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春,天朗气清,西子湖畔人潮涌动。百姓早听闻,闽浙总督聘请洋人在杭州湾的船厂上打造了一艘无帆的小船,不日便要在西湖上试航。据说,此船不借风力,不靠人划,可自行启航,人人闻言,皆觉新鲜。算命先生一掐手指,煞有其事的说,这是楚军大帅煞气过重,从地府借了阴兵牵引着航船自行,旁人切不可离此船过近,以免被夺了魂魄。懂行的老船工对算命先生这一套很是不屑一顾,对众人分析,那船兴许是内部放置了某种机器,用以驱动船只航行,想必又是洋人的奇技**巧。有见多识广的汉子听了连声叫嚷后,说停泊在上海各港口外的西洋船只皆是无帆巨轮,只有几根黑黢黢的大烟囱顶天立地,一路冒着浓烟,远看像是要沉了似的,却一路稳稳当当进了港口。旁人听了皆不信,天底下哪有冒着浓烟却不沉的船只?大伙争论得厉害,闽浙总督在西湖试船一事,便越传越广,等到了试船的日子,西湖沿岸,毫不意外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太子湾旁,临着湖畔竖起两座望楼,塔上飘着楚军的帅旗。胡雪岩立于高塔之上,只见湖畔杨柳低垂,柳絮纷飞,湖面波光粼粼,微风轻拂,一派早春时节的祥和气息。所谓“太子湾”中的“太子”,乃是因南宋年间,孝宗长子庄文、宁宗养子景献俩位太子,薨逝之后安葬于此,故而得名。想来南宋诸皇也是有感于此地依山傍水,远离尘世纷扰,足以抚慰亡魂。只是那时没人能料想到,六百余年后,一声悠长的鸣笛声,将打破西湖近乎恒久不变的沉默,这也是新生的大清船政,在襁褓之中发出的第一声啼鸣,岸边众人顿时**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前探望。
胡雪岩心中思忖,这是第一声鸣笛,表示那泰西工匠正在检查船只,待到第二次鸣笛,便是启航的信号。
正在此时,望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满头是汗的于泽云挤开围观的一众将官,匆匆来到胡雪岩面前,嘴上向着他问好,眼睛却止不住地往湖面上飘。
见于泽云一副急切的模样,胡雪岩无奈地笑了笑,给他递去茶碗道:“别着急,于家小子,先喝口茶,歇歇脚。”
于泽云道:“谢掌柜的。”
于泽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连着灌了几口茶水,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小的生怕错过了大帅的正事儿。”
胡雪岩道:“时辰还早,不必心急,先说说今日都从茶舍中听来了些什么风声啊。”
上酒肆茶舍打听市井消息,抽丝剥茧分析市场动向,这是胡雪岩打钱庄跑街时就练就的本事。如今虽已经营着规模庞大的买卖,却依旧没忘了叫年轻后生多加锤炼这项本领。
于泽云擦了擦嘴,正色道:“回掌柜的,还真有些风言风语。今日听几个镖局师傅说,这些日子见着有小刀会的人马在杭州城中活动,不知所图何事。”
胡雪岩听来,眉头微皱,这小刀会的来历可不一般呐!乃是反清教会天地会的支脉,会众多为闽浙两省的码头工人、中小牙商。太平军攻略浙江时,小刀会曾群起响应,零星袭击楚军侧后及粮道,一度叫左宗棠头痛不已。不过此次小刀会秘密潜入杭州一事,胡雪岩已从王德榜处听来些消息,只说贼人此番图谋不小,极有可能是冲左宗棠而来。为防着有刺客对左宗棠不利,亲兵营这几日已对左宗棠府邸进行了严密防卫,用王德榜的话来说,连只苍蝇也漏不进去。今日西湖试船,王德榜更是将左帅身边的护卫翻了个倍,倘若真有小刀会刺客意图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则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为求保险,王德榜另给胡雪岩也派了数名亲兵暗中护卫,以备不测。
不过此事,于泽云尚不知晓,胡雪岩也不打算太过兴师动众,因此只是对于泽云点了点头,叹气道:“小刀会一事,我自会禀报大帅。还有何事呢?”
于泽云似乎有些犹豫,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几句诽谤朝廷的言论。”
胡雪岩眼神一冷,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端起茶碗掩住嘴角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于泽云背对着众人,低声道:“与近来朝廷兴办洋务的国策有关,谈论之人皆是城中有头有脸的行商。有人道,若搁在前朝,天灾人祸、民变四起,本该是亡国之象。可朝廷与洋人狼狈为奸,凭着洋人的白银和枪炮,硬生生逆了天命,改了国运,最终却肥了他爱新觉罗家,往后天下百姓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胡雪岩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于泽云道:“几人还说,此番大兴洋务,无疑是要让洋人的奇技**巧夺了大清朝的舍。表面上看,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可背地里,这天下早已跟着洋人姓了。眼下东南这几个洋务派巡抚、总督,皆是洋人帮手,还说掌柜的更是洋人麾下鹰犬,对洋人百般讨好,献媚逢迎。”
胡雪岩顿时气上心头,低声骂道:“一派胡言!无耻之徒,听风就是雨,甚是可恨呀!”
