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贫弱之土地(1 / 1)

次日一早,在总督衙门正堂,福州船政局的第一场理事会议正式召开。早在数月之前,左宗棠便上书举荐沈葆桢为船政总理大臣,已获得朝廷应允,正式的旨意只在这几日便会下达。因此此次会议,理论上是由沈葆桢主持的,船政监督日意格、船政总办胡雪岩参会,左宗棠算作旁听。

会议第一项,便是审议兴办船政先期所需的银两。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左宗棠、胡雪岩、日意格各自拿出了一份预算,每人给出的预算都各不相同,也各有侧重。左宗棠侧重购置整船生产线,尽快实现轮船、兵船自产,胡雪岩侧重购买生产图纸及技术的花费,日意格则列出一艘小型货轮所需钢材、所需蒸汽机功率等等,沈葆桢看完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胡雪岩道:“就我了解,船政所需开销,在座诸位都算简单了。我听闻泰西诸国有一句俗语,所谓‘十年陆军,百年海军’,从船只下水到船上人员训练,无不需要长期且细致的投入。且不论铁甲驱逐舰,仅说这普通的蒸汽机轮船,从设计、建造到完工,不知需耗费多少心力。单侧重任何一面,都与盲人摸象无异啊。”

沈葆桢莫名替胡雪岩捏了把汗,会上如此直言,毫不委婉,岂不驳了左宗棠的面子?但他再将目光看向左宗棠,却见左帅神色如常,甚至略带思索之色,似乎毫不在意胡雪岩话中的冒犯。回想当年在曾国藩幕府时那个脾性燥烈左宗棠,沈葆桢顿感世事无常,果真是千年大变局,连杀伐果断的左宗棠也跟着改了子。

沈葆桢将三份表单一一比对,面有凝重之色道:“以胡先生之见,创办轮船制造局,所需银两应当是三份预算的整合?”

胡雪岩道:“虽然不是简单相加,但总额不会超出这个数字。粗略算来,厂房、机械、图纸、工匠等等费用,需耗费白银一百五十万两。这还只是先期投入,后续购置蒸汽机、各类钢材、煤炭、木料,以及造船费用,又是一笔难以估量的开销。”

这个数字让在场众人沉默了许久,没有人敢先发言,打破这诡异的安静。沈葆桢对办船政所需的巨额投入有过预想,却没想到实际数字远比预想还要惊人。

末了,还是沈葆桢试探着道:“朝廷可有拨款?”

左宗棠苦笑道:“连年战事,各省都在向朝廷讨银子,户部早已空空如也,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为了显示支持船政,朝廷还是特批一笔海防捐,每年给拨银两二十万,聊作补充。”

二十万两,相较初期便需一百五十万两的投入而言,说是杯水车薪都过于乐观。沈葆桢看着纸上的数字迟疑许久,又抬起头来,与日意格对视了一眼,发狠似的咬了咬牙。

继而,沈葆桢严肃道:“左帅......胡先生、日意格先生,我们恐怕还要再添一笔银子。”

众人的目光一齐朝沈葆桢看去,只听沈葆桢高声又道:“兴办船政,利在千秋。我大清不能仅依靠外来工匠和技术,不然与直接买船又有何区别?在下以为,兴办船政学堂,培养船政人才,同样为船政要务。胡先生方才所言‘百年海军’,所谓百年,想来也与人才培育息息相关。”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不约而同露出笑意。只是细细看去,每人笑中的含义皆有不同。左宗棠的笑意最为平淡,目光中含有几分赞许,日意格的笑颇具玩味,也带有些许敬佩,只有胡雪岩的笑意最为无奈,笑过之后,又有几分欣慰。

胡雪岩轻叹道:“我大清船政有如此目光长远之能人,实乃万里海疆之幸。虽然筹备银子的事儿是由在下负责,每多一笔银子,在下便要耗费许多脑筋,但正如沈大人所言,船政一途,绝不可受制于人,更不可后继无人。这笔银子,在下纵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为大人凑齐。”

沈葆桢大受触动,向胡雪岩行礼道:“事关重大,有劳胡先生了!”

