第三十七章:余存心济世(1 / 1)

随着收复西疆的消息传遍天下,举国上下皆为之振奋。这是多年以来,朝廷首次远征千里,首次收复大片失地,首次赢得如此酣畅淋漓。闽浙两省华商尤为兴奋,在胡雪岩的协调之下,自愿组织了一轮助捐,要为西征军众将士采购好酒好肉,犒劳三军。而胡雪岩赌上身家性命,全力协办后勤的壮举,也为民间广为赞颂。自从西疆的捷报传来之后,每日都有人前来河坊街上的胡氏府邸前留下名帖,一时间天下官绅名流皆以结识胡雪岩为荣。

令胡雪岩意外的是,就连杨乃武,也为胡雪岩献上了一份心意。自重回湖州老家之后,杨乃武便一门心思投入本地蚕丝市场的钻研当中,醉心蚕种孵育。这些年下来,还真让他培育出了全新的蚕种,所产蚕丝品质不亚于辑里湖丝。宁和堂立即对杨乃武的蚕种进行了投资,眼下杨氏蚕丝已在湖州颇具规模。杨乃武感念当年胡雪岩的仗义相助,于是特质蚕丝锦衣一件,亲自送到府上,以表谢意。胡雪岩听闻此事,内心大感宽慰。

光绪四年四月,被革职的前浙江巡抚杨昌浚上门来与胡雪岩道别。因受左宗棠大力举荐,他被朝廷再度启用,不日便将赶往兰州,协助左宗棠主持甘肃、西疆等地的战后重建事宜。对杨昌浚而言,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戴罪立功。

送别酒宴上,杨昌浚屏退左右,感叹道:“先生实在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可是,在当今的世道,善人总是未必会得善终。大帅年事已高,北洋一系又对先生多有排挤,往后,还望先生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胡雪岩明白杨昌浚话中所指,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早有故人曾对在下言:个人命格,与天下大势息息相关,实为个人无力抗争之事。无论前路如何,我皆有心理准备。”

杨昌浚点点头,郑重向着胡雪岩抱拳道别。此行去西北,杨昌浚正是要替满腹愁绪的左宗棠,分担部分善后的压力,左宗棠眼下正需将精力集中到更要紧的事情上来。眼下西疆大部虽已克复,但伊犁仍在沙俄手中。自同治十年,阿古柏起兵侵犯西疆,沙俄便派兵趁乱进占伊犁,明面上是与阿古柏所部共管,实际上却是一家独大。待到阿古柏大军在西疆被西征军击溃,沙俄干脆实际控制了伊犁河谷,一边调集重兵巩固以河谷中心城池惠远城为圆心的防卫体系,一边加紧对赛里木湖附近土地的开发,为驻军提供后勤支持。这也意味着,西征军拖延的时间越久,收复伊犁河谷的难度将与日俱增。

可对于是否要直接与沙俄在西北开战一事,朝中多有争议。此时海防派再度集体上书,表示西疆大部既已平定,则塞防已然无忧,区区伊犁河谷一般的弹丸之地,又能对战局造成多大影响呢?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资金、技术和人员转向海防,海上舰队的建立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此言论顿时获得众多朝臣支持,朝中风向又有倒向海防派的趋势。幸而左宗棠刚刚率军取得大胜,在朝中的威望一时达到顶峰,暂时无人敢公开质疑塞防的重要性。可左宗棠也明白,随着时间推移,对塞防的质疑声,终究还是会压过所谓的赫赫战功。不过,收复伊犁一事,并非仅能依靠军事上的途径。

同治十年,沙俄进占伊犁之初,实际也曾顾虑颇多。当年年末,沙俄驻华公使曾照会大清总理衙门,只称此次进占伊犁,目的其实是为稳定边境秩序,只因此地区牵涉较多沙俄商贾利益,为防止西疆战事波及此处,而行不得已之举。沙俄公使还特别强调,一旦清廷收复全疆,沙俄会自动退出伊犁河谷,将城池和土地交还清兵。只不过,一直在暗中支援阿古柏枪炮火药的沙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缺衣少粮、没有朝廷支持的西征军,竟然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席卷全疆,而看似强大的阿古柏大军,竟连转圜再战也做不到,几场败仗后干脆作鸟兽散。