骂完转念一想,胡雪岩又暗道一声,不妙。市井人心如此,表明天下人对推行洋务一事抗拒颇多。胡雪岩想起,今年年初,李鸿章奏请朝廷批准淮军试修一段铁路一事,也遭到朝中守旧官僚与地方大员的激烈反对,只说铁路一动工的话,便是惊扰了各方神灵和先祖亡魂,断不可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朝中弹劾李鸿章的奏折,一时间铺天盖地,直到曾国藩出面为之作保,攻讦之声才弱了几分,这试修铁路一事自,然也没了下文。
左宗棠虽与李鸿章不合,但听闻此事之后也不由感叹:兴办洋务一事,只怕困难重重。
正思索着,望楼下又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胡雪岩和于泽云一同看去,却见来者竟是许久未见的日意格。早已听闻,左宗棠有意聘请海军出身的日意格做船政监督,却因常捷军军务繁忙而无暇与之当面细谈。此次西湖试船,左宗棠专程将日意格请来杭州,在帅府下榻。胡雪岩正想何时找他叙叙旧,没想到今日竟在望楼上相遇了。
没等胡雪岩招呼日意格,只见日意格上前两步,脱下军帽,语气低落道:“胡先生,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知您,我们友好的朋友勒伯勒东,于本月初在江西境内陷入重围,力战不敌,死于阵中。”
胡雪岩一时愣住了,递茶的手也停在了原地,惊呼道:“什么?怎么会这样?”
日意格道:“勒伯勒东死的非常英勇,也非常壮烈。亲历者告诉我,他一口气击毙了五名敌兵,最后被一名长矛手从背后贯穿了心脏。他生前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爱兵如子,敬畏所有生命,死后唯愿仁慈的天父,或者你们的玉皇大帝还是哪路神仙,保佑他的英魂得到安息吧。他在活着的时候常说,能受胡先生与左元帅赏识,成就今天的事业,是他巨大的荣幸。”
胡雪岩沉默许久,长吁了一口气,将茶杯递给日意格,又道:“我与乐先生也算相识多年,还曾相约同回上海饮酒。未曾料想,那年杭州一别,现今已是阴阳两隔。”
正是感伤之时,沉寂许久的湖面之上,一阵悠长的汽笛声骤然响起。这是第二声鸣笛,也意味着船只即将正式启航。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湖面汇聚。只见碧波**漾的湖面之上,一艘小型货轮徐徐驶入众人视野。正如坊间传闻的那样,货轮没有风帆,却有一根几丈高的烟囱,一路冒着滚滚黑烟,船身发出巨大的噪音。
岸边众人不由捂紧了耳朵,又惊又俱地喊道:“这是什么妖物?”
望楼之上的日意格微微皱眉道:“这便是左大帅打造的小型蒸汽轮船么?听起来声音不大对劲啊。”
胡雪岩也隐约发觉了些许异常,船身似乎无法在湖面上保持平衡,始终保持着倾斜状态,不知是蒸汽机出了故障,还是船身设计本身出了问题,亦或二者皆有。当轮船绕西湖航行一周后,船身几乎要侧翻到与湖面平齐,船长不得不紧急放下小舟,供全员弃船撤离。
日意格道:“胡先生,你们的古话说,祸不单行,今日的坏消息似乎都撞在一块了。左大帅的轮船制造,只怕还要走很长的路。”
胡雪岩转而面向日意格,严肃说道:“正因如此,日意格先生,我等需要你的帮助。”
日意格道:“可我不知道,我能否胜任。”
胡雪岩循循善诱道:“乐先生也不知道,可他依然将担子扛起来了。我知道你们泰西诸国重视荣誉胜过生命。乐先生的荣誉是一手为我楚军练出了常捷军,你难道不希望获得比这更高的荣誉吗?为我大清廷,练出第一支海军!”
日意格思索了许久,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愿意接受挑战。”
半个时辰后,在船长的竭力操作下,货轮最终有惊无险地回到码头。看着水波翻涌的湖面,胡雪岩内心略感失落。
正在此时,一名亲兵匆匆挤上望楼,在胡雪岩耳边急急说道:“胡先生,我等在人群中发现小刀会的行踪,此地已不再安全,还望先生立刻返回府邸,我等皆会护卫左右。”
胡雪岩当即变了脸色,对亲兵道:“日意格先生是楚军重要的客人,不容有失!他也和我们一道走。”
亲兵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道:“也好,俩位请随我来。”
下了望楼,围观试船的百姓尚未散去,举目望去皆是人头,亲兵们将胡雪岩与日意格护卫在中间,于泽云在前头开道,逆着人流朝停在街面上的马车赶去。正是艰难穿行之时,旁侧一名亲兵忽地发出一声闷哼,转眼消失在人群中。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又一名亲兵哀嚎一声,两腿一软,骤然翻倒在地。这会众人看得真切,那亲兵分明是被一柄小刀贯穿了喉咙!
