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朝廷对太平军的围剿逐渐加紧了步伐。年初,泰西各国驻华公使,便明确表示并强调,不再将号称“上帝子民”的太平天国,视作基督教的一部分。私下里,诸国皆不同程度地以关税优惠、军火援助、派遣军官等形式协助清军进剿太平军。在内外合力围剿之下,太平军的战略空间,终是不断被压缩,势力也日渐衰颓。洪秀全早已失去起兵之时的王者之心,终日沉湎于酒色不说,偏又死守着所谓“天王”的权柄,对昔日一同打天下的老将多有防备,内部已经开始逐渐分崩离析。
五月,李秀成不敌淮军,自松江败退,屯兵于苏州,与李鸿章对峙。此时,曾国藩所率湘军主力已自长江东进,逼近南京。洪秀全下令李秀成回援,李秀成再三思虑后指出,当前的湘军自上游而来,有水师便利,遂以逸待劳,不可与其争锋,应将苏省米粮军火等物资运回天京,作长期守御的准备,待敌人久顿坚城而无斗志时,再与之决战,定可一鼓作气胜之。
但此提议当即为洪秀全所呵斥,洪秀全公开质疑李秀成别有二心,责令他立刻起兵回援南京,同时绕过主帅,对李秀成、陈玉成麾下的大将们广加封赏。李秀成昔日的部将们,竟然一夜之间都身居高位,有的甚至与他这个主帅其平起平坐,指挥顿生掣肘。据朝廷在太平军中内线回报,堂堂忠王李秀成,如今要调动兵马,还需坐下来与几位平级的大将好言商量、耐心沟通,不但没有尊严,更没有了威望,以后怎么在太平军内部立足?
与此同时,奉命驻防淮南、屏蔽南京北面的英王陈玉成遭到部将哗变,这英王更是一个惨啊,一夜之间竟然失去兵马指挥权,被部将押送至清军大营请赏喽。六月,陈玉成被朝廷下令斩首,太平军上下震动。东南诸省有消息灵通者隐隐嗅出,这场绵延十余年、席卷半个大清疆土的太平天国运动,已然走到了整体崩溃瓦解的时候,这或许就是黎明前的黑夜,看似无比的黑漆漆的,可是离天亮的时间也很短了。此时,富有远见者已在思虑,大清廷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太平天国虽余威仍在,却已注定逃不脱被汹涌的历史洪流所淹没的命运了。
随着清军在战场上捷报频传,朝中有识之士有感于天下动**多年,国家积贫积弱、百废待兴,纷纷递上革除弊政、富国强兵的折子。无论皇帝、太后还是满汉大臣,皆心知肚明:洋人奇技**巧,坚船利炮,远在大清之上,以大清廷库之空虚、兵备之废弛,能在短短一两年之内扭转东南战局,很大程度上,依赖了来自各口岸巨额的关税收入,以及火器枪炮的援助。因此,虽朝廷与洋人有屈辱之约、侵略之恨,可对务实青壮派而言,仅论这富国强兵一途,皆不约而同提出“兴办洋务”之计。这一年,东南诸省巡抚递交朝廷请办洋务的奏折中,总览之言往往题为,此乃千年以来未有之大变局。
对阜康钱庄而言,同治二年亦是营收飞速增长的一年。经过战争洗牌后,随着浙江各地重回朝廷掌控,大量土地财富正待重新分配。浙江军政两界权贵若为棋手,阜康钱庄则为幕后的棋盘。数额惊人的白银在钱庄的帐上流转,胡雪岩在对官绅许下丰厚利息之后,取巨额存款用作投资经营。这部分投资的去处有二:一是用以开办分号,二是用以收购各地丝行、药堂、丝织局、粮行、船帮,使阜康钱庄的投资遍布江苏、浙江、福建、广东诸省。
随着经营范围的不断扩大,到了同治二年末,身为楚军总代办的胡雪岩已经可以做到大军每收复一地,阜康钱庄的粮草军饷、棉被生铁、麻油食盐、伤病草药等等军需物资便源源不断而来,效率之高,连左宗棠也不由得惊叹道:“胡先生,果不失为经商奇才,本帅没有看错他啊。”
