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五月至十二月,为了替驻扎在河西走廊上的数万西征军筹集军备粮饷,胡雪岩拖着水土不服的身子,在辽阔的西北大地上开始了往来奔波。在兰州,胡雪岩卸下了楚军总代办的职务,摇身一变,成了西征军总代办。五月中旬,西征军全体幕僚先在左宗棠帐前召开了军备会议,一一列举西征大军当前面临的困境,同时试图商议出解决的法子。在动身赶赴西北之前,胡雪岩已对西征军的艰难处境有所预估,未曾想到实际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自同治十年起,西征军组建以来,朝廷已经接连四年拖欠大军军饷,原定由各省协调支援的军饷皆不见踪影。据西征军幕府估算,以大军现有的白银储备,至多到来年元月,便将耗尽。
刘锦棠道:“西征军将士们都体谅着大帅,这些年军饷已是折半发放,将士们却毫无怨言。可大军前锋已前出至酒泉、哈密一带,环境恶劣,缺衣少食。年初西疆与甘肃交界一带,碰上了数十年难遇的严寒,连月以来,已有数百兵勇死于水土不服,或冻毙于严寒之中。身为统兵之将,让部下深入大漠,去打这一场绝命仗,却连几两买命钱都发不出,怎不叫人羞愧?”
一旁有幕僚补充道:“这还只是将士们的军饷啊!严格来说,西征军储备的白银,还有相当一部分,要用来在当地修建营房、开垦土地、修补城池和赈济灾民。以眼下的支出速度,能维持到明年初,实际上已是过于乐观的预计。”
大帐之内,不知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道:“恢复当地民生一事,本该由朝廷思虑。我西征军替朝廷把活干了,怎的还出力不讨好?”
此话一出,大帐内的议论声顿时安静了几分。胡雪岩心底微微一动,抬头看了看伏在地图边的左宗棠。来时胡雪岩便听闻,数年前左宗棠进京述职时,太后和恭亲王曾向左宗棠许诺,将倾尽所能支持西征军。如今看来,显然违背了承诺。朝廷仅仅是在海防派与塞防派僵持不下之际拉了塞防派一把,远征西疆、收复疆土的美名是让朝廷占了,可难处却全让西征军扛了下来。
左宗棠似乎注意到大帐内气氛的变化,却头也没抬,只低声道:“专心议论军务,莫要讨论朝政。”
幕僚与将军们对视一眼,脸上略过几分无奈,又将话题转回到军务上来。
刘锦棠指了指面前的地图,又道:“白银上的缺口尚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冬衣的缺乏。我军目前已定下进剿阿古柏的行军路线,大的方略乃是先北后南。大军先扫**北疆诸城的贼兵偏师,而后南下与阿古柏主力决战。需知北疆气候严寒,倘若在冬季行军及驻扎,若无御寒衣物,不等贼兵来犯,寒冬首先要让我部溃不成军。”
胡雪岩一面低头在随身的小册上勾勾画画,一面问道:“大帅预计在北疆投入多少兵马?”
刘锦棠略一思索,回道:“目前西征军有原楚军所部三十二营,张曜所部嵩武军十四营,徐占彪所部蜀军五营,另有伊犁将军金顺所部八旗兵四十营,以及陕甘等地守备军马六十营。粗略算来,全军共有马、步、炮军一百五十营,全军总数八万有余。但其中有大批兵马需守卫从陕甘到北疆漫长的补给线,再去掉必要的预备队,首批攻势,真正可调往北疆作战的大约为五十营,两万兵马。”
胡雪岩点点头,又道:“两万兵马......算上必要的换洗、消耗和储备,大军至少需要六万件冬衣。料敌从宽,算十万件好了,目前库存冬衣有多少?”
