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春,蒸汽轮船在天津港徐徐靠岸,胡雪岩随着人潮出了港口,于泽云领着两名精干伙计提着行礼跟在后头。才出大门,迎面走来一队背着枪的兵勇,整齐列在胡雪岩面前。胡雪岩停住脚步,抬眼望去,却见领兵之人是个熟面孔。
胡雪岩咧嘴一笑,大步走上前去,道:“王将军!几年没见,将军可是胖了不少。”
来者正是楚军统领王德榜,身后兵勇皆为其麾下亲兵。只见王德榜并未回应胡雪岩的招呼,只是警惕地四下环顾一圈,而后淡淡对胡雪岩道:“胡先生走海路而来,途中可曾察觉有异常之处?”
胡雪岩一愣,疑惑道:“王将军何故如此发问?难不成那小刀会还在追杀在下不成?”
王德榜意味深长笑了笑道:“这年头放出话要刺杀胡先生的人不在少数,可远不止小刀会一家啊。”
说罢,王德榜对胡雪岩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上马车说话。于泽云和两名伙计乘另一辆马车,兵勇则护卫车队左右。上车之后,王德榜吩咐车夫一路避开闹市,隐蔽地出了天津卫,沿着官道奔京师而去。直到出了城,王德榜才略微松了口气,示意车夫可放慢车速。
胡雪岩越发不解道:“王将军何故做出如临大敌之姿?难不成这城中真有人要对我胡某人不利?”
王德榜看了胡雪岩一眼,无奈道:“胡先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啊?杨乃武一案如今可是举国皆传,连西太后都在过问此事。胡先生既要掺和此案,全天下的目光可都落在你身上了。”
胡雪岩沉默不语,一扫方才的疑惑之色,眼中却是带了几分决然。
胡雪岩淡淡道:“可是楚军兄弟之中,有人要杀我胡某人泄愤?”
王德榜叹气道:“未见得是要杀你。胡先生既为楚军总代办,这些年为楚军后勤兵备操劳奔走,弟兄们都念着你的恩情,他们要杀的是此次进京告御状的杨淑英。”
说着,王德榜微微凑近了胡雪岩,压低了声音道:“那杨淑英眼下是否已秘密入京?现在何处下榻?”
胡雪岩的眼神冷了下来,又道:“此事王将军还是不要打听了,在下已向杨淑英许诺,此次进京,必定护她周全。若真有楚军弟兄对她不利,莫怪在下翻脸不认人。”
王德榜一时呆愣住,看向胡雪岩的眼神也带了几分陌生。数年未见,王德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俩人争议之事,乃是同治十一年以来震动朝野的“杨乃武案”。杨乃武本是杭州府余杭县本地乡绅之后,自幼熟读经文,时常以圣人之言自我勉励。杨家府上有一管家,名曰葛品莲,此人养着一房童养媳,名曰毕秀姑。毕秀姑与杨乃武正是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杨乃武时常教她读书认字。毕秀姑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街坊四邻给她起了绰号,叫她“小白菜”,又议论杨乃武对小白菜仰慕已久,传了个流言叫“羊吃白菜”。
实际上,杨乃武与毕秀姑虽相知多年,互生情愫,但碍于主仆有别、尊卑有序,自知难成眷属。随着葛品莲遂与毕秀姑办完婚事,杨乃武便断了与毕秀姑联络,此为前因。同治十年,杨乃武中了举人,在余杭知县衙门府上补一缺额。时任余杭知县刘锡彤曾滥收钱粮,敛赃贪墨,此举为饱读圣人道理的杨乃武所不容,旋即联络士子上书举发。刘锡彤心怀怨恨,常在家人面前谈及此事。其子刘子和为了替父亲出此恶气,私自用迷药奸污了毕秀姑,又毒死了撞破此事的葛品莲。刘锡彤惊闻此事,大为惶恐。为保住儿子性命,刘锡彤连夜将毕秀姑雪藏,不许她抛头露面;又将杨乃武骗至县衙,倒打一耙,严刑逼供,以“谋夫夺妇”定拟,问成死罪。杨乃武不服,屡屡上诉,历时近两年,皆因刘锡彤上下疏通贿赂,以致官官相护,依旧判定死罪。
