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末,福建,福州府。
永兴号缓缓驶向福州港,正是寒冬腊月里,船工们赤着上身,鞭子缠在头顶,齐声吆喝着号子,拉扯着小臂粗的缆绳,调整风帆的方向,操纵船只便平稳驶入港口内。
此刻,沈葆桢摇摇晃晃从船舱中钻出来,看着面前拥挤繁忙的福州港,内心感慨万千。
话说,这永兴号是一只始建于道光初年的舢板帆船,长不过五丈,却有八丈高的风帆。起初福建水师将它做炮船用,船首装六百斤哨炮一门,侧舷装五十斤转珠小炮两门,用以震慑闽海的不法之徒。到了咸丰年间,泰西诸国蒸汽铁甲驱逐舰纷至沓来,脆如薄纸的舢板船在铁甲舰的重炮面前,婉如儿戏、不堪一击,因此老式炮船陆续被水师裁撤,就直接转为商用了。
沈葆桢的目光转向身后的海面,天际阴云低垂、海风刺骨,卷着海浪拍打礁石,溅起漫天飞沫。在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之上,浓烟如柱、波涛汹涌,巨兽一般狰狞的铁甲舰撞开层层波涛,穿行在无数瘦小的风帆小船之间,发出低沉的鸣叫。这一幕画面的对比,过于震撼人心,沈葆桢站在船尾发了许久的呆,直到船工来喊他,才回过神来。他不由想起左宗棠请他来闽省协办船政时写的信,信中所言:吾观泰西诸国起家,无不始于海军兴盛。海军兴,始于船政兴。国家富强,尤为依仗海军。海防不靖,则家国贫弱,此为道光朝以来血淋淋的教训。
沈葆桢此刻回想,更觉唏嘘。其人乃是道光二十七进士,咸丰五年出任九江知府,咸丰六年改任广信知府。咸丰年间太平军攻城略地,东南诸省战端四起,江西境内厮杀尤为惨烈。太平军已攻占江西境内八府五十县,朝廷在江西仅剩零星几个郡,广信府便为其中之一。咸丰六年起,太平军与官军在广信一带展开残酷的拉锯战,沈葆桢组织满城军民齐心抗敌,又遣人往玉山县说动两江提督发兵来救,同时趁夜色与地理的优势,主动率军出城袭扰太平军粮道,历经血战,这才逼退敌兵,保住了城池。曾国藩曾对沈葆桢的胆气与才学颇为赏识,几度邀请他前去安庆大营面谈,意在对沈葆桢委以重任。正是在曾国藩幕府中,沈葆桢结识了左宗棠。这个向来直言不讳、不怕得罪人的湘籍将领,给沈葆桢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了咸丰十一年,在曾国藩的举荐下,沈葆桢已一路升至江西巡抚,管着整个江西境内的大小战事务。整个咸丰年间,沈葆桢都是在激烈的战斗中度过,直到同治年间湘、楚、淮各军多路反攻,沈葆桢才勉强过上了几天平静日子。只是没等他闲下来调理身心,同治四年,已就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便给他寄来书信,邀他前往抚州,协办船政以解战事的燃眉之急。
沈葆桢隐隐清楚,左宗棠信中虽说是协办,但实则主办。早在咸丰三年,朝中便已有议论,随着东南诸省太平军日渐式微,太平天国实则已不足为惧。然而再西北,尤其陕甘一带又生民变,陕甘总督无力收拾局面,朝廷正商议调东南精兵入陕甘平叛,左宗棠与李鸿章所部皆在朝廷拟定的平叛人选之中。左宗棠实则知晓在东南停留时间不多,正欲将船政大计托付给可靠之人,沈葆桢想透了这一层关系,却不知自己能否扛得起这沉甸甸的担子。
沈葆桢重孝道,此事东南官场皆有耳闻。起先,曾国藩曾欲举荐沈葆桢为赣南道道台,沈葆桢以父母年老、不便远游为名予以婉拒。此番左宗棠邀请其远赴福州,沈葆桢也下意识要推脱,可在读过左宗棠的书信之后,又感到几分犹豫。当今天下有识之士皆争办洋务,其中船政一途,实为与泰西诸国海上争锋的关键所在。左帅既有意于船政,若因后继无人而半途废弃,岂不有损于朝廷自强之国策?