这一边,待到西疆战事基本平定,左宗棠立即想起来当年沙俄公使的承诺,在光绪四年初找上门来。于是沙俄公使顿时犯了难,当初的确是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眼下人家要求你兑现,你是守约还是耍赖呢?若要守约,以历代沙皇的性子,好不容易吃进嘴里的土地,哪有平白让出去的道理?可若要耍赖,且不说数万西征军正在伊犁河谷外磨刀霍霍,去年沙俄军与土耳其鏖战一场,吃了一记闷亏,眼下还没恢复元气。若是在远东贸然开战,倘若战败,在清军面前现了原形,那时别说伊犁了,只怕就连外东北,清廷也会琢磨琢磨,能不能一并拿回去了。于是沙俄公使干脆耍了一记拖字诀,只说要先将此事上报国内,而后再从圣彼得堡派遣使团来华,到时两家再坐下来慢慢谈。只要慢下来,一切就都能从长计议。

左宗棠看穿了沙俄公使的把戏,干脆不与他们多费口舌,当年便上书请求朝廷将西疆单独设省,依照自古以来定律,伊犁毫无疑问地在西疆省的范围内。倘若此时再有他国武装力量非法占据清廷土地,就别怪西征军刀兵相见了。

可朝廷此时偏偏已逐步将目光转向了海防,一来是海防派夜以继日地哭穷告急,二来是沙俄远东海军为浑水摸鱼,不断派军舰巡弋于北洋海面,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朝廷慌乱之下,干脆指派直隶总督完颜崇厚前往沙俄,朝堂言外之意便是:您可也别拖拖拉拉从圣彼得堡凑代表团了,我们亲自上您这来面谈,一次性将边境问题说个清楚。

这完颜崇厚本是内务府镶黄旗出身,做过通商大臣,办过洋务,可对外交事务近乎一窍不通。朝廷选派他的原因,竟是以此人曾在同治年间参与过英法租借条约的重修工作为由,盛赞其“精通对外交涉”。左宗棠听闻此事,气急而笑的曾评价道,所谓租借条约重修,不过是洋人拟好了条款,他完颜崇厚等着签字罢了。难不成朝廷是指望他在沙俄也是如此?无论沙俄人开出什么条件,完颜大人也只管埋头签字了事了。

可左宗棠的反对声音,几乎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仿佛西征军付出无数鲜血和牺牲,在西疆打下的一连串胜仗,正被朝廷刻意忽视和遗忘。于是就在光绪四年,完颜崇厚被清廷选为出使大臣,在沙俄驻华公使近乎幸灾乐祸的欢送下,登上了前往圣彼得堡的轮船。西征军于是就这么在伊犁河谷的大门前停顿了下来。怅然若失的左宗棠静坐在案台前,一想到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很可能要付诸东流,内心顿感悲愤不已。沉思良久,左宗棠长出一口浊气,提起笔来,写下一封书信,起手一行便是:“胡先生亲启”。

左宗棠没有忘记,再过几日,便是胡雪岩五十五岁寿辰。自前年在兰州、上海往来奔波之后,胡雪岩的身体境况便大不如前,原先计划好的北上兰州,庆祝大军得胜一事也耽搁下来。虽相隔万里不能相见,可半生情分在此,该有的礼数,还是分毫不能差的。与此同时,跨越万里河山,在东南沿海的浙江杭州,五十五岁的胡雪岩正在为胡庆余堂的杭州总号设计匾额。站在胡庆余堂总号之内,面对着一块空白的匾额,胡雪岩思虑良久,最终提笔写下“戒欺”二字。

胡雪岩正色道:“这块匾额只悬挂在药堂内部,这是写给我们自己人看的。凡百贸易,均沾不得一个‘欺’字,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余存心济世,誓不以劣品攫取厚利,唯愿诸君心余之心,采办务真,修制务精。”众人于是静静伫立在“戒欺”的匾额之下,默默领会胡雪岩此话的分量。就在如此沉默而严肃的氛围中,胡雪岩度过了自己五十五岁的寿辰。

