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人心即食粮(1 / 1)

同治元年晚夏,杭州城内的硝烟尚未散尽,阜康钱庄已然将门面修缮一新,操持起生意来。楚军攻入城中时,阜康钱庄总店的大院正被一股太平军残部占据着。好在随着城中太平军各据点被一一攻破,盘踞阜康钱庄的这一小股败兵,自然也无心死战,草草放了把火,便匆忙撤离了。楚军赶到时,大火只来得及熏黑了院墙,便被众人合力扑灭。在钱庄的库房里,楚军找到了被关押了数日的钱庄伙计,其中也包括瘦得脱了相的刘荣昌。据在场的楚军弟兄讲,刘荣昌从黑漆漆的库房钻出来的时候,堪称涕泪横流、悲伤不已,抱着他能看见的每一个楚军将士嚎哭不止,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真能活着从库房里走出来。

而待到回了钱庄清点人数,胡雪岩才得知,数月以来,已有十数名伙计被生生饿死了,尸首则统统被太平军蒙上白布抬出了钱庄。太平军在时,没人敢去打听,那些死去的伙计是被搬去下了葬,还是挪作了其他用途。太平军走后,那些伙计的去处,自然也再无人知晓。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阜康钱庄空****的库房里,曾经囤房着堆积如山的白米,用以救济城中灾民。仅仅数月之后,刘荣昌与钱庄伙计们却只能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撬开地砖,希冀着从缝隙中抠出几粒残余的白米用以果腹。

刘荣昌道:“雪岩老弟哟,你可回来了,太可怕了啊。你知道嘛?差一点......只差一点,哥哥我就先一步去见阎王爷喽。”

刘荣昌沉重地叹着气,在深夜里一坛接着一坛地饮酒,刘荣昌掩住面颊,失声痛哭起来,

胡雪岩和于泽云对视一眼,皆面露悲凉之色。直到杭州光复了大半月,刘荣昌在茶余饭后,仍会习惯性将没吃完的白米揉成团,随手往袖口里塞,似乎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仍旧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难以释怀。

杭州光复的头一个月,胡雪岩安排刘荣昌在小院中静养,找来最好的郎中替他调理身子。至于胡雪岩自己,则全权挑起恢复钱庄运转的担子。依照左宗棠的授意,楚军的军饷钱粮将经阜康钱庄之手进行运筹调度,这是一笔巨量的白银,要经营好这笔买卖,他非得亲自上心不可。除此之外,随着浙江境内沦陷的诸多城池陆续为楚军所收复,军中大小将官,皆不知收敛了多少太平军历年积累的金银钱财,这同样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资产。胡雪岩既为左宗棠亲点的楚军总代办,信誉自然是要有所保障的。于是,楚军各将官便纷纷将所掠财物全数存在阜康钱庄内。两相叠加之下,短短一月之间,钱庄的账面白银,膨胀了十倍都不止啊。

有了这足量的白银做后盾,杭州光复的第二个月,随着赈抚局各级官吏陆续就任,身为赈抚局总管的胡雪岩,也开始着手对杭州城进行战后重建工作。千头万绪不止从何入手,最要紧的事儿,当属查明杭州府各处损失情况,好将赈抚工作分个轻重缓急。与民生关切最深的,自然是这粮食问题。一如前朝名将孙传庭所言,得人心者得天下,何谓人心?乃粮食也。

人心即食粮啊,这话概况当下的杭州城,真是一语中的啊。自年初以来,城中缺粮问题严重,自三四月间,已有大批流民饿死街头。据义堂统计,城外乱葬岗上,只一日最高曾埋下尸首九百具。穷困人家将女儿卖入歌楼酒肆,或卖给太平军高官,才能勉强换得升斗白米,煮成稀粥也仅能支撑月余,最终仍免不了毙亡于饥寒交加之间的命运。城中的观音土在开春之际,便被挖了个干净,百姓将其烘烤成饼,撒上几粒盐巴,便算作一日之餐。可观音土实则无法消化,饥民若长期以此为食,则上下皆不通,肚子涨成球状,在极度的苦痛中死去,做了个不明不白的“饱死鬼”。

