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必以此终之(1 / 1)

同治元年二月末,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之后,常捷军首批兵马两千余人,并燧发火枪五千条,各类口径火炮三百余门,陆续开始装船,不日便将发往杭州的前线。目前常捷军的兵员构成,是以少数法军专业炮兵,以及数百法国殖民地退役陆军士兵为核心,又混杂以大量雇佣自菲律宾、越南等国的番兵,因此指挥起来颇为吃力。胡雪岩只得让勒伯勒东安排合适人选担任基层军官,又另行雇佣一批翻译,以备日后与楚军各将官沟通之用。

入夜前,最后一批枪炮及火药交付完毕后,恰逢风向合适,胡雪岩当即下令船队连夜起锚。正待扬帆之时,周遭忽然传来喊杀声一片,无数打着火把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夜色下的港口,转眼间便被数以百计的火把给照亮了。

王德榜脸色一变,高声喝道:“麻烦事儿上门了,抄家伙伺候着!”

环绕在他身边的亲兵们反应最为迅速,纷纷抽刀上前。日意格吆喝着卫队装填火药,勒伯勒东干脆三两步跳上船,叫船工立刻推两门十八磅火炮出来镇场子。

王德榜震惊地看着四处找炮弹的勒伯勒东,低声感叹道:“娘的,这帮洋人比太平军还疯。”

说话间,大队人马这就杀到了眼前。细细一看,竟是清一色的火枪兵,前排面孔以洋人居多,嘴里叼着火药袋,双手持枪,眼看着已经将弹丸装填完毕,只待击发。

一名华人面孔的翻译,走出阵前,高声喝道:“我等奉淮军洋枪队统领华尔之命,前来排查可疑船只。例行公务,还望诸位兄弟,切莫为难呀。”

王德榜一听,顿时来了脾气道:“什么他娘的的公务啊?摆明了是眼红我常捷军兵强马壮,趁着临走的关口来挑事罢了。他李鸿章到了大帅面前都要恭恭敬敬行礼,一个小小洋枪队竟敢如此造次?”

说罢,王德榜推开亲兵,当即要上前理论,却被胡雪岩一把给拦下了。

胡雪岩压低声音道:“将军不可激动哇,上海如今被淮军所控制,若真生了冲突,我等只怕也落不着好处啊。”

说着,胡雪岩将王德榜手中钢刀按下,几步走上前去,大声喊道:“我等皆奉朝廷旨意兴兵讨贼,乃是奉公办事,断无形迹可疑一说。还望诸位莫生事端,以免伤了和气。”

胡雪岩话音刚落,人群中忽地挤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洋人的长相,步子踉踉跄跄,看似应该喝多了,提着装满白酒的皮革水袋,穿一身蓝色双排扣军装,蹬着牛皮军靴,晃悠了好一阵子,才站稳了脚跟。

日意格在胡雪岩耳边低声道:“胡先生当心,此人就是洋枪队统领华尔,是个美国老流氓。”

华尔站在胡雪岩面前,操着生疏的官话喝问道:“先生们,多么美妙的夜晚!有谁能告诉我,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人?”

胡雪岩只闻到迎面而来的酒气,身后的王德榜眉毛一横,低声骂道:“娘的,这鬼佬蹬鼻子上脸啊,欺负到他爷爷头上了!”

亲兵们正要动刀,华尔忽地咧嘴一笑,大着舌头说道:“我的一个上海朋友教我,这是问好的意思。尊敬的先生们,你们感受到我的热情了吗?”

胡雪岩微微退开半步,面无表情道:“哼,在下只怕先生交友不慎!华夏自古为礼仪之邦,言谈措辞皆有礼数。张口粗鄙之语者,乃蛮夷耳。”

华尔愣了一下,似乎听出了胡雪岩话里的别意,冷笑几声,转过头去,用洋文嘀咕了几句,他身后的同伴顿时齐声哄笑起来。

华尔狠狠灌了两口酒,脸上露出几分狠相,反问道:“先生,我想请你教教我,什么叫蛮夷?你们给女人裹着小脚,男人抽着鸦片,留着难看的辫子,麻木浑浊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金钱和权力。你们用破破烂烂的长矛保卫着你们的领土,听见枪炮声只能跪下来祈求上帝怜悯,如果你们也有上帝庇佑的话。尊敬的先生,你教教我,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谁他妈的给你们勇气说我们是蛮夷啊?”

此人话音未落,身后一众船工及亲兵皆面露火光,齐刷刷拔出钢刀,或操起棍棒,眼看着就要冲上前来。

人群中的翻译直冒冷汗,害怕道:“兄弟们,不可动怒!这帮洋人火枪上了膛的!”

