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戴上眼镜,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对主仆。他也算识人无数,但如此怪异的组合,他还是头一次见。主人倒是寻常商贾的扮相,言辞之间也颇为客气得体。令人意外的是仆人的装扮竟也丝毫不亚于主人,而且身形健硕,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些许老行伍的气息,干练而利落。唐廷枢注意到仆人时而会下意识将左手扶在腰间,有心之人稍加推测便可看出,这是经年在腰间配刀之人才会有的动作,这主仆俩人正是胡雪岩与王德榜。
唐廷枢心中有了数,倚身靠在红木单椅上,慢悠悠的道:“俩位的来意呢,在下已知晓了,不知俩位老板需向怡和洋行贷款几何呢?”
不出唐廷枢所料,在他说到“俩位老板”后,对面的胡雪岩与王德榜脸色微变,却也并未出言更正。唐廷枢猜测,他俩大约是带着些官军的背景,仆从为本家委派的监督者,主人则是明面上的交涉者。若是官军背景,唐廷枢这些时日倒是见了不少。前两日还有淮军丁日昌、刘铭传上门前来交涉,今日又来一家,不难猜测官兵这两年将要有大动作。
而与唐廷枢的暗中观察相对应,对面的胡雪岩与王德榜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个上海怡和洋行的华人买办。这是王德榜头一次近距离接触洋行买办,见面头一眼,他便在心中犯嘀咕,怎的洋行买办都是这幅扮相呢?面前的唐廷枢一身笔挺的西装大衣,做工考究,看起来是量身定做,极为贴合他偏瘦小的身形。;左眼效仿西洋人的样式,扣着一枚金丝边的单片眼镜,但因眼眶较浅的缘故,只能以鼻托架着。这一身装扮看似体面,却和光滑的额头与脑后长长的尾辫对比鲜明,看起来有种古怪的滑稽。因此,王德榜当即在心中给唐廷枢下了个“沐猴而冠”的评价,虽然嘴上并未多言,脸上的表情却也好看不到哪去。
胡雪岩常年往返上海杭州两地,这样的买办倒也陆陆续续见了不少,早已是习以为常。胡雪岩打量着洋行中的陈设,怡和洋行在大清实际已有些年头,自道光初年便在广州开了号,做些鸦片与茶叶买卖。当年林则徐在广府主持销烟时,怡和洋行幕后的创始人头一个跳出来鼓动英吉利朝野向大清宣战。这些年凭着战争和商贸累积了些资本,又赶上五口开埠,陆陆续续将分号开遍东南数省。算起来,上海这家分号如今也已开办近二十年,深耕上海资本市场多年,资金雄厚、人脉广阔,称得上是家老字号。但若仅从洋行陈设看,胡雪岩甚至辨认不出这是家英国洋行。大堂的布置颇具古意,墙上悬挂的是古时名士的字画,桌椅皆为名贵红木,西装革履的唐廷枢在此地,反倒突兀的像个外来者。
胡雪岩收起思绪,对唐廷枢道:“府上近日需一笔银两周转,所需之数,大约在六十万两。”
唐廷枢看了看一旁的王德榜,发觉从他脸上看不出多余的反应后,才向胡雪岩道:“六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需有还款凭证和作保人才行。”
胡雪岩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胡雪岩边回话,边让王德榜从身后取来一方木盒,盒中盛放有名帖一份,字据数张。唐廷枢接过来一一查阅,脸上略过一丝意外的神色,而后无奈地笑了笑。
唐廷枢淡淡道:“原来是阜康钱庄的胡掌柜,久闻大名。虽说坊间皆传,自太平军进入浙江之后,阜康钱庄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可从胡掌柜提供的账册来看,阜康钱庄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照说无论如何,也用不上这么大一笔银子来周转才是。”
胡雪岩回道:“阜康钱庄仅是作保罢了,所借银两,是用以周转一笔更大的买卖。”
唐廷枢摇了摇头道:“在下知道胡掌柜的意思,是想替背后的主子隐藏身份。不过,怡和洋行放款自有规矩,每一笔款项去向何处、做何用处,皆需予以说明。纵使是有官军背景,也断不能例外。”
一旁的王德榜闻言,低声插话道:“唐先生的话,未免过多了些。”
唐廷枢自然不吃王德榜这一套,只是和气地说道:“前日李鸿章大人的亲兵前来洋行借款,在下也是这一番话,各家皆一视同仁。”
胡雪岩伸手拦下王德榜,淡淡道:“我等的确有官军背景,但今日与洋行交涉后,洋行是否能代为保密呢?”