幸而同科举人汪士屏联合本地士绅上书刑部辨冤,由杨乃武胞姐杨淑英亲自撰写状书。刑部侍郎夏同善审理卷宗之后,认为此案尚有疑点,便驳回详文,并请得谕旨,命浙江三大宪会审。而杨淑英则多方打听,终于在杭州找到毕秀姑,祈求她出面为杨乃武证明清白。毕秀姑羞愧不已,当即应允。未曾料想,时任浙江巡抚杨昌浚为掩盖收受刘锡彤贿赂、枉顾律法之事,竟违抗谕旨,不准毕秀姑翻供,坚持以“通奸谋命”定拟上奏。
到了此时,杨乃武一案已引发多方关注,草创于同治十一年的《申报》更是对此事进行全程跟踪报道,自福州赶回浙江处理钱庄事务的胡雪岩也有所听闻。说到浙江巡抚杨昌浚其人,胡雪岩恰好多有了解。此人本为湖南省湘乡县人士,跟着曾国藩办过团练,咸丰十年跟随左宗棠创办楚军,与太平军作战时奋勇当先,屡立战功。当年收复杭州之战,杨昌浚所部为全军之先,率先攻入城中,楚军上下皆将其视为骁勇之将。有念于杨昌浚战功卓著,左宗棠在调任陕甘之际,举荐其为浙江巡抚,勉励他在任上广纳民意,多施善政。
只是,左宗棠未曾料想,这员在军中一往无前的悍将,做了巡抚之后反倒飞扬跋扈,大行贪墨之举,又将拥兵边疆的左宗棠引为后台,枉顾王法、目中无人。此次杨乃武案,杨昌浚执意将其判为死罪,终于激起浙江士绅公愤。胡雪岩在听闻前因后果之后,当即找来杨淑英,许诺带她上京城去,面见圣上及太后,揭发浙江巡抚目无王法之罪。此举一出,浙江官场皆哗然。人人皆知,胡雪岩为楚军幕后总代办,杨昌浚本该是与胡雪岩出自同门。此番胡雪岩领着杨淑英上京告御状,无疑是公开与楚军派系唱反调。楚系诸将领及地方大员纷纷向阜康钱庄发来质询,言辞之中颇有愤懑不悦之色。面对浙江军政两界施加的压力,连刘荣昌也私下找上胡雪岩,建议他此事还是趁早放手,切莫惹了一身骚,既得罪了楚军同僚不说,搞不好还要叫远在陕甘的左宗棠忌惮。
胡雪岩伏案书写,听闻此言,抬头望向西北方向,思索良久,淡淡回道:“左帅曾言,行正确之事,远胜行轻松之事。楚军诸将在战场上军功赫赫,可并不意味着长于政事。此事既已惊动朝廷,若一昧包庇,只怕非但对楚军风评无益,反倒耽误了左帅大事。你可知,李鸿章大人正盼着这样一个时机打击左帅呢?”
刘荣昌叹气道:“不过一桩命案,竟已牵连至此。我本期冀钱庄无需过问政治,奈何事事皆与政治有所瓜葛,实在叫人无处可避。”
胡雪岩拿起书信,仔细阅读之后,吹干了墨迹。这封书信正是写给左宗棠的,向他解释近来发生之事。将书信妥善装好后,胡雪岩才平静地回道:“既身居此位,便必然逃不开这一天。你不关心政治,政治自然要来关心你。”
同治十三年早春,在昔日并肩作战的楚军弟兄们的质疑与谩骂声中,胡雪岩收拾行囊,乘船政局运船北上京师。在此之前,他已安排可信之人秘密护送杨淑英先行出发,一路避开楚军耳目,走运河赶赴京师。
“想必左帅听闻此事,也会理解我的苦心吧。”临行之前,胡雪岩略带着几分不安。但想到此事乃是为无故蒙受冤屈之人澄清真相,以左宗棠嫉恶如仇的性子,若是亲自在此,想来也会做出和自己相同的选择。
马车一阵晃动,将胡雪岩从回忆中唤醒。只见面前的王德榜板着脸,望着窗外沉默许久,这才长吁道:“胡先生,本将时常会感叹,你与左帅真是一个脾性。大帅戎马一生,所见之人无数,但可引为知己者,想来仅有胡先生一人。”
胡雪岩思索片刻,想通了王德榜话中之意,向王德榜行礼道:“杨乃武一案,在下心意已决,还请王将军多多相助。”
王德榜瞥了胡雪岩一眼,又道:“你以为本将着急忙慌从京师赶来是为何?先生只管放宽心,有我王德榜在,无人可伤先生和那杨淑英半根毫毛。”
同治十三年四月,杨淑英秘密抵达京师,等候数日之后,获大清醇亲王亲自接见。此间,京师幕后多方势力你来我往,暗中博弈,一番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又可开作另一篇章。据传,杨淑英面见醇亲王之后,所言第一句便是“大清百姓盼望青天”,醇亲王旋即郑重作答:“大清尚有青天!”