对面的洋兵纷纷端起手中火枪,一边发出讥讽的笑声。华尔从身旁的同伴手中拽过一支火枪,大声道:“看清楚了吗?就是这玩意儿征服了你们的国家,这他妈才叫文明!”

胡雪岩感到浑身的血液在喷涌,他只能竭力抑制愤怒的情绪,脑中飞快罗织着平息局面的措辞。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身后的运船上反倒传来更为高亢的呵斥声道:“华尔!你他妈的装腔作势的老畜生,谁给你的胆子到老子的地盘上来撒野的?还不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众人皆回头望去,只见勒伯勒东高高站在船舷上,手中挥舞长刀,脚下踩着一门十八磅火炮,黑漆漆的炮口正对着船下众人。

勒伯勒东骂道:“老子就直说了,你们也配和老子说什么是文明吗?法兰西的皇帝修建伟大的凡尔赛宫的时候,你们的国家还是密西西比河滩上的破烂荒地呢!野猴子披了身人皮,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呸,一帮子蛮夷!今儿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他娘的文明!”

勒伯勒东一连串叫骂,听得王德榜一阵恍惚,不敢相信一个法国人和一个美国人在用官话互相骂娘。对面的华尔神色更为茫然,他有限的官话水平,实际上都听不明白勒伯勒东都骂了些什么,可“蛮夷”二字却是听的真切。

这个词汇有如针刺一般扎在华尔心里,这个向来以装腔作势掩盖出身卑微的老流氓,顿时怒上心头了,狠狠将手中的水袋一砸,指着勒伯勒东大骂道:“开炮啊!让我看看你的胆量!我背后可是李鸿章大人!”

勒伯勒东反唇相讥道:“你喝糊涂了?你背后只有一群和你一样满脑子浆糊的美利坚蛮夷!”

华尔道:“别废话,开炮试试!”

勒伯勒东道:“他娘的,威胁老子?装填炮弹,准备开火!”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一声雷鸣般的怒喝:“住手!”

面前的洋枪队忽地左右裂开,大队身着黑色兵勇服的官兵,不由分说闯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分作两边,一边对准试图开炮的勒伯勒东,一边对准了茫然失措的洋枪队。当间一名人高马大的将官大步流星走来,华尔两眼一亮,连忙凑上前去,无不讨好地说道:“刘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我可以轻松搞定的。”

铭字营的亲兵们一把将华尔推到一边,刘铭传则是目不斜视,只当华尔不存在,径直向楚军众人走来。

王德榜此时收了钢刀,来到胡雪岩身边,低声道:“此人为李鸿章麾下‘铭字营’统领刘铭传,是个骁勇悍将,不可小觑啊。”

说话间,刘铭传已来到俩人面前,向着俩人行礼道:“在下淮军将官刘铭传。李大人听闻洋枪队在此闹事,特命在下前来查看。幸而及时赶到,未叫那酒鬼洋兵伤了诸位。此事皆怨淮军治军不力,叫胡先生、王将军看笑话了。”

胡雪岩与王德榜对视一眼,不知淮军闹的是哪一出。若说今日一事背后无人授意,胡雪岩与王德榜是断然不信的。保不齐是两拨人马提前串通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罢了。

刘铭传大概是看出了俩人心中所想,严肃说道:“实不相瞒,淮军诸将之中,确有人意图对俩位不利,以图挑起淮楚两家内斗,好谋取私利。但在下可为李大人作保,此事绝非大人授意。此番回府,大人也将整肃淮军军纪。两家都是为朝廷分忧,自然应当携手杀贼,共同进退。”

这一番场面话倒是说的漂亮,将李鸿章的责任择得干干净净,叫人挑不出毛病。刘铭传的目光直对向王德榜,似乎在等待他的表态。王德榜虽心有不快,却不便发作,只得朝船上的勒伯勒东挥手道:“炮兵即刻退下!”

勒伯勒东两手一摊,低声骂了两句街,但还是遵照王德榜的指示,令炮兵调转炮口,推离了船舷。

王德榜冷冷的道:“无论此事是何人所为,既是以淮军身份在外行动,便担着李大人的名声。此事还望将军严查,不光是给在下,也是给左帅,给楚军一个交待。”

“理应如此。”刘铭传点点头,回身看了醉醺醺的华尔一眼,冷声道:“华尔统领啊,今日怕是喝醉了,神志不清,还是将他带去李大人府上醒醒酒为好呀。”

话音刚落,刘铭传的亲兵们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华尔架起。华尔略有些慌乱地高喊道:“先生们,我说先生们,请冷静一点!我们刚才是在愉快的交谈!大家为什么要如此紧张啊?”

