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至五年,对大清朝而言,无疑算是自太平天国起事以来,难得的几个好年份。同治三年末,湘军进逼至南京城下,并逐一扫清了南京城外围太平军的抵抗,南京彻底成为一座孤城。围城持续到同治四年六月,洪秀全终于支撑不住,在伤病的折磨中惨然离世。一代天王,自此陨落。随后,太平军残部扶持幼主洪天福贵即位,举李秀成为全城兵马统帅,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李秀成不愧为一代名将,在弹尽粮绝的绝境下,依然击退湘军多次地道攻势,又以火药倾盆烧死湘军兵勇无数,城外湘军恨不能生啖其肉。此时城中太平军仅余残兵三千,城外湘军则已云集五万之众,李秀成纵使有关张之勇,面对大厦之将倾,也是无力回天。
同治四年七月十九,南京城,也是太平天国的天京城,太平军这次是彻底被汹涌而来的湘军攻破并围剿。为惩戒城中太平天国的信徒,也为警示天下心怀不轨之人,湘军在南京城内组织了大规模的屠城行动,昔日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沦为人间地狱。同年七月二十三,辗转于南京城郊的李秀成在历经艰辛将幼主送出南京后,兵败被俘、束手就擒。曾国荃对李秀成痛恨已久,遂将李秀成压于阵前,当众用刑。据传曾国荃“置刀于前,遍刺以锥,血流如注,李秀成乃面色如常”。又有人传,李秀成在狱中写下七十四页自白书,叙述太平天国十余年来的得与失,痛恨大业未竟,又作绝命词十句,尚未完成时,便被押赴刑场,面有坦然慷慨之色。
同年的八月七日,太平天国最后的名将李秀成被曾国藩下令斩首。南京收复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皆松了一口气。自咸丰初年以来,官军不知在南京城下折损了多少兵马,更不知受了太平军多少耻笑。如今随着这座江南重镇,重回朝廷掌控之中,意味着昔日纵横江南的太平军,已再无回天之力。十月,江西境内的太平军残部,在护送幼主突围途中遭遇清军侧击,两军在石城境内爆发激战,最终太平军残部全军覆没,幼主被俘,于十一月在南昌被凌迟处死。
同治五年初,太平军一部流窜至福建,占据漳州,一部突围至广东,进占梅州,意图重整旗鼓。左宗棠亲率大军征讨,于同年四月将此部太平军彻底击溃。自此,这场席卷大清半壁江山,绵延十三年的太平天国运动,被朝廷宣告剿灭。此后各地虽有太平军余部负隅顽抗,但也如同飞蛾扑火,转眼便燃烧殆尽。同治五年五月,在大军得胜归来的同时,阜康钱庄的船政大借款也暂告段落。经统计,此次大借款共筹得白银二百九十万两,远超预期。短期之内,船厂暂时不必为运转资金而发愁。
闲暇之余,胡雪岩在听闻李秀成的结局之后,内心不免感到五味杂陈。据传,李秀成在拼死送出幼主之后,曾率残部百余人转战南京周边,后与大队人马失散。百姓同情他,将他暗藏在山中洞穴,准备待风声过去再将他送走。奈何本地有村民暗中向官兵告发此事,当日,大批官兵上山搜捕,将李秀成当场捉拿。事后,愤怒的百姓将领兵将官身旁的亲兵抓了去,沉入湖中,以命换命。
胡雪岩听罢不由感到恍惚。朝廷言说,太平天国兵败,乃是民心所向。那拼了性命也要救出李秀成的百姓,究竟算不算民心的一部分呢?好在胡雪岩很快遏制了思路,这可是大不敬的想法,如果是酒后乱言,只怕诛九族都够了,不过直觉告诉胡雪岩,太平天国既已覆灭,往后的日子里,还是不要再深究此事为妙。只是因此而死的苏老板、刘季三、王有龄、陈玉成、李秀成、勒伯勒东,以及无数有名或无名的百姓、兵勇、官绅、商贾,他们最终也成为历史洪流的一部分,随着天下大势翻开新的一页,而永远停留在了过去,注定将要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
同治五年七月,随着江南大部战事逐渐平息,朝廷开始陆续将长江以南的兵马调往中原,剿灭与太平军同期起事的捻军之乱。依照兵部定下的方略,李鸿章所部淮军近七万人马将北出徐州,清缴盘踞在徐州一带的东捻军各部之后,沿黄河西进兜剿。曾国藩所部五万人马则直入陕甘,对阵西捻军,并重新控制河西走廊。明确的旨意尚未下达,但早已有风声陆续传来,左宗棠也不得不加紧筹措军备,选调全军先锋,并着手研究陕甘地势地貌、叛军实力等。
七月末,左宗棠私下宴请胡雪岩与沈葆桢,在院中摆下酒菜,只道是闲来小叙言,言谈之中,却分明带有几分愁绪。
酒过三巡,左宗棠才轻声叹道:“此去西北,快则三年,慢则五年,船政一途,全仰赖二位尽心操持了。”
胡雪岩与沈葆桢对视一眼,连忙起身道:“愿为大帅分忧。”
沈葆桢道:“大帅不必忧心。船政局既获胡先生倾力扶持,闽省官绅关切,加之船厂、学堂诸学徒与工匠上下同心,不愁大计不成。”
胡雪岩则淡淡一笑道:“大帅此去只管放心,在下别的本事不好说,生财的本领倒是一大把。敢问这天下,还有砸银子解决不了的难事么?”
