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上海,清晨阴雨连绵,唐廷枢下了马车,立即有人在他身边撑起了伞。穿过雨雾朦胧的长街,进了人来人往的怡和洋行大堂,一名侍从小步跟了上来,将今晨刚刚送到的《申江新报》递给唐廷枢。唐廷枢拍了拍衣角的水珠,接过报纸,在大堂深处一处屏风掩映的堂屋坐下,又别上单片眼镜,这才抖开报纸读了起来。
报纸头版登着一则广告,唐廷枢粗略一览,正要翻页,忽而发觉文中所提商号似有几分眼熟。没等细看,下人端着一壶咖啡走了进来,满屋子顿时四溢着浓香。同治五年,美利坚传教士将咖啡烹饪法写成小册子印发,短短数年之内,便引得上海各界士绅权贵纷纷追捧,一时间,闲暇之余烹煮咖啡,倒成了上流社会的象征。只不过,咖啡烹煮法毕竟为舶来之物,与本朝子民熟知的茶叶烹煮习惯相去甚远,纵使参照洋人的小册子,各家烹出的口味也是千奇百怪、不尽相同。
唐廷枢搁下报纸,低头闻了闻壶中咖啡,对下人道:“今日的颜色......倒是比昨日浓了些。”
下人连忙道:“小的这次严格按照大人的吩咐,一步不敢错呢!选上品咖啡豆,先是猛火烘焙,而后勤加铲动,防着咖啡豆煮黑,烘好后,趁热加奶油少许,装于有盖之瓶内盖好,待到用时再现轧。”
唐廷枢略微一品,满意地点头道:“味道尚可,咖啡豆选的不错,是从何处购得?”
下人顿时来了精神道:“胡庆余堂!此家药堂倒颇具新意,将南洋的咖啡豆和决明子一同售卖,趁着咖啡豆的东风,四处宣扬决明子乃是‘东方的咖啡豆’,生意端的是火热得很,决明子和咖啡豆皆不愁销路,连泰西诸国洋商也在和此家谈合作。”
唐廷枢一愣,眉头微皱,低声自言自语道:“胡庆余堂?”
这唐廷枢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过桌上的《申江新报》,只见头版一行大字跃入眼帘:胡庆余堂营业在即,十四类中成药优惠入市。对于这胡庆余堂,唐廷枢有所耳闻。此药号原为胡氏药堂,由胡雪岩一手创办,上月则统一改了牌子,更名为“胡庆余堂”,经营规模也随之扩大,分号已开有遍地开花之势。唐廷枢心底微动,将目光转向正文,文中言及:胡庆余堂取各类中草药材数百种,依照不同处方和制剂工艺制成中药制品十四类,如以牛黄、人工麝香、黄芩、苦杏仁、茯苓、桔梗等药材制成的局方牛黄清心丸,药方源自北宋年间太平惠民合剂局编写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以地黄、山药、山茱萸、茯苓、牡丹皮、泽泻、桂枝等药材制成的金匮肾气丸,药方源自东汉张仲景所著《金匮要略方论》。十四类中成药,每一服皆有可明晰考据的详细来历,旁人一看便知,这胡庆余堂在药方选配上颇下了一番苦心。更令唐廷枢意外的是,依照文中所言,胡庆余堂十四类中成药将以低于市场价三成以上的价格售卖。对家境贫寒者、疾病缠身者,或开具处方、购买药材达一定金额者,药堂还免费分发辟瘟丹、痧药等民家必备太平药,以确保无论贫富,凡照顾药堂生意者,皆可享受优惠。
唐廷枢将头版反复读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在广告行文中,看见胡庆余堂对此低价让利行为设置期限,顿时发出一声冷笑。明眼人稍加计算便会发现,如此经营,药堂全无利润空间,不出三两月便要亏得当裤子了。
唐廷枢合上报纸,品咂着来自胡庆余堂的咖啡豆,心下暗道,胡雪岩呐胡雪岩,你虽是经营着如此庞大的买卖,却仍是个糊涂人。
不怪唐廷枢心存看热闹的心思,自李鸿章在上海开办机器制造局以来,怡和洋行便与淮系官绅的联络越发紧密。洋行本身自然无立场倾向,哪头有利可图便与哪头做买卖,可底下各个办事的买办却不同。唐廷枢既已从李鸿章处揽了不少好处,便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淮系阵营,自然对左宗棠与胡雪岩没有多少好脸色。唐廷枢又将报纸取来读了一遍,忽地面露几分兴奋之色。何不趁此机会,给那胡雪岩狠狠放一把血?