刘铭传看了华尔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厌弃道:“既然如此,想必你与李大人也有许多话要说。押下去!”

亲兵们正要架着华尔离开,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低喝:“且慢!”

众人转过身,只见胡雪岩缓步走来,在华尔面前站定,冷冷说道:“华尔先生,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你们虽是船坚炮利,可傲慢已经蒙蔽了你们的双眼。枪炮远远代表不了文明,大清的土地,你们的枪炮也征服不了。倘使你们一意坚信枪炮之利,可使华夏臣服的话,在下不妨以《左传》古语回应之,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暮色苍茫,天地昏暗,四下皆静,相视无言,有风吹来,大旗翻飞,猎猎作响,不绝于耳。

亲兵们押着茫然无措的华尔下去了,刘铭传这才转过身来,再次向着胡雪岩行礼道:“胡先生的名号,本将早有所闻。今日一见,甚感荣幸。”

胡雪岩疑惑道:“将军知道我?”

刘铭传回道:“李大人常常提起你。说胡先生虽远离庙堂,却心系时局,心怀民生,实为天下商贾之表率啊。”

胡雪岩连忙回礼,不好意思道:“李大人盛赞,在下诚惶诚恐。”

王德榜在一旁嘀咕道:“此公倒是懂得笼络人心。”

刘铭传却接着道:“李大人还说了,他日若是见了胡先生,务必转达他的一句忠告。”

胡雪岩马上弯腰一拜,正色道:“在下愿闻其详。”

刘铭传道:“胡先生既为行商出身,由着时运推向高位,实乃命也。然命数无常,不可预料。身居高位者,狂风不止,可一夜名扬天下,也可一夜身败名裂。胡先生虽气盛,却也需早早想好退路,三思而行。”

王德榜听了不由皱眉道:“将军此话......可是在威胁胡先生啊?”

刘铭传道:“断然不是!只是些许忠告罢了,想必胡先生自能参透。哦,时辰也不早了,诸位尽快启航吧,待我军克复苏州,再宴请诸位楚军弟兄啊。”

王德榜不甘示弱回道:“只怕这顿酒,淮军兄弟们要先在杭州喝了。”

刘铭传淡淡一笑道:“在下拭目以待。”

经历了有惊无险的插曲,船队总算得以启航。一路上,勒伯勒东仍对华尔辱骂不止,只言他日若在战场相遇,第一炮必定先轰他娘的常胜军,第二炮再打那太平军,引得一众骄傲的法兰西陆军兵勇群起响应,整夜喧闹不止。王德榜只在一旁暗自感叹,没等平定贼兵,这帮洋鬼子啊,只怕自己要先打起来喽。

看着上海渐渐消失在身后的夜色中,胡雪岩内心思绪万千。起先,他只当自己是各路诸侯之间不起眼的小小棋子,未曾想这数年经营,如今自己的体量,竟然已经大到足够被各方重视。今日既已拜入楚军阵营,李鸿章便隐约成了对立的敌人。胡雪岩在深感惶恐的同时,也逐渐认清自己如今所处的位置,以后的人生路,要更加谨言慎行,步履薄冰啊。

于泽云钻出船舱,给胡雪岩披上御寒的大衣,关心道:“掌柜的,独立船头、深夜未眠,可是有心事呀?”

胡雪岩笑了笑,抬头看向冬春相交之际,且星光稀疏的夜空,悠悠叹道:“哈哈,知我者,泽云也。想我胡雪岩今年已然三十有九,转眼即是不惑之年了。但从钱庄学徒走到今天,顿感人生恍惚,一路飞驰。”

于泽云思索道:“掌柜的,可是有感时间白驹过隙,岁月不饶人?”

胡雪岩摇了摇头道:“我感叹的是,人生苦短、天地辽阔。事业未成之前,怎甘心轻易老去呢?”

于泽云道:“掌柜的,我相信以您的睿智与勤奋,定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胡雪岩嘿嘿一笑,然后抓紧了船舷,仰起头对着苍天正色道:“但愿吧......狂风不止,正待鼓翼而飞,与天平齐。所谓激流思退,不过是懦弱无能之人的自我宽慰。李大人,忠告收下了,可这听与不听么,就由不得大人您了。”

说罢,胡雪岩又转过身来,大力拍了拍于泽云的肩膀道:“走,于家小子,咱们去把杭州城拿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