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三月十一,河坊街人流涌动。自同治十一年始,耗时近三年修建的胡氏新居于今日宣告落成,杭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士绅名流皆汇聚于此,为胡雪岩的乔迁之喜奉上贺仪。
这河坊街紧邻城隍庙、背靠吴山,自南宋以来便是杭州城内商贸繁荣之地。而街内核心地段更是一字排开几家城内响当当的老字号铺面:孔凤春香粉店、阜康钱庄、万隆火腿店、胡庆余堂、宓大昌旱烟店,满街遍地是油酥饼、醤鸭、酱肉、咸肉蒸河虾铺子,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这条长街也是昔日胡雪岩给钱庄跑街的起点,三十年前,二十岁出头的胡雪岩在这条街上往来奔忙,一家家店铺挨个登门拜访,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冷落,也结交了数不清的老友常客。如今新居落成于此,对胡雪岩来说,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故地重游、荣归故里。此新居占地达九百余平方丈,马头墙包围宅院,天井中池水静淌,是典型徽派建筑。宅院内亭台楼阁交相点缀,居室隐于园林之间,所用木料皆为银杏、紫檀、南洋杉,奢华又不失大气。胡雪岩府上虽未曾对外公布新居造价,但据府上宾客粗略估算,所耗白银绝不下五十万两。
一大早,驱邪追魔的明师已在正堂做法,中堂挂上红布、寿桃,贴了门联,挂了大红灯笼。胡雪岩将老母亲及家眷接来杭州,全家前往祖堂烧香,引燃竹柴火到新居进火,选一未婚女子抱着雄鸡引路进入,于泽云跟在后头,扛着大秤,背着算盘与账本,捧着米斗,小步快走进入新居。紧随其后的是下人们,挑着厨房用品、家用物件进了门,最后燃放鞭炮,摆宴酒席,接受各方宾客庆贺。到这儿,落成礼就算完成了。
酒席间,宾客依次上前来奉上贺礼。周可宗专程从嘉兴赶来,献上字画一幅,展开画卷,只见一支画中盛开一簇牡丹,旁侧是一行圆润飘逸的大字:伐木丁丁,鸟鸣叹嗟,出自山谷,迁于乔木。
众人不解其意,周可宗解释道:“此句出自《诗经?小雅?伐木》,以小鸟飞出深谷登上乔木,寓意胡先生乔迁新居,步步高升。”
胡雪岩含笑回道:“画得好,字也好,周先生大才呀!”
众人哄笑起来,好不热闹。
日意格从福州赶来,顺便带来了沈葆桢的贺仪。至于他本人,奉上的贺礼竟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小船,长虽不过二尺,锅炉、桅杆、驾驶舱却是一应俱全。
胡雪岩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对日意格道:“此船看起来甚是眼熟。”
日意格笑了笑道:“先生好眼力。这是咱们船厂下水的第一艘运轮,此模型是由在下领着船政学堂的学员们一同制作的。换句话说,这是一份来自船政局的祝福。”
胡雪岩正色道:“万年青号?船是好船,可这名号么?哎,恕我直言啊,我还是觉着国泰民安号更好听些。”说罢,胡雪岩又凑上前去观看,自去岁年末以来,也许是操劳过度,胡雪岩便感到视力大不如前,阅读书信都要贴近了方能看得清。
日意格道:“我接受先生的建议。”
胡雪岩道:“如此珍贵的贺礼,我定会善加珍藏。”
胡雪岩伸手轻轻抚摸着船身,耳边仿佛听见巨轮启航的汽笛声。
日意格低头看了看胡先生曲张遍布、微微颤抖的双手,轻声道:“胡先生......该多加注意身体了。”
胡雪岩一愣,低头看了看双手,苦涩一笑,又将手中船模递给一旁的于泽云,悉心整理了衣袖,遮住了略显老态的手背。下一个前来道喜的是刘荣昌,俩人自湖州合作蚕丝买卖起,至今已相识二十余年。刘荣昌本就长胡雪岩几分年岁,二十年光阴一晃而逝,刘荣昌已过花甲之年,如今也已是步履摇晃,带着几分老态了。