迟疑之下,沈葆桢将苦恼说与老母亲听。老太太听完沉思良久,握住沈葆桢的手心,淡淡言道:“世人常言的家国天下事,不是叫你分个谁先谁后。家与国,实则息息相关,休戚与共。我儿在沙场厮杀多年,又岂会不知,天下动**不堪,怎会有小家的安宁乎?我虽为老妇,不识天下大势,可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人人皆传,左大帅乃忠义之人,是个识大体、办大事的好官,我儿跟着左大帅,想必能成就一番事业。至于家中事,无需我儿忧心。为娘虽老,尚能自理,岂可困住我儿手脚?”
沈葆桢动容不已,在老母面前长跪整夜。天命之际,沈葆桢给左宗棠写下回信一封,开始收拾南下的行囊。数日后,沈葆桢在广信登船,船只沿赣江北上,过九江府入长江,而后一路东行。过南京时,船只停留一夜。此时湘军已将南京城团团包围,太平军困守城中,南京外围已被清军控制,长江水道遍布水师炮艇。沈葆桢抽空仔细研究了湘军水师的各类舰船以及兵员构成,心中有了大致方略。次日清晨,在江面浓雾的掩护下,船只穿过太平军炮火覆盖的江面,东出上海,南下闽海,在同治四年隆冬时节抵达福州港。
出了繁忙的港口,只见一辆四匹马车停在阶下,一名穿着绸布衣裳的中年男子,热情地迎上前来:“沈大人,在下胡雪岩,代左帅前来迎接。”
沈葆桢愣了一下,联想起种种江湖传闻,知道面前此人乃是商界赫赫有名的“胡先生”,楚军幕后的钱袋子,也客客气气地回道:“旧闻胡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啊。”
胡雪岩笑道:“沈大人客气,在下一介商贾,不足挂齿,哦,大人请上车吧。”
沈葆桢莞尔一笑道:“好啊!”
马车一路驶过福州城的街头,作为广州之后第二批开埠的通商口岸,福州这二十年来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西洋痕迹。洋行洋商遍布繁华街口,街面上的西洋面孔也随处可见。这幅光景,在深处内陆的江西是不常见的,一路上沈葆桢不断掀开小窗朝外观望,面有思索之色。
胡雪岩似乎猜出沈葆桢所想,淡淡笑道:“朝中常言,此为千年以来,未有之大变局,大人眼前所见,即为变局的一部分呀。”
沈葆桢看了胡雪岩一眼,略有些意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发问道:“听闻......洋务兴国一途,在民间颇有反对之声,称此举乃是向洋人低头,尽学些蛮夷之物,有失天朝威严,我想知晓胡先生是何见解?”
胡雪岩无奈地笑了笑道:“在下是个商人,商人做生意,实用为先,所谓向何人低头,是否有失威严,并非商人该考虑的事。恕在下直言,眼下的大清朝,正需要几分商贾脸皮,才好办成大事,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葆桢一愣,与胡雪岩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俩人同时大笑起来。马车到了闽浙总督府邸时,已是暮色四合。自开春西湖试船之后,左宗棠便将帅府迁至办船政更为便利的福州,但府上众多幕僚及将官,却仍在杭州及上海一带待命。朝廷的旨意随时会下达,左宗棠已经在为启程陕甘而做准备了。
胡雪岩道:“大帅正在处理军务,明日一早会与大人商谈船政事宜,今日大人不妨早些休息。”
沈葆桢点点头,随着胡雪岩穿过庭院。半道上,迎面走来个蓝眼睛的西洋人,却穿一身靛蓝色文官补服,看上去颇为不伦不类。
沈葆桢愣了一下,来者却颇为热情地上前招呼道:“哎哟哎哟,想必您就是沈大人!孤身顶住几万太平军的英雄!久仰久仰!”
沈葆桢的胳膊被这洋人抓着晃了晃,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对一旁的胡雪岩问道:“这位是?”