左宗棠适时发话道:“船政学堂一事,本帅会与闽省官绅交涉,每年选派精干子弟前来投考,确保学徒皆是可造之材。”

众人道:“谢大帅!”

一旁的日意格问道:“沈大人想给未来的船政学堂安排哪些科目呢?”

沈葆桢似乎早有筹算,听日意格这么一问,顿时激动起来道:“英、法两语为必修科目,其余学科,如造船工艺、海图绘制、蒸汽机原理、泰西海洋书籍翻、,火炮铸造、钢铁炼制......有什么学什么。”

话还没说完,日意格却笑了起来道:“沈大人,这不过是一所船政学校罢了,哪有学校能一口气培养这么多全知全能的人才?沈大人未免太心急了。”

此话一出,胡雪岩、沈葆桢和左宗棠的脸上皆略过一丝黯然之色。

沈葆桢道:“不是在下心急,是大清朝已经不能再等了。我们已经迟了太多年,往后的日子,只怕要一年当做三年用。不然,贫弱之土地,何谈图自强?”

日意格一愣,收起了戏谑的心思,回道:“沈大人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去和海军同僚协商,只要开价合适,我能为大人找来法兰西最优秀的船政人才做老师。”

胡雪岩道:“此事尽管去办,银子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日意格将目光转向胡雪岩,迟疑了一会,低声道:“胡先生准备上哪里搞来这么大一笔银子呢?”

胡雪岩笑了笑道:“日意格先生应该也能猜得到,最快的途径,莫过于向闽省官绅索捐呀。”

左宗棠反应过来道:“船政大借款?”

胡雪岩点头道:“左帅所料不错,也全仰赖大帅在浙江提供的思路。”

沈葆桢看了俩人一眼,心道此二人倒是亦师亦友、默契得紧呐。这时,一旁的日意格斟酌着又道:“我正是猜到了胡先生的心思,所以才为胡先生担心。老实说,前些日子,一位在海军的同僚告诉我,近期有一位淮军权贵已经秘密抵达福州,据说这个人是李鸿章大人的私人代表,这次是替枪炮局筹措资金而来,我只怕胡先生要和他正面碰上了。”

此话一出,沈葆桢微微变了脸色。他没想到淮军竟然已经将手伸到了福建来,他难道不知道闽浙总督是何人吗?不过转念一想,沈葆桢又意识到,闽省民间财力之盛,很难不叫各方势力觊觎。福建多山,耕地稀缺,本地人若要讨生活,唯有出海经商一途。自有明一代,近六百年来,闽商的足迹早已遍布东南诸省,甚至已远至吕宋、暹罗、天竺等国。经过历代闽商经营,闽省民间财力不可估量,也难怪盛宣怀不远万里也要到福州来筹款。而一听到李鸿章的名字,左宗棠便默默合上双眼,仿佛游离于这场议论之外,默默冥想起来。

胡雪岩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对日意格回道:“此事我早有耳闻,来者是李鸿章大人府上新晋幕僚盛宣怀,道光二十四年生人,而今不过二十二岁,却依颇受李大人重视。其父亲是常州知府,与李大人私交甚厚。李大人能在江苏巡抚的位子上坐稳,与江苏本地官绅的支持也脱不开关系。而盛宣怀能入李大人幕府,想来也是两方利益一致的结果。”

日意格道:“他的来历我不关心,我只担心的是,胡先生要怎么应对。我在大清待了这么多年,慢慢也摸清楚了一些规律。如果是在官僚系统里,谈论门生、派系和官位,远比花钱买路来得有力得多。此人自抵达福州之后,频繁出席各路高官的私人宴会,就我所知,胡先生暂时还没有收到过类似的邀请。这其中的区别,我想胡先生是能分得清楚的。”

沈葆桢暗暗称奇,心道此洋人倒是将大清官场的规矩摸得通透,但胡雪岩却露出几分自信的笑,在与左宗棠对视过后,对日意格道:“此事我自有成算,几名官绅私下与那盛宣怀如何把酒言欢,并不影响大局。日意格先生,请相信一名商人的判断,在绝对的金钱面前,所谓派系、门生和官位皆不值一提,世间最难经受的考验,莫过于利益的**,此乃人的本性使然。”