唐廷枢道:“那是自然。”
胡雪岩这才亲自起身,又取来一方木盒,这次打开,里头盛放的竟是书信一封,帅印一枚。唐廷枢微微变了脸色,伸出双手接过书信。帅印自然放在盒中,以唐廷枢的身份,是远没有资格轻易动它的。
唐廷枢心中暗道,这胡雪岩不愧是传闻中的浙江钱袋子,竟有如此通天手眼,之前倒是小觑了。”
早些年,怡和洋行曾在做湖州蚕丝买卖时与宁和堂生了些争执,唐廷枢也有所耳闻。后来洋行逐渐掌握了湖州蚕丝市场,唐廷枢便也对宁和堂及幕后的胡雪岩生了几分轻视。虽是洋人获利,可唐廷枢倒是比洋人还乐于看见华商吃瘪。
唐廷枢读过书信,又原样折好,放入木盒中,而后恭敬道:
“在下知道了。俩位是楚军的代办,对怡和洋行而言,便是尊贵的客人。不过呢,在下仍有一事需要确认。李鸿章大人借款是因朝廷放出的消息,将要安排李鸿章大人补江苏巡抚的缺,因而李大人用未来江苏省的税赋可用作还款之途,不知左宗棠大人是否有此依仗?”
胡雪岩道:“唐先生的消息还是慢了几分。曾国藩大人早已向朝廷举荐左宗棠大人补浙江巡抚的缺,只待收复杭州,大人便可走马上任,届时楚军自有浙江赋税还清账款。浙江一省之税赋,可否与江苏一比呢?”
唐廷枢被噎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道:“胡先生说笑了......看起来,李鸿章大人与左宗棠大人,各自有苏州和杭州的难关要闯,那在下先祝俩位大人精诚合作,马到功成了。”
胡雪岩与王德榜对视了一眼,古怪地笑了笑道:“谢过先生。”
谈定了借款的细则后,胡雪岩与王德榜离了怡和洋行,又奔宝山码头而去。
路上,王德榜好奇问道:“胡先生商海沉浮多年,真真假假之事见了许多,真话假话说了许多,可曾心生倦意?”
胡雪岩先是一愣,旋即咧嘴一笑道:“不瞒将军,在下年轻时觉得太平年岁的生意难做,只言再不愿经商。当年所想的是,若有得选,在下倒更想去乡间买处庭院,操弄花卉、闲适度日,岂不快哉?而后战端骤起,动乱年月,一年要耗十年的心气,在下反倒下了苦力气维持着买卖,将军可知为何?”
唐廷枢附和问道:“为何?”
胡雪岩道:“因着生意上摊子越铺越大,越来越多的人依仗着你,你要对越来越多人的身家性命负责,这时便再容不得你轻易抽身而退,也由不得你心生倦意。世上事总是如此,选择了一条道,就得抛下另一条,断无两全其美之事。不过,待到迟暮之年,在下也许能重新捡起昔日所念,去乡下觅一处幽静庭院,终日莳花弄草,修篱烹茶,了却此生。”
帘帐外,架着马车的于泽云听见了,回身笑道:“那我还给胡掌柜做家丁,替胡掌柜看着满院的花卉,莫叫那农家的羊儿吃了去。”
众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
说话间,王德榜已听见远处的海浪声,便问道:“说起来,此行又是往何处去?”
胡雪岩回道:“去宝山,见几个洋人军官。”
勒伯勒东换上一身笔挺军装,端正站立在空地上,行了一道标准的军礼,随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作为退役多年前海军上尉,勒伯勒东对自己的当前保持的军事素养很是满意。用清廷人的古话说,这叫“廉颇虽老,尚能饭!”。法国海军当局当年拒绝自己的延长服役年限的申请,无疑是那帮无能官僚的毫无远见之举。
远远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呼唤声道:“上尉,你已经在寒风里傻站了半小时,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您说的那位尊贵的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到?这见鬼的上海天气,冷得像是在莫斯科郊外的荒原上,西伯利亚的冷风与之比较,也不过如此呀。”
勒伯勒东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哼哼着说道:“日意格,我首先要纠正你,你会如此评价上海的冬天,只能说明你对莫斯科的极寒毫无了解。作为一名法国人,沙俄的寒冬应该是刻在你我血液中的记忆。”
日意格道:“您是说拿破仑皇帝入侵沙俄的战争?”
话说,这日意格比勒伯勒东年纪小了许多,言行举止颇有些毛糙。
勒伯勒东道:“是的。”
日意格道:“那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皇帝和近卫军的记忆,可流不到我这种街头混混的头上。更何况,上尉先生,我虽然流着法国人的血液,但我是在英国长大的。你要明白,英国人把‘欺骗’‘谎言’翻译为‘shanghai’,足见他们对这座城市的态度。”
勒伯勒东“呸”了一声道:“不列颠一年到头阴雨连绵,伦敦更是个街头尿粪污水横流的鬼地方,英国鬼佬哪来的脸揶揄上海啊?”