刘荣昌将怀中包裹递给胡雪岩,淡淡道:“雪岩老弟,与你相识,是我刘荣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这是哥哥的一点心意,老弟可别嫌弃。”
胡雪岩连忙起身去接,展开包裹,只见一身华丽的丝制长衫展现眼前,一针一线皆显露出名家的工艺,然后道:“荣昌大哥说的哪里话,我胡雪岩能做成今天的生意,大哥居功至伟。”
胡雪岩与刘荣昌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辑里湖丝。”
俩人各自斟酒,举杯共饮。酒毕,刘荣昌握住胡雪岩的手,叹道:“这些年来,你我也有过不少争执,乃至生过嫌隙。如今上了年岁,昔日轻狂事,老来却回忆不清了,是非对错,这下理也理不清咯。”
胡雪岩道:“理不清就不去理了。大哥操劳半生、功成名就,如今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我替大哥在湖州山间物色了一处宅院,清静古雅,大哥若是看得上,随时可搬进去住,在山里过几天太平日子,享享清福。”
刘荣昌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雪岩老弟啊,你这是嫌我老了,帮不上忙了。不过还是多谢老弟挂念,得空时我会去看一看的。”
此时又陆续有宾客上前敬酒,刘荣昌退后两步,意味深长看了胡雪岩一眼,轻声道:“雪岩老弟,你也不再年轻,数遍江南商贾,无人财富胜于你,该是时候考虑功成隐退、明哲保身了。”
人群中的胡雪岩停顿了一下,从刘荣昌的话中,隐约听出几分别意。待他艰难地回过头,应付了四面八方的宾客后,却只看见刘荣昌默默离去的背影,形销骨立、步履沉重,如同一去不还。宴席到了尾声,最后匆匆赶来敬酒的,竟然是王德榜,其风尘仆仆自陕甘前线赶回杭州,本是为西征大军筹款而来,恰好赶上胡府新居落成,顺道代楚军将士们前来敬一碗酒。
饮酒之后,王德榜四下环顾,将胡雪岩唤到隐蔽处,面带愧色,低声道:“这么个喜庆日子前来打扰先生,在下实在愧疚难当。但事态紧急,实在由不得在下耽搁了。”
胡雪岩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问道:“可是左帅那儿出了什么变故?”
王德榜道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悲怆之音回答道,:“胡先生,左帅需要你的帮助。西征军......西征军已经来到生死存亡的边缘了!”
话说,同治十三年末以来,朝廷以日本侵台一事为引,围绕海防建设展开激烈争论。以李鸿章为首的海派坚持认为海疆防务才是当务之急,奏请朝廷放弃塞防,将陆上军饷挪作海防之用。此议引得一众朝臣认可。眼下朝廷财政空虚,海陆两军的担子只能挑起一头。考虑到大清疆土之广阔,贼兵纵使从陆上来,一时半刻也威胁不到大清的根本,可海上则不同。自道光朝以来,洋人蒸汽巨轮可轻易直取天津卫,瞬息之间便可威胁京师,加之同治十三年发生日军侵台事件,已暴露出日本对东南沿的野心。东南与渤海湾,一为财税重地,一为京畿重地,二者皆不可有失。以此考虑,整理海上防务势在必行。
而对此提议,主战派表示了激烈反对,其中尤以左宗棠的言辞最为激烈。
主战派所谓之“战”,指的乃是西疆一带方向的战事。同治十年以来,中亚浩罕汗国兵马主帅阿古柏趁陕甘动乱、朝廷无暇西顾之际,悍然发兵侵占天山南北,以伊犁河谷为根本,囤积粮草及重兵,意在染指疆地全境。同治十二年,在大体平定陕甘动乱之后,左宗棠便组建西征军,在河西走廊家里补给线,整肃兵马,筹备入疆迎战阿古柏。此间西征军耗费军饷颇巨,户部早已叫苦连天。而李鸿章所谓“放弃塞防”,隐含之意便是放弃西疆一带,将西征军军饷挪作海防之用。左宗棠激烈驳斥了放弃塞防转向海防的论调,指出应行海陆并重之举。他在奏折中指明:不收复西疆一带,陕甘官兵便会被长期牵制,不仅不能裁减兵饷、助益海防,而且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乃至招来英、俄渗透,得不偿失。此时若撤去塞防,无疑将留下千古之恨,首倡之人亦将遗臭万年!
