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鼓作气也(1 / 1)

同治元年三月,太平军自江西东进浙江,一日便攻陷衢州。同月,浙北太平军大张旗鼓的向南运动,意在与东进太平军会合,隐隐暴露出窥探全浙的野心。随着各地救急的塘报如雪片一般发出,朝野上下不禁反复给左宗棠发来责难之声:囤重兵于浙江的楚军所部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四月,常捷军与楚军在浙北整装待命,日意格所率炮兵队与楚军步兵日夜操练、整装待发。依照日意格的构想,楚军大部须在攻城发起之前,具备基本的步炮协同作战能力。最理想的状态便是炮队使用十八磅以上口径火炮,来轰击敌阵或城墙时,步兵队能同时以严密方阵形势,徐徐向前延伸,这炮火延伸多远,步兵队就紧随着炮火延伸的距离向前突进。这样当炮击停止时,步兵队能在最短的距离上发起快速突击。

日意格的军演思路,也许对同时期的法兰西近卫步兵团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可这对以乡勇村夫为主要兵员的楚军而言,属实是不小的挑战。尤其当三十磅大炮惊天动地轰鸣声炸响在耳边时,如何稳住楚军步兵队军纪,反倒成了棘手的问题。眼见即使是最勇武的亲兵营,也没法在重炮炮弹贴着头顶上飞过,并炸开在眼前的情况下维持良好队形,日意格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而随着不断有士兵在演训过程中,被炮弹溅射所误伤,楚军各将官对日意格这个外来的和尚也颇有怨词。

一连数日,发觉步炮配合迟迟不见进展,高台之上观望的左宗棠,一气之下干脆脱了官袍,同时命人取来皮甲,披挂之后,大步流星走向步兵队的方阵之中。一众幕僚和将官顿时慌了神,连忙上前阻拦。

胡雪岩快步跟上左宗棠,低声劝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帅万不可以身犯险呀。”

左宗棠看了胡雪岩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老夫乃是征战沙场的将帅,此时若不为全军之先,如何叫部将服气呢?”

胡雪岩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常捷军的炮队是在下招募来的,若大帅坚持以身试炮,那在下也随大帅同往!”

左宗棠偏过头来,看了胡雪岩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胡先生肩上可挑着我楚军几万兵马粮草枪炮供应的担子,若说不立危墙,该是说给胡先生听才是。何况胡先生并非军伍之身,此事便不劳烦先生亲临险境了。”

胡雪岩一愣,正要坚持,一旁的王德榜几步走上前来,伸手拦住了他。

王德榜淡淡道:“大帅有在下护着,胡先生放心便是。既是要上战场,总是要流血死人的。两军拼杀,决定胜负的关键,便在瞬间的血勇,所谓一鼓作气也,就是决胜之道。大帅今日不单是为了测试炮队协同,更是为了维系着楚军上下这一股子一往无前的血勇。须知,一念之差可定生死,楚军这一口气,是万万不能断的。”

说罢,王德榜向胡雪岩行过礼,大步跟上了左宗棠的步伐。演武场扬尘四起,这一刻,俩人远去的背影有如山峦般巍峨。随着左宗棠与王德榜列入阵中,左右的亲兵营和楚军各营纷纷探头过来,皆面有迟疑之色。正在此时,勒伯勒东扶正了军帽,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入亲兵营的队列,站在王德榜身边,目光坚定地目视前方。

勒伯勒东严肃道:“左元帅的风采,让我想起半个世纪前的拿破仑皇帝,能和先生们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左宗棠铁面冷目,威不可当,目不斜视的望着部队,继而高声下令道:“擂鼓!”

一众楚军随即收回目光,昂首挺胸直视着前方,也跟着喊着:“擂鼓!擂鼓!擂鼓”

这喊声与擂鼓声响彻大地,震耳欲聋,密集的步队方阵开始缓缓向前。前进的方向上,每隔数十步便画有一道标记,那是各口径火炮的预计落点。随着步兵方阵不断前进,炮队阵地上的日意格也高高举起指挥旗,喊道:“十八磅火炮,预备......放!”

炮口吞吐着火舌,随着密集的呼啸声,冲天的火柱在步队左前方炸开,掀起漫天泥土。左翼步队方阵的脚步略有迟疑,稍稍落后了位居阵中的亲兵营。

左宗棠大喝道:“高举帅旗!”

一丈高的帅旗高高扬起,如同万军之中的定海神针,左翼的步队方阵迅速稳住了针脚,大踏步跟上了中军的步伐,日意格继续喊道:“二十磅火炮,预备......放!”

这次的炮火声有如雷鸣,最前排的楚军士兵,甚至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但这次没有任何一个方阵出现骚乱,将士们前进的步伐,甚至越发稳健。

勒伯勒东高声喊道:“不要害怕,英勇的战士们。要知道,此刻所有的炮弹,未来都将落在你们的敌人头上!我军乃是天明所在,任何挡在威武之师面前的敌人,都将遭遇可耻的失败!”

王德榜自言自语的小声儿嘀咕道:“这洋鬼子......还懂得天命啊?”

日意格继续喊道:“三十磅火炮......预备!”

王德榜与勒伯勒东同时屏住了呼吸,脚下的步子似乎也变得迟缓。

左宗棠握紧了钢刀,脚步沉稳,下令道:“儿郎们,继续前进!”

巨大的轰击声使得众人耳边传来一阵嘶鸣,大地仿佛都在随之震颤。气浪铺天盖地而来,有人险些站不稳身子,但没有人的脚步因此而停滞。大队人马整齐地穿过四散的浓烟,犹如坚不可摧的铁壁。

三轮炮击之后,步队已抵达预定交火距离,众将士们,或彼此对视,或回头张望,皆不敢相信,全军竟齐装满员地穿过了炮火轰炸区。

短暂的兴奋之后,还没等缓过神儿呢,日意格又喊道:“火枪上肩!端平!两轮齐射,预备......放!”