胡雪岩解释道:“这位是前法国海军中尉日意格,现在是船政监督,精通造船之术。左帅将他聘来协助大人办理船政。”
沈葆桢小声嘀咕道:“原来如此。”
继而,胡雪岩一边挥手轻轻拍了拍日意格的肩膀,一遍笑呵呵道:“早和你说过,大清不兴握手礼这一套。既在本朝为官,则需谨记尊卑有序,不得轻浮行事。”
沈葆桢听来,发觉胡雪岩此话似乎另有所指,于是摆了摆手道:“无妨。泰西船政,远在大清之上,我等本就需向泰西诸国多加学习。此时若议论所谓尊卑有序,未免有些托大了。正所谓,没有几分商贾脸皮,何谈办大事呢?”
说罢,沈葆桢与胡雪岩相视一笑。
一旁的日意格疑惑地收回手,来回望着俩人,满头雾水道:“这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话里有话’对么?仿佛加密的电报,这可是一门了不起的本事。俩位先生,他日可得好好教教我这个学生。”
胡雪岩大笑道:“此事,日意格先生还是慢慢意会吧。俩位,这边请吧。”
到了下榻处,安置好沈葆桢之后,胡雪岩便先行告辞。日意格倒是颇为兴奋,拽着沈葆桢聊了许久兴办船政的种种必要事宜。左宗棠已经给未来即将创办的船政机构定名为“福州船政局”,选址在福州府治下的闽县马尾港,各类衙署及厂房已在先期营建之中,预计一二年之内可陆续交付。造船厂尚可耐心等待,但船政所需的各类工匠及海事人才,必须从现在开始招募。
日意格道:“这是我拟定的一份名单,请大人过目。”
随即,日意格将一份名单交给沈葆桢。名单所列皆是泰西诸国在华熟练船工,并标注有相应的月俸。
沈葆桢看了许久,眉头微皱道:“怎要这许多花费?”
日意格摇摇头道:“这个数字还是看在左大帅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沈大人要知道,即使在法国,培养一个优秀的船政人才,也是很花银子的事情,用我们西方的语言,这可是‘技术工种’啊!”
沈葆桢看了日意格一眼,收起名单,思索片刻之后,试探着问道:“倘若船政局聘用一批熟练的船政师傅们为大清青年子弟授课,费用几何?”
日意格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沈大人,你提到了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今天的话,我仅代表我个人,事后还请沈大人为我保密。”
沈葆桢顿时严肃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起身将屋内门窗紧闭。
日意格道:“实话说,以我对我国海军官僚们的了解,他们大概不会愿意看见贵国培养自己的海军人才。这两年,贵国上下又是造船厂,又是开设枪炮局,已经让相当一部分帝国官僚感到不高兴了。他们向来鼓吹的是,造不如买,买不如租。一个国防依赖进口的大清,远远好过一个自主自立的大清呀。”
沈葆桢对日意格此话毫不意外,只是冷冷的一笑置之。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来此话放到哪个国家与地区皆是通用啊。
沈葆桢道:“可你还是到福州来了。就我所知,另外还有一大批洋人在为淮军效力。”
日意格笑了笑,表示明白沈葆桢的意思。
斟酌了片刻,日意格回道:“本质上说,帝国的高层是为商业而服务。只要商业上有利可图,他们并不会太在意,商人在他国具体做了些什么。但有些话只能在私下谈,却不适合摆上谈判桌。我最近读了贵国的一些官场小说,里面有句话大意是说,‘有些事不上称不到二两,上了称千斤也打不住’。我很喜欢你们文化里的含蓄和隐喻。”
沈葆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背过身去,独自沉思许久,叹气道:“今天既然是关起门来说话,我也不妨直言相告。这个忙,无论你泰西诸国帮是不帮,我们都是要做的。造船也好,培养船政人才也好。大清必须要有自己的船政,大清船政也必须要有本国子弟代代传承。此事纵使不上称,也有千斤之重。值此千年未有变局,在下既然身在船政总理大臣这个位置上,断不能做天下的罪人,做历史的罪人。”
日意格耸了耸肩,抿着嘴道:“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有时,我会觉得幸运,自己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有时,又会羡慕你们,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可以决定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未来。明天在大帅座前的会议上,我会再和大人仔细商谈此事的。”
沈葆桢起身行礼道:“谢过先生。”
日意格笑了笑,这一次,他也认真地以大清礼制做出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