唐廷枢冷笑一声,又低声自言自语道:“胡先生,你不是专好散财么?此番不如散个痛快!”随即,攥起报纸,急匆匆出门而去。
一个时辰后,唐廷枢在机器制造局,见到了前来监督枪炮生产进度的盛宣怀。在听闻胡庆余堂让利营销之举后,盛宣怀脸上也掠过几分惊讶之色。
盛宣怀心道,纵使是不入流的小商号,行让利之举,也要反复斟酌。毕竟经营稍有不慎,便是血本无归。胡庆余堂这么大的买卖,各地分号已开了不下二十家,每让利一天,账面上便是巨额亏损,更别说将大量配好的太平药无偿派发,他图什么呢?银子多到花不完么?
唐廷枢对着盛宣怀憨态可掬的笑了笑,然后慢条斯理道:“来时我已打听过消息,就在前几日,那胡雪岩又在上海、福建、广东等地盘下了五六间铺子,皆挂上了胡庆余堂的招牌,据说同样按照报上刊登的让利法子来经营。”
盛宣怀一愣,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道:“呵呵,胡先生这是想一口气吞下东南诸省药堂市场啊,胃口可真不小啊。”
唐廷枢问道:“我等如何应对?李大人的买卖,可从未涉足药堂,没有依托,洋行也不便做出反应。但倘若坐视胡庆余堂做大,他日淮军若需药材,只怕要受其所制。”
盛宣怀笑了笑道:“胡先生既然已经搭起了这么热闹的戏台子,不去捧个场岂不是可惜了?过几日,我做东,请几家药号掌柜的到府上小叙,唐先生也一道来,此事我们且再商量一二。切记,断不可提前走漏了风声啊。”
唐廷枢点点头道:“在下了然。”
盛宣怀又将手中的《申江新报》展开瞥了一眼,又道:“算起来,此报创刊至今不过两三年,直到去岁,才有所谓‘头版广告’一说。胡雪岩能早早想到通过此报宣传药堂,倒是趋新得很。你我不得不承认,经商一途,胡先生是有些许天分的。”
唐廷枢若有所思道:“此人倒也算是人杰,可惜可叹,偏偏是李大人的对手。此番药堂之争,我只怕胡先生的经商神话要就此终止了。”
七月末,闷热了大半月的杭州城忽地堆起阴云漫天,午后只听到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于泽云冒着倾盆大雨,匆匆来到阜康钱庄总号。刚解下湿漉漉的蓑衣,便有下人上前道:“掌柜的在后堂等你呢。”
一路来到后堂,胡雪岩吩咐下人端来热茶,见于泽云喝下后,才不紧不慢问道:“近来如何?市面上可有新消息?”
于泽云搁下茶碗,忧心忡忡道:“不容乐观啊,掌柜的。自月初以来,以上海为肇始,皖、浙、闽、粤诸省各中小药堂,纷纷效仿咱们推出让利之举,同样的药方,有的药号优惠力度甚至比咱们还大,已是明着在折本做买卖,摆明了是冲着咱们来的。”
胡雪岩似乎对此消息毫无意外,只是波澜不惊地品茶,而后问道:“还有吗?”
于泽云接着道:“坊间还有传闻,说咱胡庆余堂让利背后多有猫腻,有说咱药方不正宗,也有说咱的药材是为残次品,总之什么难听话都有。掌柜的,小的以为,既是做买卖,几家商人争利倒也罢了,可这背后使绊子泼脏水实在下作,咱们该是时候做出反应了。”
胡雪岩笑了笑道:“于家小子,你跟了我也有这许多年,我再教你一招。市井流言会骗人,可账册不会。我问你,这一月来,各省分号的经营情况如何?”
于泽云愣了一下道:“前两日,各分号倒是汇总了一份营收单子,单从这客量数字来看,各分号的生意倒是红火得紧,几家紧要地段的药堂,连门槛儿都踩塌了几次。说来也怪,上月末的客量,其实不尽人意,反倒是流言蜚语传开之后,药堂的客量转眼间窜了上来。”
胡雪岩笑道:“对嘛!你瞧,说明这东南诸省的百姓,还是信得过咱胡庆余堂这块招牌的。再耐心等上一阵儿,上海的那几位大人和买办,还得紧着替咱宣传药堂的名号呢。”
于泽云似懂非懂,忽地一拍脑袋道:“哎呀!原来一切皆在掌柜的策算之中么?不过......还有一事,昨儿夜里,余杭分号的铺面门窗皆被外力破开,疑是遭了贼人惦记。怪的是那贼人进了铺子后,一不拿银票,二不偷首饰,偏偏将铺上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小的猜想,此贼定是受别家药号所托,前来打探咱们的虚实的。掌柜的,恕小的多嘴,此事不容轻视!账册乃经营根本所在,倘若叫别家偷了去,对咱们还是颇为不利的。”
叫于泽云意外的是,胡雪岩仍面不改色,只淡淡言道:“余杭分号近来营收如何?”