民生艰难如此,运粮一事迫在眉睫。

粮食之后,再往下数,则有瘟疫隐患。杭州府自去岁以来饱受战乱之苦,暴毙街头者不计其数。义堂人手不足,无力处理满街尸首,只好由着大量尸体腐败溃烂。开春之后,满城恶臭熏天,叫人干呕不止,疫病便随着蚊虫叮咬而飞速传播。五六月间,仅人口稠密的钱塘一带,病死者以千人计数,绝户之家更不在少数。为防着瘟疫横行,广设义堂一事也刻不容缓。

疫病之后,再往下数,又有道路损毁、盗匪横行、水陆交通不畅的问题。为抗拒楚军,太平军曾掘开乡野之间的水库数座,任由大水漫灌农田及官道。数月之间,大片田野并道路沦为一片泽国,泥泞不堪,遍地蚊虫蚂蟥,通行艰难。而千岛湖一带,更盘踞着大量盗贼悍匪,或霸占水道,劫掠往来船只,或开设赌庄,周转不义之财。短短数月,杭州府周边水陆道路七成以上无法通行,民间商贸往来遭受沉重打击,几近崩溃。

为恢复官道通行,修缮水库、清剿盗匪,亦是当务之急。若继续数下去,则还有无数亟待解决的事宜,事无巨细,盘根错节,比经营钱庄买卖复杂百倍不止。这沉重的担子,皆系在胡雪岩一人肩上。直到此时,他才隐隐理解了昔日王有龄的处境及忧虑。

此刻,王德榜走上前来道:“胡先生面临的难处,可一点不比大帅领军打仗的少啊。大帅走前,吩咐本将全力协助胡先生,可今日一看,本将实在不知道,怎么能帮上胡先生忙哟。”

王德榜望着胡雪岩案头之上,那堆成山的卷牍,便是一个头两个大,只叹气摇头,拍着大腿,好似比胡雪岩还要愁虑。

胡雪岩笑了笑,虽面有倦色,却仍强打精神伏案书写,继而道:“将军何故如此丧气呢?在下至今犹记,大帅昔日借稼轩词作的勉励之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既是危难当头,在下唯有全力以赴。”

王德榜弯下身子,端坐在胡雪岩对面,正色道:“胡先生......若有需要,本将自当全力协助。”

胡雪岩道:“那在下便不与将军客气了。”

王德榜抱拳道:“你吩咐便是,我现在对你越来越敬佩不已啊。”

胡雪岩含笑回礼,待写完书信,小心地吹干墨汁,这才将信装入信筒之中,递给王德榜,又道:“将军啊,此为写给左宗棠大人的密信。城中诸事繁杂,若真要放开手脚去干,有些事啊,非得获得大帅应允不可哟。”

王德榜道:“我这就安排信使连夜出发。”

胡雪岩道:“感谢将军。”

王德榜接过信来,当即唤来亲兵,对其吩咐道:“选一匹快马,即刻,将此信送往大帅处。中军大营前日才启程,往衢州方向行军,想必此刻,尚在半途中,限你天明之前,将密信送达。如有闪失,定斩不饶”

亲兵道:“遵命!”

领了密信,疾步出门而去。

胡雪岩又将另一份书信递给王德榜,又道:“这个则是地方官署发来的塘报,所列之事有二:一是请求府库拨出一笔银子,再召集一批工匠,用以修缮水库及官道。二是报告本地水陆盗匪横行乡里一事,请求官兵出马剿灭盗匪。银两和工匠一事皆不是问题,可地方既是盗匪遍地,我只忧心衙役不足以应对,因此正需劳烦将军出面协调,调拨两队兵马,一路兵马护卫工匠,一路兵马**平盗匪。”