日意格听来不由打了个寒噤道:“真是撒旦般的发言!胡先生,我若是在盛宣怀身边,我一定会劝他千万不要尝试与您为敌。”

胡雪岩早习惯了日意格的说话方式,朝他微微点头道:“我就当你是在夸赞我了。”

此时久未发话左宗棠忽然睁开眼,对胡雪岩道:“事关船政,断不可大意。若遇困难,随时报与本帅。”

胡雪岩严肃道:“遵命。”

一旁的沈葆桢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左帅虽一字未提李鸿章大人,但在场所有人无不清晰感受到俩人之间隔空蔓延的火药味。

同治五年新春刚过,沈葆桢便收到朝廷的正式任命:即日起便是朝廷钦定的船政总理大臣,去岁末草草搭建的“福州轮船制造局”得以正式更名为“福州船政局”。依照规划,船政局未来将分为二厂一学堂。二厂之一为闽县境内法属铁厂,船政局将其租借五年,此五年间铁厂所有生铁加工制品皆优先供应船政局,并由铁厂负责监督轮船制造,同时训练部分大清选派的技术学徒。另有一厂为船厂,负责各吨位轮船、兵船制造。船厂目前所用工匠皆为外聘,每一名外聘工匠同时负责为船政学堂授课,沈葆桢计划在未来三到五年内逐步实现以本国工匠替换泰西工匠,实现船只完全自主自产。剩余一学堂,自然是船政学堂,对外也称“求是堂艺局”。由于英法两国在海军建设思路上大相径庭,因此日意格主张将船政学堂分为前后两堂,前堂修法文,以船只建造为主课。后堂修英文,以船只驾驶为主课,这样便可确保大清未来的船政人才,既熟悉两套海洋大国的海军系统,又能最大程度提高效率,且互为补充。船政的框架搭建完成之后,便该进入具体的建设工作。日意格也含蓄地暗示胡雪岩,船政这个无底洞,该要开始烧银子了。

实际上,早在春节期间,福州府,乃至整个福建官场,已经开始悄然流传一则消息:闽浙总督府上将要发起一场“船政大借款”。此次捐款实际组织方为阜康钱庄福州分号,第一期募集白银二百万两,鼓励福建各地官绅踊跃认捐。根据阜康钱庄的解释,此次船政大借款,所得款项将存入阜康钱庄,钱庄将开出一分五的利息。这意味着若有官绅认捐白银一万两,一年后将得到一千五百两利息,此利息已经超过市面上绝大多数钱庄的出价。不过钱庄另有规定,船政大借款以五年为一期,五年后方可连本带息取回;五年之期到后亦可选择继续认捐,这笔银子将在钱庄账面上继续生息,直到下一个五年。此外,所有参与认捐的官商,他日皆可在轮船货运及商贸中获取便利,或减免运费,对外出口则可取得关税优惠,认捐金额达一定数量者,他日若成立轮船招商局,则可引为股东,参与利润分红。

对于闽省手握大量白银的官绅与商贾而言,这无疑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买卖。这一次左宗棠照搬了在浙江的举措,只不过上一回拿出的是楚军帅印,这次干脆动用了闽浙总督官印,每一笔认捐文书,都会重重盖上大印,以示本次交易将有闽浙总督衙门全权负责。对闽省官商而言,阜康钱庄作为东南诸省排得上号的大钱庄,信誉本就有口皆碑,加上闽浙总督在背后做其靠山,自然值得信赖。加之船政一途,闽省官商各界皆有认知:船政兴,方有海事贸易之兴旺。因此,同治五年初,船政大借款的消息才正式发布,闽省各地前来认捐者便络绎不绝。到了二月,甚至有广东、浙江等省士绅商贾慕名而来。到了四月,原定额数二百万两的船政大借款,最终得白银二百七十万两,而前来认捐者仍未见止息。阜康钱庄福州分号这数月间成日门庭若市,认捐者、打听者来来往往,声势蔚为壮观。

在钱庄正堂,高高悬挂着左宗棠写给朝廷的奏折,以向世人告知此次船政大借款究竟所求为何:“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藩篱竟同虚设。臣愚以为欲防海之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轮船成则漕政兴,军政举,商民之困纾,海关之税旺,一时之费,数世之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