五月,经西太后亲自过问,此案卷宗迅速被刑部推翻。此间杨昌濬两次上书辞官,朝廷都不予批准,直到案件审理完毕,由吏部发文,革除杨昌濬浙江巡抚之职,永不叙用。在他身后,浙江官场高达二十余名湘籍高官纷纷落马,被朝廷摘去顶戴花翎,仕途全失。至此,围绕杨乃武一案的众多斗法、攻讦,才略有消停。只是,本案虽是告一段落,胡雪岩内心却深感茫然。这一出漫长的闹剧之中,似乎并没有任何一方是真正的赢家。毕秀姑受到西太后亲自关切,听从其建议,遁入尼姑庵,以避开红尘纷扰,决意在青灯古佛旁了却余生。至于本案苦主杨乃武,虽是沉冤得雪,但已是落得满身伤残,与废人无异。胡雪岩特别去信,嘱咐阜康钱庄资助他回家的路费,并予以必要的关切。浙江楚系官僚眼见胡雪岩执意为杨乃武撑腰,也只得放下了报复的心思,内心对胡雪岩此举却是颇感五味杂陈。
在杨乃武一案了结之后,胡雪岩并未立即动身返回杭州。眼下福州船政局已运转自如,已无需胡雪岩时刻操持。数年以来,船政学堂一期学员已学成毕业,成为大清首批自主培养的船政人才,而船厂则陆续有“湄云”“伏波”“安澜”“镇海”“扬武”“飞云”“靖远”“振威”“济安”“永保”“海镜”“琛航”“大雅”共计十三艘兵船下水试航,耗费白银一百六十万两,总吨位达四千二百余吨,已是初具规模。眼下最令人头疼的事情,大概是如何给源源不断下水的新船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为此日意格与沈葆桢终日争论不休,在可见的未来,此俩人大概还要继续争执下去。
船政一事既暂时无需忧心,胡雪岩便计划暂时将重心转到药堂生意上。此番既然上得京师来,胡雪岩筹备着再办一家药号,作为胡氏药堂在长江以北的总号。目前暂拟为“雪记国药号”,但具体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号,却是暂未敲定。正是紧锣密鼓筹备之时,左宗棠的回信到了。怀着忐忑的心情,胡雪岩拆开信件,左宗棠遒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雪公亲启:自咸丰年间你我相识以来,先生素敢任事,不避嫌怨,从前在浙历办军粮、军火,实为缓急可恃。本帅自湘入浙,又转战陕甘,先生委任益专,卒得其力,实属深明大义不得多的之员。本帅已奏请朝廷,赐先生黄马褂,授江西候补道,以感念先生多年以来倾力相助之功。至于朝中纷传杨乃武一案,无需先生多言,如何处置,全凭先生本心。若论其因果,该是本帅识人不明,使无辜之人陷牢狱之灾。先生大义凛然,愿冒诸将攻讦之风险,亲赴京师,实为壮举。此案既获朝廷公正处置,吾心甚慰。救一人如行一善,古语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先生今日行此善举,他日必有福德相报。”
胡雪岩读了许多遍,这才默默合上书信。一旁的于泽云惊讶地发现,胡雪岩双目之中似有泪花闪烁。
胡雪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嘲似的笑了笑,悄悄擦去泪珠,装笑着道:“上了年纪,总是容易为一些旧事而动感情。于家小子,今儿你便去和店铺工匠说,让他们连夜赶制一块牌子。药堂的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胡庆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