王德榜挥了挥手,冷笑道:“此事好说,包在本将身上便是。区区盗匪,再如何难缠,还能胜过长毛军么?本将麾下亲兵营对付这帮乌合之众绰绰有余,何况还有常捷军助阵,必彻底肃清境内盗匪,替胡先生分忧。”

胡雪岩道:“那在下便先替城中百姓谢过将军了。”

胡雪岩微微松了口气,合上一叠卷牍,来不及休息片刻,转手又取来一叠,铺开阅读起来。

十月初,前线有塘报传来,楚军已攻克衢州,目前正分兵东进,追剿败走江西的太平军残部。随着捷报一道送来的,还有左宗棠的亲笔书信一封。此前,为弥补浙江藩库亏空,胡雪岩想出向官绅大户及各级将官劝捐一途。然而,仅以胡雪岩的身份和影响力,尚不足以号召全省官绅慷慨解囊,此事唯有以左宗棠出面协调,方有推行可能。这封亲笔书信,正是左宗棠对胡雪岩提议的回应。胡雪岩展开书信快速一览,这才知道左宗棠已然向全省官绅放出消息,即将以楚军名义发起赈抚大借款,所借款项皆用于浙江各地战后重建事宜。凡是参与出款者,或免田赋,或是许以利息之便,总归是兼顾各方所需,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书信结尾,左宗棠如此写道,所谓捐不如借,人皆得利,方是为商之途,先生以为如何?

胡雪岩读罢,心中不胜唏嘘。随信附来的,还有银票数张,总额达白银五万两,为左宗棠私人捐助的钱款。既有楚军大帅的表率在先,军中诸将自然要适时跟进,以示忠心。胡雪岩所忧心的藩库亏空问题,仅凭左宗棠的书信一封,便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而既获左宗棠如此关照,胡雪岩思忖良久,决心以阜康钱庄的名义,为着恢复民生略尽绵薄之力。

十月中,采购粮米的船队抵达杭州。负责护卫船队的勒伯勒东刚踏上码头,便一眼望见了前来迎接的胡雪岩。这大半年与楚军士兵同吃同住,叫此獠的官话水平又有所精进。

只见勒伯勒东大步走上前来,给了胡雪岩一个热情地拥抱,接着又对他端详了片刻,咧嘴笑道:“胡先生,你瘦了。”

胡雪岩含笑回道:“乐先生,倒是圆润了不少呀。”

勒伯勒东道:“最近读了你们清廷的传奇小说《隋唐演义》,里头有句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人心里一高兴,胃口就好,便吃的胖了些。说起来,胡先生也该多想点高兴事儿才好。”

胡雪岩道:“咦?你今天好兴致啊。”

勒伯勒东忽地微微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还记得常胜军那个老流氓华尔吗?这厮拖欠军饷,纵兵劫掠,惹得淮军上下不满。前阵子在慈溪,常胜军打头阵进攻长毛,结果反被长毛击溃。败逃途中,老贼华尔叫长毛军一枪给毙了,尸首差点没抢回来。”

胡雪岩听罢,只是淡淡道:“哦。”

说罢,勒伯勒东开怀大笑起来道:“胡先生你说说,这能不能算喜事一桩?”

胡雪岩淡淡一笑,却是毫不意外,心中默默道了声老天有眼,此獠当属活该。勒伯勒东运来的粮米在经阜康钱庄清点过后,大部将投放米市,用于平抑米价。这次胡雪岩提前招来各家粮行,当众放了狠话:凡有趁机囤货居奇、扰乱米市者,杀无赦。在场没人敢怀疑身为楚军总代办、浙江巡抚衙门幕僚、赈抚局总管等多层身份于一身的胡雪岩,其说话的分量,因此皆噤若寒蝉。随着低价粮米,源源不断地填补米市,杭州府境内的缺米境况,也逐渐得到了缓解。与此同时,胡雪岩又以钱庄名义,重新恢复多处粥棚,救济城中穷困之人。如今施粥的伙计与领粥的流民皆吃过缺粮的苦,时过境迁,再回故地,双方皆感恍如隔世。