幕僚们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十万件冬衣物资,对于匮乏的西征军来说是一个想也不敢想的数字。而当胡雪岩问出后半句时,幕僚们则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面有羞愧之色。
沉默了半晌,终于是由王德榜打破了沉默道:“不足一万件,胡先生。这还是几年来,陕西总督谭大人大力鼓励桑农产丝,在本地发展丝织行业,东拼西凑攒出来的。”
说到谭钟麟,胡雪岩叹道:“陕西家底子就这么点儿,谭大人已经尽力了。”
说罢,胡雪岩低头在小册上写下几行字,低声道:“那就还是按照十万件冬衣算。还缺什么?”
刘锦棠轻轻敲了敲桌面,正色道:“缺粮食!八万大军,加上随军马匹,每月需消耗粮米饲料近两千石,一年就是两万余石。一旦大军开拔,粮食消耗及转运损耗将成倍增加。”
王德榜补充道:“目前我军解决粮草的途径有三,一是靠大军就地耕作土地,囤积粮草。去岁以来,驻守哈密的张曜所部已在本地开垦荒地,屯田积粮。但茫茫大漠,土地贫瘠,加上后方陕甘两省近年又接连遭遇旱灾,粮食产出实则难以满足大军所需。二是自蒙古购粮,从包头、归化等地转运粮草。目前这条线仅在筹备当中,尚未启用,只待大军进发北疆之后,再遣人前去购粮。”
胡雪岩点点头,飞速记录之后,又接着问道:“这第三呢?”
王德榜张了张嘴,与刘锦棠对视一眼,有些迟疑。胡雪岩一时不明所以,这时却听身旁传来一声叹息般的低语道:“从沙俄手里买粮。”
众人的目光同时向发声之人看去,只见左宗棠艰难地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对胡雪岩道:“市面上有商人放出风声,说沙俄在两国边境地带,囤有大量粮草,若我军有意采购,价格皆好商量。”
说着,左宗棠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苦笑道:“不过,胡先生可知,这些粮草来自何处?”
胡雪岩心中一沉,隐隐有了些预感。
左宗棠点头道:“正如先生所料,这些粮食来自伊犁河谷。沙俄人扶持着阿古柏,在我们的土地上,收割本该属于我们的粮食,转手再卖给我们,真是做的一笔好生意啊。”
王德榜拍桌而起,面有怒色,抱怨道:“岂有此理!这帮蛮子简直欺人太甚!”
王德榜每听类似之话,心中就要不痛快一回,刘锦棠拍了拍王德榜的肩膀,安慰道:“在这里大嚷大叫是没用的,王将军若是想讨回尊严,得在战场上用实打实的胜仗说话。”
营中一时间有些沉默,胡雪岩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小册,对刘锦棠道:“这第三点,在下以为还是不必考虑了。如此得来的粮食,将士们吃着憋屈。随后还请刘将军给在下提供一份详细的粮草需求量,具体到每月。粮草一事,我来替大军想想办法。”
刘锦棠道:“有劳先生了。”
回话间,刘锦棠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一旁的幕僚们也纷纷松了口气。虽然眼前的形势艰难异常,但仿佛只要胡先生发了话,大军便有了坚实的后盾,不再是无依无靠。左宗棠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与胡雪岩对视一眼,向他点了点头。
胡雪岩翻开下一页,对众人道:“继续往下报吧。”
王德榜道:“还有火器及火药供应问题,据斥候回报,阿古柏所部装备有大量火枪火炮。他们的后台无疑是沙俄,伊犁本就为通商城市,眼下既为贼兵所占,若要获取沙沙俄军火援助,无疑更为便利。相较之下,我军火器储备及装备率,无疑远远不及贼兵,火药储备量更是难以维持长期作战。”
胡雪岩的笔尖急速抖动着,头也来不及抬,跟进道:“了然!火器及火药问题。继续报!”
“我军尚缺运输车辆......”
“驮马、军马和骆驼也需要补充......”
“伤寒草药储备也有不足......”