众将皆以为此为左宗棠的客套之词,而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此话另有一层含义。对于胡雪岩经商的门道,他看得比旁人清楚的多。阜康钱庄支出的巨额投资,实则还有第三个去处:打点官员,以疏通官场上的紧要关节。太平军败退后,新收复的各州县,尚有大量房屋、道路、官舍、港口亟待修缮。哪家行商能承下这笔营建的单子,便意味着往后三五年源源不断的白银收入。这么大的买卖,各家商帮皆觊觎已久。没有几分财力打点关系,只怕连上桌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各方明面上谈的是生意,背地里则是各家后台的暗中博弈。
对阜康钱庄来说,左宗棠就是最大的后台。实际上,倘若阜康钱庄遇上态度强硬者,导致与官府的谈判陷入僵持之时,左宗棠自会适时出面居中协调。同治二年,左宗棠因军功卓著,已经升迁为浙江、福建两省总督。一桩买卖到了两省总督亲自出面商谈地步,各地官员无论如何也要卖几分面子。对此,胡雪岩自然心怀感激。此事既是两家利益上的深度捆绑,也是俩人私交情谊的侧面佐证。由此,闽浙总督与阜康钱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通力协作,逐渐把持了两省的经贸活动。
同治二年初,坊间尚在议论,胡雪岩府上所积家财只怕不下八百万两。到了同治三年,这个数字已经传成一千八百万两。即使如此,常年与阜康钱庄做生意的丝行、粮行的老板们听闻后,都只是连连摇头,呵呵一笑,故作高深言道:“估少啦,估少啦。”
同治三年春,经过新旧两党旷日持久的口水战,朝廷上下终于达成了兴办洋务的共识。期间,两派往来互参的奏折如雪片飞舞,争论之激烈,远胜当年海运漕运之争。在朝议中获胜的少壮派官僚,后来被称之为洋务派,以曾国藩为首的湘籍官僚,则为洋务派最大的底牌。早在咸丰十一年,曾国藩便在安徽怀宁创办安庆军械所,此为湘籍官僚乃至大清朝兴办洋务之滥觞,而到了同治元年,大清恭亲王主持开办京师同文馆,开始成规模培训大清朝的外语人才,则向天下释放了朝廷有意开办洋务的信号。在举国争言洋务的大势之下,左宗棠与胡雪岩自然也将目光转向了此处。
据上海商界传出的消息,怡和洋行买办唐廷枢曾向李鸿章建议修建苏州至上海的铁路。李鸿章以苏州城尚在太平军控制下,不便大兴土木为由,按下了此提议,却在同时通过怡和洋行筹措巨款,着手筹办机器制造局,意在大规模引入泰西诸国军工生产体系,以充实淮军军备,同时筹建枪炮局,整顿上海当前混乱的枪炮交易市场,避免军伍重器落入歹人之手。此事由于尚在草拟阶段,知晓之人甚少,胡雪岩也是凭借钱庄在上海的人脉进行多方打听,才将此事拼凑了个大概。
同治三年六月,前线战事稍停,左宗棠移帐杭州,处理巡抚衙门堆积公务,顺便宴请城中官绅,透出有意开办洋务的口风,以试探各方反应。酒宴结束后,左宗棠留下胡雪岩在府中小叙。杭州的六月正是雨季,早夏夜间的庭院一片试暖的潮气。巡抚衙门府上,一簇簇花卉在风中摇曳生姿,显露出旺盛的生机。胡雪岩不由想起周可宗,战乱多年,不知他是否安好。再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又是神伤的叹气连连。一旁的左宗棠只是独自饮酒,面有思索之色。楚军眼下枪炮火药,多半进口自上海洋商,李鸿章此番筹建枪炮局,无疑是有意卡楚军的脖子。
胡雪岩从花圃处收回目光,继而道:“大帅,我们也可引进泰西的枪炮工厂,自行生产的。以钱庄的白银储备,只要有洋商代为引荐,复原一套枪炮生产线,应该不在话下。”
左宗棠笑了笑,边伸手示意胡雪岩斟酒同饮,边说道:“军国大事,不可以用经商的路子来办。你且细想啊,李鸿章所筹建枪炮局,是淮军的枪炮局吗?不是!那是朝廷的枪炮局。眼下战端未平,国库空虚,朝廷要办洋务,已是举国之力在小马拉大车了。若人人皆利己,今日你淮军办一套厂子,明日我楚军再办一个洋行,尽做面子之功,只为争权夺利,最后空耗的还是大清的国力。是民之仇人,更是国之罪人啊!”