日意格笑了起来道:“上尉先生,您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地道的满清人了。”
勒伯勒东冷笑道:“哼哼,行了,把嘴闭上,有马车来了。”
勒伯勒东连忙扣上军帽,匆匆迎了上去。
日意格小跑着跟在勒伯勒东身后,一边低声道:“这次我们会被清军的权贵雇佣去战斗吗?我听说那美国人腓特烈?华尔就被李鸿章征召去组建了常胜军,眼下可是风光的很呀。”
勒伯勒东不屑地道:“华尔就是个老流氓。美利坚建国才多少年?当年若没有法国海军的支援,他们都要被英国佬赶下海了。真是白瞎了‘常胜’这个好名字,要真论欧洲陆军的骄傲,还得看咱们法国!”
日意格叹气道:“上尉先生,虽然你是在赞颂法国,可你的腔调真的越来越像清廷说书先生了。”
俩人话音未落,于泽云架着马车便在不远处徐徐停下。
胡雪岩与王德榜从车上下来,勒伯勒东热情地迎了上去,用一口流利的官话说道:“胡先生,别来无恙呀!”
一旁的王德榜则不可置信地看着勒伯勒东,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胡雪岩大笑道:“别来无恙!许久未见,乐先生的大清官话说的越发流利了。”
勒伯勒东回道:“生意儿做的多了,会的词儿自然多,毕竟都是为了挣点银子儿嘛。”一句完整的话,顿出了三个断句,每一个断句都强调一个儿话音,王德榜被逗得哈哈大笑,还以为自己回京师了呢。
胡雪岩笑的越加开怀,但立马切入正题:“乐先生,你掌握了行商的精髓。既然谈到了生意,我们就来聊聊眼下这笔生意吧。”
勒伯勒东顿时换上了严肃的神情道:“当然,当然。先生们,哦,不对,大人们,里边请吧。用你们的说法是,我们坐下来详谈。”
法国洋商,这是勒伯勒东退役后在大清朝的新身份。这些年胡雪岩也通过勒伯勒东这条线买了不少法国货,俩人也算是老相识。听闻楚军有意组建洋人枪炮队,勒伯勒东主动提出愿助一臂之力,胡雪岩这才赶赴宝山前来一见。
勒伯勒东指了指身旁的日意格,继而道:“请允许我向诸位大人介绍,这位是法国海军现役中尉,但最初是炮兵出身,对各口径火炮有深入钻研。众所周知,在法国,炮兵是一个出元帅和皇帝的好兵种,前途无量呢!”
日意格对勒伯勒东的比喻感到些难为情,只是颇为勉强地点点头道:“我的确对火炮略有了解。”
一旁的王德榜微微皱眉道:“你们洋人口中‘现役’的意思,是指此人仍在军中任职,对吧?”
勒伯勒东转向王德榜:“正是如此。不过将军大可不必担心,我国允许在役军官接受他国雇佣,提供军事服务。用你们的说法叫‘有奶就是娘儿’。”
王德榜转头对胡雪岩嘀咕道:“此人的官话简直已臻化境。”
胡雪岩笑了笑道:“乐先生在咱大清生活了近十五年,我朝也算他的半个故国了,就是浑话学的太多了些。”
勒伯勒东没有在意俩人的议论,自顾自说道:“日意格可以提供一队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炮兵,以及先生所需的各种磅数的火炮。而在下不才,可联系军火商人提供一批改良过的前装燧发枪,击发速度更快,射程更远,枪口有防雨设计,恶劣天气下也能保证击发,大洋对岸的美利坚南北两军开战都在大批量采购。”
王德榜好奇道:“怎么,美利坚也有贼寇造反么?”
勒伯勒东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美利坚眼下的南北内战,只好含糊道:“与朝廷剿灭太平军的战斗类似,他们也是分为南北两派。”
胡雪岩挥了挥手,示意此话题无关痛痒,又转向王德榜道:“将军以为此俩人如何呢?”
王德榜点了点头,对胡雪岩道:“本将以为此事可行,可着此俩人立刻开始筹备建军事项。”
勒伯勒东与日意格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出些许兴奋之色。
胡雪岩道:“来时路上,听闻李鸿章大人已雇佣一个美国将领组建常胜军,眼下已并入淮军大营中。俩位对此事可有了解?”
勒伯勒东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道:“什么将领,就是一个油嘴滑舌之人,他叫腓特烈?华尔,,他手下所谓的洋枪队,也是一群军纪败坏的乌合之众,宵小之徒,不足为惧。只可惜的是‘常胜’这个好名字被他们先占去了。”
王德榜听来心情莫名畅快,只要是关于淮军的坏消息,他听着都高兴。
王德榜笑道:“不过是‘常胜’名号罢了,不重要!乐先生,本将给你取个更好的,打今儿起,你们就是我楚军帐下的‘常捷军’了。”
勒伯勒东与日意格双眼一亮,异口同声道:“谢大人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