于泽云回道:“仅是客量过得去罢了,因着药堂的让利之举,加之太平药消耗量巨大,分号的账面上是持续亏着本的。”
胡雪岩神秘一笑道:“那就好!既然此贼是冲账册而来,那药号亏损一事,叫同行知道也好。免得他们以为我胡雪岩有什么妖法邪术,能凭空使铺子盈利呢。”
于泽云呆愣了许久,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担心道:“掌柜的,如此一来,各家同行更要针对咱们了。”
胡雪岩笑道:“针对又何妨?既是商战,有攻有守便是常态。且耐住性子,咱们不争这一时得失与利益。于家小子,各分号的账面资金情况,你多留心盯着。到了下月初,你再以我的名义,向钱庄出店支取银票,给资金周转不灵的分号送去,确保各地药堂能继续跟进让利脚步。记着,任何经营的根本所在,皆不是区区账册,人心才是。”
于泽云朗声道:“遵命,掌柜的。”
于泽云严肃地点点头,虽是满头雾水,却仍是领命而去。
九月,驻防徐州的淮军唐定奎部的六千余人,已经分批抵达上海,在获得枪炮局军火补充之后,南下前往台湾。盛宣怀负责居中调度,一时分身乏术,对胡庆余堂的关注也不似往常。自四月中旬以来,日本借口同治十一年琉球贡船在台湾躲避风浪时,遭到本地土人劫杀一案,悍然出兵侵略,美其名曰“讨还血债”。岛内军民据险抵抗,奈何军械落后,不足以抗衡装备精良的日军。五月,台岛牡丹、高士佛两社沦陷,日本陆军中将西乡从道在龟山设立台湾都督府,并紧锣密鼓修筑营房、医院、道路,做出长久占据之势。六月,船政大臣沈葆桢被朝廷指派为钦差大臣,亲率舰队巡弋于台湾海面,一面向日本军事当局交涉撤军,一面积极着手布置全岛防务。到九月末,随着淮军兵马自上海整装南下,做出反攻态势,加之岛内日军水土不服,饱受疟疾之苦,最终日本国选择暂避锋芒,派出代表与大清朝廷谈判。
而随着台湾战事稍定,盛宣怀又想起药堂这一茬,这才将大半月未见的唐廷枢召来府上一叙。未曾想,一提及药堂一事,唐廷枢却露出满面愁容。
唐廷枢哀怨道:“你我只怕将此事想简单喽!那胡雪岩倒真舍得砸血本,已经连着两月了,胡庆余堂各家分号,虽是每日承受着巨额亏损,却仍不见颓势。更离奇的是,我等在市面上炒作胡庆余堂的黑料,反倒使其名号越发响亮,比他胡雪岩亲自在报纸上登广告还灵光!”
盛宣怀正品着茶,听了此话,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呛了好一会儿,盛宣怀才长吁一口气,不可思议道:“如此说来,你我是被胡先生摆了一道,给算计了?”
唐廷枢懊悔地拍着大腿,懊悔道:“当下看,是的。关键更要紧的是,跟着我们一道针对胡庆余堂的各家中小药号快撑不住了。九月下旬以来,已经有好几家药号资金周转失灵,干脆任由阜康钱庄收购了去,转日改换门庭,成了他胡庆余堂的分号!我可是说动洋行给几家掌柜投了银子的,这下全便宜他胡雪岩了!这胡庆余堂仍在亏损是不假,可这短短两月,东南诸省的药堂买卖,胡氏已经占了一半,长此以往怎还得了?”
盛宣怀眉头皱了又皱,挥手打断唐廷枢,正色道:“唐先生不可自乱阵脚,在下以为,此事尚有转机。眼下胡庆余堂只是看起来风光,可他分号开的越多,只会亏损越多。眼下正是紧要关口,你我千万要扛住压力。告诉各家掌柜的,资金问题,我自会想法子去解决,我们难熬,对方难道就不难熬了?我就不信,他胡雪岩有撒豆成金的本事!”