光绪五年,完颜崇厚在圣彼得堡的谈判结果,通过电报发回了国内。一切正如左宗棠预料的那般,在沙俄外交官的威逼利诱之下,缺少外交经验的完颜崇厚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终商议出了一份所谓《交收伊犁条约》,也就是后人史书所述的《里瓦几亚条约》。根据此条约,西征军仅能收回惠远城,霍尔果斯河以西大片土地全部须割让给沙俄。此外,大清还要赔偿沙俄“代管伊犁”期间的军费二百八十万两,另约定开通新的商贸路线、部分商品免税等条款,可以说是任由沙俄占尽了好处。不知道的还以为西征军在西疆又吃了一场损失惨重的败仗。

条约传回国内之后,朝野震怒、举国震惊,一众朝臣纷纷上书,对此条约予以激烈声讨。就连一向主和不主战的恭亲王也不得不出面表示,此条约一签,丧失权利太多,倒不如以武力收回伊犁。时任文渊阁校理的汉人大臣张之洞在奏折中痛斥道:“若尽如新约,所得者‘伊犁’二字之空名,所失者新疆又万里之实际,置西征军于何地,置左帅于何地?完颜崇厚误国媚敌,理应拿交刑部,明正典刑!”

左宗棠也愤而上书道:“我得伊犁只剩一片荒郊,北境一二百里间皆俄属部,孤注万里,何以图存?实在荒谬!荒之大谬!”

面对汹涌朝议,向来鼓吹尽早结束西北战事的海防派也没了声音。朝廷当即给担任驻英法公使的曾国藩之子曾纪泽拍去电报,令他兼任驻俄公使,即刻前往圣彼得堡,重新商谈条约。至于完颜崇厚本人,则被下令革职,交由刑部治罪,当年便被定为监斩候,秋后处决。完颜崇厚出了数十万两白银,才勉强买下一条命来。

而左宗棠已然等不及再由外交斡旋来收回伊犁,于是在光绪六年,在左宗棠授意便,胡雪岩再度赶赴上海,径直找上渣打银行,借得款项二百万两。这次合约谈得熟门熟路,大量白银迅速流向西征军。获得白银支持后,六十八岁的左宗棠亲点大军自肃州启程,西出玉门关,向伊犁挺进。此去茫茫大漠,不知能否安然回返,左宗棠遂命亲兵带上那口多年前打造好的棺材,抬棺出征,以示决死心意。

临行之际,左宗棠再度取来纸笔,心中一时有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刚写下一个“胡”字,忽地长叹一声,遥望东南方向,轻声嘱咐道:“胡先生,此生珍重。”

光绪六年九月,西征军精锐尽出,左宗棠亲自部署了本次进军:金顺所部直扑惠远城,张曜所部从阿克苏越过天山进击伊犁南部,刘锦棠所部经乌什翻越冰岭,断绝伊犁西面的后路。驻守伊犁的沙俄军顿时感到惊恐万分,因为看这西征军的架势,是打算将河谷内数千沙俄军尽数歼灭于此。面对士气高昂且装备精良的数万西征军,纵使是再狂妄的沙俄将军,也不认为自己的部队能有一战之力。一时间,救急的电报纷纷扬扬飞入圣彼得堡。谈判桌上心怀鬼胎的沙俄外交官们,感到今日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了,当即照会曾纪泽,表示此前的条约也并非不可更改,只要让西征军先冷静下来,万事皆好商量。

于是,就在西征军即将全面出击的前夕,朝廷一纸上谕飞来,喝令各部立即停止西进,原地待命。

收到命令时,金顺所部前锋几乎可以看见惠远城头飘扬的沙俄军旗帜,对面的沙俄守军早已是惊弓之鸟、无心再战。眼见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却硬生生被朝廷叫停,金顺不由悲从中来,将长刀立于沙尘之上,仰天长啸、寒心消志。

光绪七年二月,曾纪泽与沙俄代理外交大臣吉尔斯,在圣彼得堡签订了重修过的《中俄伊犁条约》。依据条约,清廷收回伊犁,且各项免税条约可暂不执行,但需允许沙俄在嘉峪关、吐鲁番设领事馆。此外,对土地狂热的迷恋沙俄,依照雁过拔毛的准则,依旧硬生生从伊犁河谷割走了近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且清廷需支付高达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代管赔偿”。