沈葆桢一愣,只觉得此回答,实在是离经叛道,没成想左宗棠却仰头大笑起来道:“胡雪岩呐......胡雪岩,你还真不愧是个为商之人。”
顿了片刻,左宗棠又收起笑来,淡淡说道:“可本帅深知,胡先生亦是深明大义、心怀天下之人。这些年来,你为楚军、为朝廷,四处奔走、劳累不已,本帅都看在眼里。旁人都说,胡雪岩是乘了我左宗棠的东风才有今日之地位。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明镜似的,我左宗棠不过是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而已,得遇胡先生,方能成就一番功绩。”
这话叫胡雪岩也不由大为动容,声音也略微发颤道:“大帅你......你醉了,怎的开始说胡话了。”
沈葆桢见状,连忙举杯道:“诸位不如共饮此杯酒,权当话都在酒中!”
三人举杯同饮,左宗棠似乎已有几分醉意,对俩人道:“老夫征战半生,本以为见惯生死,已超然物外。但今日却忽感人生苦短,事业未竟,已是半老之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值此千年变局,若碌碌无为,岂不枉活一场?”
胡雪岩与沈葆桢对视一眼,沉默下来。长夏之夜,星辰漫天。三人的目光在头顶的夜空汇聚,视线仿佛已经越过漫长的时间之海,越过波谲云诡的天下大势,隐约看见了历史的彼岸。
同治五年十月,朝廷降旨,左宗棠改任陕甘总督,即日领兵北上,会同曾国藩所部湘军、李鸿章所部淮军,平定席卷河南、河北、陕西、甘肃等地的捻军之乱。首批楚军自福州、上海等地登船,发往天津港,而后沿黄河西进,向陕甘进发,左宗棠将随同首批兵马一道出发。
临别之际,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之上,左宗棠向众人道别道:“诸君还请止步吧!虽山高路远,但终有再会之日。东南船政大业,全仰赖诸位了!”
胡雪岩、沈葆桢、日意格同时向着左宗棠抱拳回礼。船工们整齐地喊着号子,狂风鼓动着白帆,船队徐徐启航。楚军北征之后,胡雪岩手头的事务顿时忙碌起来。早在大军开拔之前,胡氏药堂在长江以北的各分号便开始筹备行军必备药物,各钱庄则调动巨额白银,就近为北征大军采购军备物资。楚军将士们惊讶地发现,无论大军开拔至何处,飘着阜康钱庄旗号的运粮小推车总是如影随形,仿佛无论天南海北,皆有胡先生为全军后盾。
同治六年春,大军陆续抵达陕甘前线,左宗棠以钦差大臣身份督统两省军队,联合进剿捻军。所谓捻军,乃是起源自“捻子”。“捻”字本为淮北方言,意为“一股一伙”。安徽、河南一带有游民捏纸,将油脂点燃,烧油捻纸用来作法,为人驱除灾厄,谓之“捻子”。早先捻子只向乡民募捐香油钱,购买油捻纸,而后演变为恐吓取财,实与盗贼无异。越是荒年歉收,入捻人数越多,所谓“居者为民,出者为捻”。咸丰元年,太平军与捻军一南一北,几乎同时起事。咸丰四年,黄河决口,鲁南、皖北、苏北大批灾民流离失所,纷纷投入捻军。民间盛传,淮河南北,遍地皆捻。多年以来,太平军与捻军互为依仗,纵横长江南北。同治五年,太平天国兵败之后,部分太平军残部并入捻军,继续对抗朝廷。随着湘、淮两军逐步将兵马调往中原,捻军连受打击,分裂为两部,一部转战中原,一部进占陕甘。