随着火枪枪口喷出的硝烟,遮蔽了大半个演训场,左宗棠也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长长舒了一口气。

王德榜则面带兴奋之色,对左宗棠道:“大帅,军心可用,此战必胜!”

同治元年四月末,楚军并常捷军自湖州起兵,精锐尽出,直抵杭州城下。

五月,太平军自苏州发来援兵,意图打通与浙江的联络,而浙北楚军则死死扼守要道,阻挡贼兵援军。两军鏖战于太湖一带,太平军猛攻楚军营垒四十余天,死伤枕籍,楚军大营岿然不动。正在此时,淮军并常胜军自上海西进,接连克复嘉定、青浦,向太仓进军。太平军大部人马受困于苏南浙北一带,进退两难,隐隐显露出颓势。

六月,李秀成亲率精锐北上,与楚、淮两军大战于太仓。常胜军在太仓城下,布置了密集的火力网,以火枪火炮大量杀伤太平军。可紧随其后的太平军,丝毫不为惨重的伤亡所动摇,高举鲜血淋漓的钢刀,踩着同伴的尸体大步向前。阵中的华尔大为震惊,他只看见洋枪队的方阵陷入了无边无际的人海包围中,重炮每一次轰击,只是在汹涌而来的人潮中,掀起了一团血红色的浪花,旋即又被更多狂热的太平军士兵所淹没。此战,太平军以惨重的伤亡,才攻破太仓防线,常胜军仓皇退走,法国海军提督卜罗德被击毙于奉贤南桥镇。塘报传来,朝野震动。

同样的情况也在杭州城下发生。起先,楚军主力以各口径炮火压制城头守军,以步队掩护三十磅重炮向前,正面轰击城门,日意格则暗中组织工兵挖掘地道,引走护城河水,在城墙下埋设大量黑火药,引燃之后炸塌城墙,而后由步队入城巷战,夺取城池。华洋联军一明一暗,双管齐下,太平军无法抵抗。数日之内,杭州外围余杭、富阳两县内皆告克复。可入夜之后,杭州城内太平军又发起反扑,趁楚军尚未巩固两县城防之际,正面发起猛冲。常捷军的火枪方阵有如镰刀一般,扫向源源不断涌来的太平军,对面的太平军则如同割脉一般倒下。可每倒下一批,就有更多太平军补上同伴的位置,在黑夜之中,他们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楚军单薄的防线,犹如惊涛骇浪中的孤帆,终究无力在敌兵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维持。仅一夜之间,刚刚占领的两县,又被太平军夺了回去。

从白天到黑夜,胡雪岩一直在远处观望战局。两军厮杀的血腥与残酷,远远超出他的认知。李秀成分明已率主力北出江苏,杭州城中的太平军余部缺衣少粮,却依然在楚军的轮番猛攻下岿然不动,甚至能对楚军发起反扑,胡雪岩无法想象是什么在支撑太平军拼死作战。难道真如苏老板那日所言:他们相信南京城中那个所谓的天王洪秀全,真的能创造一个穷苦万民不受欺压的天下?

胡雪岩轻叹道:“今日实在死了太多的人了。看来,是在下小瞧了长毛军的战力。”

一旁的左宗棠也目视远处着浓烟滚滚的战场,略带了些敬佩地道:“无论立场如何,一支军队只要肯流血,就总是能前进的。”

静了片刻,左宗棠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但贼人自身亦死伤惨重,大势已去。今日反扑,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攻破城池,只待这两日了。”

同治元年六月末,曾国荃所部湘军沿长江西进,威胁到了南京,而上海淮军撤回整顿之后,亦再次陈兵苏州城下,太平军四面告危。浙北楚军趁太平军内外交困之际,对残破的杭州城发起最后的猛攻。终于,在重炮和密集步队冲锋的配合之下,在足以撼动大地的隆隆炮声中,杭州城的大门,被重重撞开。在万军的欢呼声中,大队楚军兵马蜂拥入城,残余的太平军占据城中各处营垒,犹做困兽之斗,但所有的负隅顽抗,无一不在常捷军的火炮轰击下烟消云散。零星的巷战又进行了一整天,城中枪炮声不绝于耳。

直到日落之际,浑身是血的王德榜,提着刀直奔城外的中军大帐,兴奋地向左宗棠禀报道:“大帅,杭州城已破!”

听闻消息后,左宗棠长吁了一口气,却并非是出自放松。他将目光转向胡雪岩,俩人的眼中皆有些许沉重之色。耗费如此巨大的代价夺回杭州,日后重建的担子,只怕是轻不了,胡雪岩对此心知肚明。作为江南财税重镇之一的的杭州城,历经此番劫难之后,可称得上是元气大伤。

沉默良久,左宗棠轻声道:“攻克杭州仅仅是开始,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胡先生,既与王有龄大人曾有约定,接下来,该是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同治元年七月,楚军正式移帐杭州城。在杭州城光复的塘塘报,送抵朝廷不久之后,朝中便有旨意传来:着左宗棠任浙江巡抚,同时督办全省军务,即刻整肃大军,预备向盘踞闽省的太平军发起进攻。

浙江巡抚的任免令一到,左宗棠便以巡抚衙门的名义,派给胡雪岩赈抚局总办的差事,主办浙江全境的战后恢复事宜。在经历了漫长而残酷的血雨腥风之后,胡雪岩终于顺利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杭州城。而面前等着他的,无疑是比半年前离开时更为凄惨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