朝廷最终对此条约结果表示了认可,消息传至西疆,数万西征军将士皆沉默不语。数年血战,无数牺牲,在此刻仿佛陡然失去了意义。沙俄兵不血刃,就在此次西疆之战中赚得盆满钵满。战场上的胜利,依旧未能使得朝廷在外交上获得尊严,费尽千辛万苦取得的胜利,就如此轻易地在外交场上葬送。对西征军诸将而言,实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而随着残缺的伊犁河谷被西征军和平接收,西征军在西疆的使命终于告一段落。数年后,在左宗棠反复上书陈明利害的推动下,朝廷终于同意着手在西疆筹备建省事宜。直到光绪十年,西疆正式建省。这一天,距离西征军成立,已过去了十三个年头,距离左宗棠入陕甘经略西北,已过去了整整十八年,自公元前六十年,汉武帝在西疆设置西域都护府,已过去了一千九百年。

事后,胡雪岩在写给左宗棠的信中如此宽慰道:“无论当今朝议如何污蔑塞防之功,后世对左帅之功绩,自会有公正的评述。”

光绪七年,随着西疆战事尘埃落定,朝廷终于决定回过头来,对此战中的有功之人进行论功行赏。金顺、刘锦棠、张曜等领兵大将自然一一获得赏赐,一批为国捐躯的西征军将士也得到了重金抚恤。而最引得世人瞩目的,乃是西征军上下,从左宗棠到各级将官,直至数万普通兵勇,皆不约而同地向朝廷举荐一个共同的名字:胡雪岩。

于是就在这一年,一则令天下人为之侧目的谕旨正式下达:胡雪岩因协助左宗棠收复新疆有功,授予布政使衔,为朝廷正三品命官,总办苏、浙、闵、粤四省公库。委任的旨意刚一传出,刘荣昌、于泽云等众人的呼吸也随之一滞。这个任命意味着,胡雪岩即将获得一项从未有商贾取得过的荣誉。果不其然,在京师,慈禧亲授胡雪岩红色顶戴和黄马褂。这一刻起,胡雪岩已成为有史以来的头一位官帽上可带二品红色顶戴的商贾,后世称其为“红顶商人”。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成就,考虑到当今时势实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经历种种机缘巧合、历史机遇,很难居于此位。因此,只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会再有后来者,论及为商一途,胡雪岩已然到达顶峰,俯瞰寰宇、天下无人可出其右。

这一刻起,无论是胡雪岩的朋友还是敌人,皆在心中对他存了几分敬畏的心思。再无人以“区区商贾之身”轻视于他。举目望去,遍地是仰望的目光,耳畔尽是道喜之音,仿佛人一旦握紧了权与势,天下将只有和善的笑颜。胡雪岩顿觉恍惚不已,兴奋之余,却更感到无尽的怅然,好似身居高处,不胜寒意。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老哥们左宗棠这半生官场之路,远比他做生意要难之又难,真是不在其位,永远理解不了那个位置背后的眼界、格局、压力、责任、抉择,以及代价。

胡雪岩看着手中猩红的顶戴官帽,竟然好似鲜血一般,双手竟然不自觉地打颤,胡雪岩内心忽地升起一个不安的念头:这巨大的权柄和地位,对自己而言,究竟是福分,还是诅咒呢?同一年,海防派与塞防派之间的矛盾,也已经激化到难以调和的程度。双方逐渐从政见上的对立,演变为了不死不休的攻讦。实际上,自同治十二年曾国藩离世之后,微妙的政治平衡立即被打破,两派的裂痕便再无人可弥补。终于,到光绪七年,以李鸿章为核心的北洋派系,整合手中全部资源,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倒左”攻势。

在上海,盛宣怀再度找上了唐廷枢,无比严肃地嘱咐道:“中堂大人已明确指示,若要兴海防,则必须扳倒他左季高。既要倒左,首要之事,便需倒胡。唐大人,对胡氏产业,你我已无需再留后手。纠缠了这许多年,该是彻底解决胡雪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