至于钱庄传统的放款营生,在胡雪岩的授意下,各堂口的跑街、出店皆优先考虑将钱款放给民间善堂、义庄。起先此举措仅限杭州府境内堂口执行,随着钱庄规模陆续扩张至浙江省全境,各府县境内善堂义庄,皆收到来自阜康钱庄的资助。不到一年时间,浙江全境善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最终收敛各地骸骨十余万具,修缮道路达数百里,各地中断数年的牛马车云陆续恢复,民间商贸活动随之艰难地恢复了运转。

而通过勒伯勒东与日意格这条线,胡雪岩与各洋商的联系日渐紧密,加之此前与怡和洋行建立了合作关系,胡雪岩甚至重新捡起了宁和堂的买卖。在江南织造局与洋商洋行的双重支持下,胡雪岩使宁和堂本身成为湖州乃至江浙本地最大的买办,专为朝廷及西洋各国提供上品蚕丝和精致的成品丝绸。大病初愈的刘荣昌,自然也重新回归宁和堂掌柜的身份,操持起丝行的买卖。

同治元年除夕夜,楚军在杭州城举行盛大的庆功宴,左宗棠也自前线返回,亲自主持宴席,接受全省官绅的祝贺。作为一力调度全省钱粮转运的赈抚局总管胡雪岩,也受到省府官场的特别关照。胡雪岩府上的名帖贺仪堆满门房,蔚为壮观。民间百姓则口口相传胡雪岩的善举,常有人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亲眼见一见城中的各处粥棚、善堂,留下一串钱银,只说聊助雪公绵薄之力,再三叩拜之后离去。一时之间,军、政、商、民各界纷纷议论着胡雪岩的名号。莫说在浙江境内,只怕放眼整个大清朝,也难找出比胡雪岩更风光的商贾。

可胡雪岩似乎并不仅仅满足于此,因为他有更为高远的愿景,同治二年新春刚过,胡雪岩便召来刘荣昌,与他商议钱庄下一步将要经营的买卖。这一年钱庄飞速恢复元气,又迅速扩张规模,刘荣昌皆看在眼里,因此仅凭着思维惯性,也知道当如何作答道:“眼下自然是趁此东风,将钱庄开遍诸省,将买卖做遍天下。”

胡雪岩笑了笑道:“这是自然,我已安排人手去往临省,来挑选合适的铺面,但在此之外,我还想拿出钱庄一部分钱款,用作他途。”

刘荣昌换了副严肃的面孔,静待胡雪岩的下文。

胡雪岩顿了片刻,正色道:“我打算开办药堂。”

刘荣昌一愣,只思考了片刻,便迅速反应过来,对胡雪岩的提议表示赞同。动乱的年头里,疫病最易流行,因此药堂实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但凡对药材价格稍加涨幅,便是一笔暴利。只是没等刘荣昌将想法说完,胡雪岩便挥手打断了他。

胡雪岩淡淡道:“开办药堂,头一两年内,我没有盈利的打算。无论药材成本如何,我们的药堂,皆以惠民价格开方。”

刘荣昌这次没有再表现出意外,与胡雪岩相识这许多年,刘荣昌早已对他的离经叛道之举习以为常。虽说如此经营药堂,莫说回本,亏的少些都算是难得之事,可刘荣昌却隐隐猜到了胡雪岩初心为何。

刘荣昌低声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胡雪岩愣了片刻,低声笑了笑道:“我本商贾,浑身铜臭,岂敢与圣人比肩?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我仅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随侍旁侧的于泽云听出了其中的门道,刘荣昌这话乃是出自《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答:“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广济天下者,可谓之仁义吗?

何止于仁,可称之为圣也!

同治二年初,胡雪岩在杭州兴办药堂,广惠万民。绵延百年的胡庆余堂,自此而始,品牌知名度,一句话即可概况:北有同仁堂,南有庆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