同治六年夏,初抵陕西的左宗棠所部正面迎战捻军,多次在野战中将捻军各部击溃。然陕西地势复杂,北靠茫茫大漠,南临千里群山,捻军凭借地利之便辗转腾挪,官军纵使多次进剿,仅能伤其皮毛,却无法动其根本。同治六年末,捻军一部趁围剿官军人困马乏之际,骤然东出王屋山,由陕西入晋,过河南而直逼直隶,兵临保定城下,有直指京师的态势。朝野顿生震动,左宗棠、李鸿章等主帅皆受朝廷革职处分。左宗棠率军千里驰援,会同淮军各部将捻军团团围困,最终在直隶境内将此部捻军尽数歼灭。次年开春,左宗棠进京述职,在谈及陕甘战事时,左宗棠思虑良久,向朝臣表示,平定陕甘战乱,仍需五年之功。
在京师停留之时,阜康钱庄的京师分号遣人送来一封书信,称造船厂首艘蒸汽轮船已建造过半,各项工序进站顺利。只是在命名一事上,辅理船政的三人各执一词,日意格提议命名为“远洋无畏”号,胡雪岩提议为“国泰民安”号,最终由沈葆桢一锤定音,将其命名为“万年青”号,这才终止了这场争论不休的口水战。据信中所言,再有一二年之期,运船便可下水试航。左宗棠读罢,甚是欣慰。
同治七年末,左宗棠所部重回陕西,以西安为大营,向北控制延州、榆林一线,向西出平凉,构筑严密封锁线,南北会同兜剿捻军,而与此同时,在本地大力推广代田法、区田法,恢复生产,救济饥民。阜康钱庄也趁此机遇,将各路商号开进西安。楚军驻陕期间的种种兵备支出,皆由阜康钱庄全力支持。至同治八年十月,陕西局势已大为改观。捻军各部被分割包围,其所擅长的运动战法难以施展,仅能困守日渐缩水的地盘,军心士气日渐低落,投降朝廷者与日俱增。左宗棠也开始考虑移帐平凉,以此为基本,攻略甘肃。
正在此时,一封自天津发来的加急书信抵达陕甘总督衙门府上。还未拆开信件,左宗棠心中便隐隐有了预感:船政一事,必然有了新进展。
果不其然,在同治八年六月初,由福州船政局全程监督制造的大清首艘蒸汽运船“万年青”号正式下水试航。全船重达三百七十吨,花费白银十六万两,由蒸汽机驱动,时速最高可达十五节。十月初一,船只由船政提调吴大廷为监督,一路沿海北上,抵达天津港,接受朝廷验收。据说,运船进港之时,船首高高飘扬大清的旗帜,岸边围观者甚众,连泰西诸国驻华公使见之也大为惊叹。胡雪岩还特别在信中强调,淮军诸将听闻此事,皆感叹“左帅此举,到底是压了我淮军一头”。
左宗棠收起信件,站在古老而苍凉的秦晋大地上,遥遥眺望千里之外的东南,仿佛看见蒸汽巨轮咆哮着劈开浪涛,一往无前。不知不觉间,左宗棠的双眼已染上几滴浑浊的泪珠。这名五十七岁的百战老将,此刻已然是泪眼朦胧。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福州,胡雪岩正在府上处理钱庄与船政的事务,忽闻下人来报,门外有人递来书信一封。来者并未说明身份,仅说替主子向胡先生传个信,胡先生看与不看,皆不影响最终的结果。
胡雪岩微微皱眉,从此话中听出了几分威胁的意味。他吩咐下人取来书信,展开一看,意外地发现,此信竟是淮军幕僚盛宣怀所写。略过寒暄之言,胡雪岩径直看向结尾,盛宣怀在此写道:“洋务一途,是为大势所趋。机器,轮船,电报,火器,此为未来之势,兴办洋务,仰赖于此。胡先生,在下直言相告:蚕丝、纺织、药堂、钱庄已是过时之物,也绝无力抗衡泰西。传统的手工制造已经日薄西山,唯有工业才是未来。我只怕先生走上歧途。根基若走偏,又如何在千年变局之中谋求生存?此乃晚辈后生建议之言,还望先生考量。”
胡雪岩读罢,冷笑一声,将那书信揉做一团,抛去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劳大人操心,纵使天下如何巨变,我胡雪岩自有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