众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每一桩都是军中要紧之事。胡雪岩则一刻不停地记录着,鼻尖的汗珠滴落在纸页上,也顾不得擦拭。到最后,整个大帐已经安静下来,只剩胡雪岩仍在奋笔疾书。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胡雪岩的笔尖上汇聚,在场众人内心都清楚,胡雪岩手中的小册,乃是全军取胜的希望。这是一份沉重的责任,每个人都在思索着还有什么遗漏之事需要补充,每个人又都在暗自期望,不要再做新的补充了,胡雪岩的双肩几乎要被压垮,不要再为他添加负担了。不知等了多久,胡雪岩终于直起腰来,抬手擦了擦汗,面色略有几分苍白。
胡雪岩握笔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了,沙哑问道:“还有吗?继续报。”
刘锦棠道:“够了,胡先生。先生已经做的足够多了。”
胡雪岩疲倦地笑了笑道:“还远远不够,刘将军,一切甚至还没开始呢。”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左宗棠,问道:“大帅以为如何?”
左宗棠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本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在严峻的军情面前,任何宽慰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对相识十六年的俩人而言,任何讲情分的话,又显得生疏而僵硬。
于是左宗棠涌到嘴边的话,最终变成了:“那就开始吧。”
光绪元年七月,经过近两个月的筹备,首批自浙江发来的纺织工匠陆续抵达西安,胡雪岩和谭钟麟亲自在码头上迎接他们。这一批工匠由宁和堂精心选派,皆是熟练掌握织机技术的老工匠。宁和堂出了一大笔安家费和酬金,将他们请来陕西,协助谭钟麟改进本省丝织技术。目前这仅是第一步,左宗棠已同时奏请朝廷在兰州设立织呢局,眼下正遣人在兰州城通远门一带营建厂房。待到西安的技术储备成熟之后,大批工匠将进一步迁往兰州,就近为大军及本地丝织市场提供衣料。与此同时,由胡庆余堂选配的“诸葛行军散”“胡氏避瘟丹”等大量药材自东南装船,由船政局负责运往天津,而后发至西安。谭钟麟组织起一支千人规模的转运队,往来于西安与兰州之间,将后方药材源源不断发往前线。
光绪元年八月,由阜康钱庄提供的首批白银五十万两陆续运抵,这其中绝大部分白银将用于向临省购买枪炮及火药,以充实军备。与此同时,在原建于同治八年的西安制造局的基础上,胡雪岩从江南制造局聘请了大批的火炮工匠,在兰州筹建甘肃制造局。西安制造局就近提供了大批生产器械和熟练工,阜康钱庄则通过在上海的关系网,耗费三十万两白银收购了一批德国的制造机器,一路由船政局严密护送北上。十月,大批生产机器、药材、布料、铜、生铁及工匠陆续抵达西安,谭钟麟安排众人稍作修整,旋即重兵护送前往兰州。待到生产线和厂房组建完成,兰州便可就近生产火枪火炮,供应前线所需。
十一月,兰州织呢局和甘肃制造局分别完成了厂房的初步搭设和生产线的初步组建,各工匠马不停蹄投入生产当中。当月末,经历数次失败及磨合之后,甘肃制造局生产出第一支后膛装七响步枪。到次年初月,制造局甚至已经能仿造出西方的劈山炮,西征军的火枪火器储备量迅速上升。一时间,从西北到东南,胡雪岩一手创造的商业帝国正在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宁和堂的蚕丝和织机,胡庆余堂的药材,各粮行提供的低价白米,船政局提供的大型货船,阜康钱庄源源不断的白银投入,加上胡雪岩在军、政、商各界的人脉,各巡抚、总督、钦差大臣,各都统、总兵、统领,各掌柜、买办、老板,所有的一切,都在胡雪岩的居中协调之下,为西征军服务。巨量的资源正源源不断涌入河西走廊,声势之浩大,引得天下瞩目。