亲兵喊道:“当心!四周有歹人作乱!”
剩余的亲兵们当即拔刀出鞘,接成环形阵,警惕地环视四周。眼见有人暴毙于闹事街头,往来百姓皆惊呼着四散奔逃,只听周遭尖锐的喊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惊慌失措的百姓一头撞进亲兵的防线里,没一会,原本严密的环形阵便撞得七零八落。
日意格喊道:“当心,胡先生,他们混在人群里了!”
日意格反手拔出了火枪,一时间却不知该瞄准什么人。于泽云被挡在人群外急得直冒汗,却无计可施。人群中不断有亲兵中刀倒下,也有亲兵和小刀会的刺客贴身搏斗起来。狭小的空间内使得双方都不便施展身手,一击不成的话,便再无机会刺出第二刀。混乱中胡雪岩也分不清小刀会究竟派出了多少人,只是眼见随着倒地不起的尸体越来越多,胡雪岩开始疑心,这大半个太子湾的百姓皆是小刀会众所伪装。
日意格道:“胡先生闪开!”
日意格不愧为海军出身,一眼分辨出人群中拔刀突进的刺客,在一把推开胡雪岩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燧发火枪发出一声巨响,在近乎面对面的距离上,中枪的刺客脸上展开一团模糊的血肉,而后仰面重重倒下。这一声巨响也彻底驱散了周边慌忙奔头的百姓,胡雪岩这才看清,自己脚下竟早已层叠着十余具尸体。残余的几名亲兵,几乎人人带伤,摇摇晃晃地挡在胡雪岩和日意格身前。而四周则是不下二十名手提短刀的刺客,冷冷注视着包围圈中的众人,手中短刀鲜血淋漓。
胡雪岩高喊道:“诸位好汉,有事好商量!敢问是何人开价要买我胡某人项上人头啊?好汉只管说个数,无论多少,我皆以双倍出价,想我胡某人还是自信有如此财力的!”
对面有小刀会众冷冷一笑道:“不劳你破财,我等乃是替天下人而杀你!你胡雪岩的人头就是最好的价码!”
说罢,众刺客便要提刀上前,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哈哈哈,这颗人头,诸位只怕拿不走了!”
众人回身望去,却见一队骑兵飞速冲刺而来,王德榜一骑当先,手中长刀出鞘。众刺客还未举刀,骑队的马刀便已挥至眼前。战斗迅速变为一边倒的屠杀,手持短刀的刺客无力抗衡高速冲刺的骑兵,仅一轮冲锋,站立着的刺客便所剩无几。
残余的刺客高呼道:“我等与狗官奸商势不两立!”随即,反手用短刀撕开了自己喉咙,当场全部自杀。没等王德榜抓上几个活口,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刺客们抽搐不止的尸体。王德榜不由得骂娘,自马背上一跃而下,来到胡雪岩面前。
王德榜问道:“俩位没有受伤吧?”
胡雪岩摇摇头,日意格则吹去了枪口的白烟,转头不去看那具中枪的尸体。
王德榜叹气道:“今日是本将错估了贼人的意图。这帮刺客自知刺杀大帅难之又难,因此干脆将目标转向了胡先生您了。”
胡雪岩不由皱紧眉头,问道:“为何会是我?”
王德榜苦笑,俯身拾起一柄刺客的短刀,继而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看此刀,长仅一尺,刀口开槽,刀尖两侧皆开刃,胡先生想必已经认出来了吧?”
胡雪岩脸上不由得做震惊之状,虽然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是面试还是没有勇气直接说出来,只能错愕的望着王德榜,等他继续往下说。
王德榜道:“这是淮军火枪兵的制式配刀。”
胡雪岩面色阴沉地接过短刀,握在手中端详着,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日意格则满头雾水,问道:“刚才不是说刺客是小刀会吗?怎么又变成淮军了?”
胡雪岩思量许久,抬头看向王德榜,正色道:“是啊,这就说来话长了。”
王德榜道:“如今你也是在江湖上挂了号的巨商,遭人惦记也是寻常之事。只是今日也不知是淮军嫁祸小刀会,还是小刀会嫁祸淮军。总之,有人在楚淮两家之间浑水摸鱼,正如当年的华尔。胡先生,树大招啊风,眼下有人盯上了你,更盯上了你背后的大帅,先生往后可得多加些小心了。”
胡雪岩郑重道:“在下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