胡雪岩道:“左帅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风采不减当年。我以为,左帅的思虑方为正道。撤塞防而重海防,与自毁长城无异。李大人此提议,看似头头是道,实则鼠目寸光,属实大谬。”
此时已是深夜,宾客早已散去,俩人在一间僻静的偏房内商议此事。听闻胡雪岩此言,王德榜略微松了口气道:“胡先生能理解左帅,实为西征军之大幸啊。”
胡雪岩挥挥手,又道:“客套之言不必多说。王将军方才说,西征军已到生死存亡边缘,是为何故?”
王德榜回道:“归根结底,还是落在一个钱字上。所谓一文钱难道英雄汉,朝廷财政空虚,户部已难以支撑西征军军饷。左帅在陕甘数年,朝廷拨付的军饷,没有一年是实额。即使如此,自前年开始,朝廷的军饷也几近停发了。军饷一停,大军维持自身尚且艰难,遑论入疆作战。可依左帅的心思,此战无论朝廷支持与否,他都下定决心要打。后勤粮草军饷皆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入疆,我只怕左帅是十死无生。”
胡雪岩眼中略过几分愤懑之色道:“堂堂左帅,怎会沦落至此?”
王德榜深吸一口气,话音中已是带了几分哭腔道:“胡先生有所不知,今年年初,左帅已命人造好棺材一口,只说待大军开拔之日,左帅便随着棺材一道西行,谓之抬棺出征,以示决死之意。左帅他......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屋内顿时沉默无声。四下皆静,只闻远空阴云低垂,天边传来几声雷鸣,有如战鼓齐响。
胡雪岩轻声道:“不愧是左帅。”其语气中听不出情绪。王德榜抬起头,只见胡雪岩身子向后依靠,默默点上一支烟,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偶尔有点点星火一闪而过,照亮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目。王德榜甚至不敢想象,其面前的胡雪岩已是半百之躯,青壮之年的活力似乎正在重新占据这具身躯。从胡雪岩的双眼里,王德榜只看见如左帅一般坚决的心意。
胡雪岩慢悠悠吸了一口烟,低声问道:“王将军,西征军缺的是军饷,是也不是?”
王德榜愣了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胡雪岩缓缓吐出一缕青烟,正色道:“错了!西征军既缺军饷,也缺物资。大军千里开拔兮,乃是气定乾坤势,粮草储备一事远比饷银紧要。天山乃苦寒之地,又处高低,大军若要在此长期作战,尚缺大量御寒的棉被冬衣,以及治愈水土不服的行军药物。早有听闻,沙俄对我东北、西北之地觊觎已久。那占据伊犁的阿古柏,背后必有俄国支持,军中洋枪火炮想必不在少数,大军更缺火药、火枪、火炮等补充。”
胡雪岩一口气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对了,军备之事,千头万绪,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也就是为什么左帅需要在下略助绵薄之力。”
王德榜一时听愣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的问道:“先生此话的意思是?”
胡雪岩敲灭了烟枪,站起身来,咳嗽了几声道:“咳,先给我一些时日,待我收拾行装,你我一道去西安面见大帅。一来好久未见,甚是思念。二来此事不单是为大帅,也是为我华夏秋海棠叶、万里疆土,此一战,我胡雪岩纵使拼上性命,不惜代价,也必使我西征大军收复西疆一带,得胜而归!我和左帅,一心为国,一心为公,朝堂自有公允,苍天自有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