但随着时间推移,市场上的风向变化,却是逐步背离了盛宣怀的期望。随着胡庆余堂的名号逐渐打响,越来越多的百姓知道此家药号背后东家,乃是长毛之乱后大力救济民间的“胡大善人”,胡雪岩在杭州沦陷前后广设粥棚、主持赈抚的种种善举在民间早已广为流传,因此对坊间传闻所谓胡庆余堂让利背后的种种猫腻,凡是明辨是非之人皆嗤之以鼻,只言道:胡先生开办药堂,那自然是为了广济万民、普度众生,哪像尔等腌臜之人,尽以小人之心揣度之?
风向一变,舆情高胀,胡庆余堂的种种让利之举顿时有了合理的解释,而长期以来与胡庆余堂打价格战的各家药堂,反倒变得动机不纯了起来。中小药堂吃力落不着好,反倒遭人质疑,加之相较阜康钱庄对胡庆余堂不遗余力的扶持,盛宣怀能为各家药堂提供的资本实在有限得很,时间一长,越来越多的药堂选择接受阜康钱庄的招揽,摇身一变,成了胡庆余堂的新分号。而随着胡庆余堂的市场份额不断扩张,已在东南逐渐形成垄断之势。所谓薄利多销,加之连年战乱方定,民间治病用药需求居高不下,胡庆余堂竟在不断开始分号的背景下逐步实现了盈利。到了十月末,盛宣怀与唐廷枢不得不承认,此次与胡雪岩的交锋,己方无疑是全面落败。俩人相对而坐,注视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想到烹煮咖啡所用咖啡豆也来自胡庆余堂,俩人仿佛已在耳边听见胡雪岩讥讽的笑声。
盛宣怀无奈道:“说来甚是可笑,他胡雪岩甚至已将谜底写在了谜面上,一切都是坦坦****告诉你。这亏损是真的,名声也是早早铺垫好的,你我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胡雪岩的棋子,配合他一步步推高胡庆余堂的名气,助他做成了这笔买卖。将对手的反应都计算在内,他胡雪岩确不失为经商奇才。唐先生,此番你我输的不冤。”
唐廷枢冷冷道:“经商奇才么?我看未必呀!与其说胡雪岩经商天赋过人,不如说他是个敢于押宝的赌徒。从湖州做蚕丝买卖开始,我就知晓此人性格。所谓赌徒,以小博大,事成自然名满天下,倘若事败呢?狂赌之徒,终有一日要受其反噬。”
同治十三年末,在英、美、法三国调停下,中日就台湾问题签订《中日台湾事件专约》,据条约所言,此次战端乃是因“台湾生番将日本国属民妄为加害”而起,清廷对此措辞未表示疑义,实际上承认了琉球群岛为日本属国。条约细则由李鸿章出面敲定,据条约,清廷最终需赔付日军士兵阵亡抚恤费用并房屋道路维修费用五十五万两,以此作为日军退兵的条件。
消息传来,举国皆愤。日本蕞尔小邦,竟已有盛气凌人之势,朝野上下皆感憋屈不已。朝臣痛定思痛,整肃万里海防、编练新式海军一事,正式被朝廷提上议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爱新觉罗?载淳病逝于养心殿,时年十九。两宫太后召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入承大统,定年号“光绪”,改元明年为光绪元年。大清朝这架陈旧而臃肿的马车,即将走完历史隧道中的最后一程。
这一年春节,胡雪岩在府上宴请八方来客,感谢政商各界老友多年以来的关照。淮军诸将心里仍念着杨乃武案的心结,仅派代表送来贺仪,连府门也没有进,而被一众官绅环绕的胡雪岩似乎并未发现。酒过三巡,有人神秘兮兮附在胡雪岩耳边,略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地说道:“胡先生,近来在下听闻,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忽然开始谈起前朝洪武皇帝与江南巨富沈万三的故事,话里话外,似是暗有所指。先生如今已是巨贾之身,可千万要爱惜羽毛,谨慎行事呀。”
胡雪岩一愣,而后淡淡一笑,沈万三之事,已在商界流传多年,人人皆引为教训。据官修明史所载,沈万三正是因其身为巨贾,而不知低调收敛,遭到洪武皇帝忌惮,被朝廷寻了个借口将他发配贵州,后代也受到牵连,家破人亡,巨额财富一朝烟消云散。
胡雪岩醉醺醺地回答道:“大人多虑了!且不说本朝是否还有如朱重八一般杀伐果决的皇帝,就算有,我胡雪岩也绝不会步沈万三的后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