胡雪岩心中微动,径自罚酒一杯,惭愧道:“大帅的一番教育,另在下无比汗颜。在下一介商贾,每每思考任何事情,都是利字当头,可笑可耻。如您所述,方为大局,远高于小义,是在下看的浅薄了。”
左宗棠顿了片刻,转而大笑道:“嘿嘿,你这文绉绉尽说些无稽之谈,本帅可没有说你什么错,哎,你也有你的考量和计划。没成想......先生倒是个记仇之人。”
胡雪岩站起身来,边为左宗棠斟酒,边难为情的道:“昔日教诲振聋发聩,在下自然要用心铭记。不过,若不办枪炮,这洋务一途,大人可另有筹划呢?”
左宗棠道:“不急,且待本帅思索二三。须知,长毛军肆虐东南多年,民力物力皆疲乏不堪,若兴洋务,需慎重抉择。”
左宗棠叹了口气,端过酒杯却不喝,仰头望着明月皎皎,陷入沉思。胡雪岩只好独自饮酒,眼中略有几分黯淡,似是别有所思。院中顿时一片寂静,夏夜蝉鸣聒噪不绝,苍白圆月时隐时现。
许久,左宗棠先回过神来,先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未及出言,见胡雪岩神色异常,便转而发问道:“胡先生,可是有所忧虑?”
胡雪岩惊醒过来,放下酒杯,惨淡一笑道:“实不相瞒呢,在下也算是与长毛军打过几回交道。他们虽犯上作乱,杀戮无数,却也有几分草莽豪杰的真性情。如大帅昔日所言,若不论立场,长毛军中多为慷慨赴死、前仆后继之人,怎不叫人感叹?而西洋诸国,皆域外番邦,无君无父、傲慢跋扈,对我大清觊觎已久。所谓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意中所指并非长毛军,乃西洋是也。以因果而论,昔日若无巨额赔款,又怎会有今日长毛军之乱呢?大清的敌人,究竟是长毛军,还是这海外洋人呢?”
左宗棠淡淡道:“哈哈,胡先生这么说,不怕本帅治你一个通敌之罪?”
胡雪岩故作认真地回道:“是吗?在下以为今夜乃是大帅与在下的交心之局,这才坦诚相告。”
左宗棠一愣,旋即大笑起来道:“你倒是百无禁忌呀。不错、不错,今夜自家弟兄关起门说话,便无这许多讲究。不过,胡先生虽对长毛军有恻隐之心,昔日创办常捷军,却也是先生一力推进,岂不自相矛盾么?”
胡雪岩摇摇头,感到几分醉意,继而道:“大帅,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在笑话我呢。再如何说,长毛军造的也是大清的反,两军往来厮杀,十余年来,杀得尸鸿遍野、烽火狼烟,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贼人们若不平定,天下永无宁日啊。在下办常捷军,乃是助大帅一臂之力,早日还海内安宁,还百姓以安居呀。”
胡雪岩话音刚落,左宗棠大力击掌道:“正是如此。胡先生此言,亦是大局!”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饮酒。
酒毕,左宗棠又道:“本帅......再问你,对朝中盛议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先生有何看法?”
胡雪岩皱眉道:“制夷一说,实乃大谬。国家贫弱,纵使学得洋人几分皮毛又如何?”
左宗棠轻轻拍桌,继而道:“先生正说在了点上,学几分皮毛不堪大用,国家贫弱才是根本所在。当前要兴办洋务,皮毛仍旧要学,要务却不在制夷,而在自强。”
胡雪岩微微醒了酒,低声重复着左宗棠的话,眼睛渐渐亮起,“自强?对,这个词用得好,用得秒。正是如此,唯有自强,可改乾坤!”
左宗棠也斩钉截铁道:“是的,师夷长技以自强!我大清要有自己的枪炮局,矿局,机器制造局,军械局,炼钢厂......洋人走过的路,我大清也要再走一遍。待自强国策大成的那一天,家国才内无贼子作乱,外无异邦入寇,天下方能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百姓才有好日子可过。因此,本帅方才思虑许久,决计依托闽浙总督之职,通商口岸之便,兴办船政,补上大清朝海防之短板。自康熙朝海禁以来,船政一途已大为落后于西洋,海上积弱,实则不下于陆上兵备废弛。若海防不靖,何谈海内安宁乎?十年之内,本帅要大清廷的万里海域之上,遍地是我华夏的巨轮!”
这个宏伟的愿景让胡雪岩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了,他激动地端起酒杯,面有兴奋之色道:“大帅既已发话,在下必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