可随着西征的各项筹备工作逐步踏上正规,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也摆在胡雪岩面前:没钱了!话说,这西征军仅一年所需军饷粮草总计不下八百万两,户部这些年捉襟见肘,几番拖延,最终也只拨下来二百万两,还要分成几次发放。年初,左宗棠曾写信说动沈葆桢出面向洋商借款,总计需借一千万两。这么大的借款数额,在华诸洋行这些年来闻所未闻,更别提这笔钱还不是用于投资,而是用于战争。战争是个吞金的无底洞,这件事洋人心里实则清楚的很。于是任沈葆桢如何祈求,各洋行皆不为所动,坚定予以拒绝。在洋人那碰了一鼻子灰,左宗棠只得转而向华商借款。听闻是战功卓著的左大帅要为西征借款,各华商纷纷踊跃助捐,尤其是当年在船政大借款中多有获益的闽浙华商,反复表示不计利息也愿意为西征助上几分绵薄之力。这两三年来,西征军总计收到华商借款八百余万两,眼下西征军的白银储备,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此。
但饶是如此,这笔银子也快要见底了。沿线织呢局、制造局皆需要大量白银投入以维持生产,更别提军饷发放、粮草购买、冬衣储备,样样都是紧要之事。这些年随着洋商加紧对华倾销商品,华商的买卖也是越发难做,再向华商借款无疑及不妥当。而以阜康钱庄一己之力,显然撑不起几万大军庞大的开支,若要堵上这巨额的白银缺口,摆在胡雪岩面前的只有一条道。和洋行谈判,向其借款,纵使困难重重。这已经不是需尽力去做的事,而是他胡雪岩无论如何一定要完成的使命。西征军前途命运,皆系于此道。胡雪岩一生赌过无数次,这无疑是最大的一盘赌局。
光绪元年十二月,在西北奔波了大半年的胡雪岩再次回到兰州。此行,乃是收拾行装,并向左宗棠道别。他必须立即赶回东南,亲自前往上海,与一众洋行商谈借款事宜。如昔日在浙江一般,王德榜仍作为胡雪岩的护卫,以及西征军的代表,随同前往上海。
左宗棠及西征军众将,一路将胡雪岩送至城外十里。经过这半年多的相处,西征军众将早已将胡雪岩视若手足。在场众人内心皆知,此去一别,茫茫千里,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这群久经沙场的老将们,此刻内心忽地生出几分忧愁,只恨天地之偌大,生命之渺茫。
左宗棠矗立于漫天风沙之中,直挺着身板,向胡雪岩告别,抱拳道:“胡先生,此去保重啊!”
胡雪岩鼻头忽地一酸,眼中已然有了点点泪光,也跟着抱拳道:“大帅也多保重!”
左宗棠淡淡一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故因离愁而落泪呢?纵然山高路远,却终有峰回路转之时。这天地虽大,你我却终会有重逢之日的。”
胡雪岩强颜欢笑道:“大帅也是心口不一,你分明已经湿了眼眶。”
左宗棠微微侧过身去,小心地擦去泪水,凛然道:“诽谤朝廷大员,我是可以治你的罪的,哈哈哈!”
说罢,胡雪岩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俩人之情谊,无不让身边的将领钦佩动容。
左宗棠道:“时辰不早了,胡先生尽快出发吧。”
胡雪岩郑重地向左宗棠及一众将士们行礼道:“胡某,这厢有礼了!待到我大军凯旋之日,吾等兰州把酒高歌!”
左宗棠笑道:“所有酒钱可算在你胡掌柜的账下。”
胡雪岩笑道:“那是自然!”
左宗棠又大笑起来道:“好呀,那本帅及众为将士,便等着先生的好酒!”
光绪元年十二月末,在谭钟麟的道别声中,船只自西安启航,沐浴在火红的朝阳下,向着东方徐徐驶去。左宗棠望着胡雪岩乘坐的船只渐行渐远,忽然低声吟咏了几句诗:“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