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暮色启航时(1 / 1)

于泽云贴在栏杆边,侧耳听着监牢外头的动静。昨日夜里,众人听来送饭的狱卒说,前两日,胡先生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刚好了大半,便叫人带去了城中,与楚军大帅左宗棠在府上密谈了几个时辰。虽然没说俩人谈了些什么,可打今儿早晨起,狱卒们对牢中数十名船工的态度却是和善了许多,送来的菜色也比前日丰盛。

有老船工咂着嘴叹道:“我说什么来着?胡先生福大命大,别说朝廷不会怪罪下来,照我看,只怕胡先生又要借此机遇,富贵一场喽!”

一旁有人连声附和道:“可不是嘛......我也一直和大伙说,那胡先生一瞧就是长命相,富贵相儿,福气大着呢。”

于泽云瞥了那人一眼,心中很是不屑。前两日,掌柜的生死未卜,满屋子船工各个像是死了人似的,拉着臭脸、气急败坏,在牢中长吁短叹,尽说些丧气话。那老船工还绘声绘色说起官府几大酷刑,说那犯人如何车裂,如何斩首,声情并茂、中气十足,生怕大伙听不真切,叫众人连着几夜都睡不踏实。

唯一叫于泽云的,内心稍感宽慰的是,连日来,但凡有将军模样的大人物前来提审,众人皆是牟足了劲替掌柜的说好话。这些在运河上行了半辈子船的老船工,虽说斗字不识一个,大道理说不出几分,但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明白的。掌柜的此番能脱离险境,和船工们的极力求情想必也脱不开关系。

正思索着,监牢大门哗啦啦的被打开,涌进来一队披坚执锐的兵丁,分列两队,皆昂首挺立。瞧那精气神,远不是绿营那帮子兵痞可以比较的。跟在兵丁后头走进来的,则是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泽云眼尖,只一眼望过去,便兴奋地蹦起身来道:“掌柜的!”

船工们纷纷围过来,脸上洋溢着兴奋之色道:“胡先生!是胡先生回来了!”

胡雪岩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绸布衣裳,气色相较杭州城破的时日,也红润了许多,看上去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处变不惊、运筹帷幄的钱庄大老板。

看着牢中一众欢呼雀跃的船工,胡雪岩心头一涩,朝众人抱拳道:“这些日子,叫诸位受苦了。”

老船工摆摆手道:“胡先生说的哪里话,出生入死走了这一遭,便都是自家弟兄,何必见外?哎,真要怪,还得是怪那长毛军。若无此贼人作乱,杭州哪会无端死这许多人,大伙又何必遭此一劫?”

一旁的船工们听了连连点头,有船工兴奋地插嘴道:“听闻胡先生又与官军搭上了线,可是要反攻杭州了?”

“是啊,胡先生,大军可是要重回杭州了?”

“我等可是能回家了?”

于泽云无奈地敲了敲围栏,劝阻道:“好了,掌柜的话才说一半,剩下都都叫你们搅合了。都安静些,听掌柜的把话说完!”

胡雪岩向于泽云点了点头,又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这才说道:“杭州,朝廷是一定会夺回来的,但眼下还需要辛苦船工弟兄们,咱们抓紧功夫,再往上海跑一趟。”

船工们一愣,疑惑地嘀咕起来道:“上海?”

原来,在那日与左宗棠商定盟约之后,胡雪岩又与楚军帐中幕僚交谈甚久,细致了解了当前浙江境内楚军的军备情况。

坦诚说,不容乐观。

眼下集结在湖州一带的楚军,总兵力不过三万余人,其中战兵仅有两万,算上本地支援的浙军,总数也勉强达到四万。而驻守杭州城周边的太平军兵力不详,但总数绝不下两万人马。所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以楚军目前的实力,无论是围城还是攻城,皆属勉强。依照左宗棠此前定下的计策,楚军本应北上袭扰太平军粮道,逼迫太平军主力出城迎战。与擅长步步为营、重兵结垒的曾国藩不同,左宗棠向来主张在野战中进肯能调动敌兵,在运动中寻找歼敌时机。

但此次太平军的统帅偏偏是忠王李秀成,此獠生性谨慎,又与湘军做了多年的对头,对左宗棠惯常的战法早已烂熟于心。此次听闻楚军入浙,太平军迅速收缩了兵力,将重兵集结在杭州城际周边县城内,形成环绕杭州府的数道坚固防线,等着楚军主动来撞。楚军府上幕僚在与胡雪岩分析过当前的杭州城防之后,得出了共同的结论:以楚军眼下的攻城能力,暂不具备收复杭州的条件。倘若贸然进攻,楚军损失惨重自不必说,李秀成必定会待到楚军疲弱之际全军杀出,到时莫说杭州收复无望,只怕就连作为最后退路的湖州也保不住了。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胡雪岩看了看端坐地图前,闭目养神的左宗棠,向着一旁的幕僚试探着问道:“可否从上海的洋商处,招募熟练火炮击发的洋兵,以充实军备?”

此话一出,原本嘈杂不已的大帐,忽地安静了几分,众人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左宗棠,又收回目光。自前年英法两国打进紫禁城,在城中烧杀抢掠,无论是民间还是朝野,对那洋人的态度皆陷入既畏惧又痛恨的暧昧境地。须知,眼下太平军再如何作乱,毕竟是大清关起门来的自家事儿,若是引入洋人协助平叛,且不论洋人是否一定能压过太平军,单说对军心民心可能的影响,也使人不得不再三斟酌。

左宗棠微微睁开眼,背对着众人,低声笑了笑道:“胡雪岩,你给本帅出了道难题。”

胡雪岩默默低下头,心中暗道,王有龄多年前也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此番听大帅话里的语气,似乎是某种隐晦的责怪。胡雪岩只好宽慰自己,毕竟是好赌之人,许是生来便善于给人出难题。

胡雪岩斟酌道:“大帅,聘用洋人作战,大清并非没有先例。咸丰五年,长毛军攻上海,上海的洋枪队便与官兵通力协作,一道击退了贼人来犯。而咸丰六年,在下曾受王有龄大人之托,前往上海采购军火。那时洋人便已对外出手十二磅火炮,如今已是五年过去,听闻近来西洋各国已陆续装备十八磅、二十四磅,乃至三十磅火炮。大帅,我军目前火力最强的火炮,也不过十二磅,且为工部制式,射程不佳不说,还极易炸膛。若以洋枪洋炮装备我军,岂不如虎添翼?”

左宗棠闻言,思忖片刻,站起身来,仰头望着面前的地图。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大约有千军万马正正往来厮杀。

正是思索之时,一名幕僚忽地小声说道:“在下听闻,李鸿章大人近期新募的淮军,在上月云集安庆。前锋一万兵马,正由英吉利商船分批运往上海。”

此话一出,帐上众人皆变了脸色。胡雪岩感受到帐中气氛的变化,心中顿有所思。早先便隐约听闻,同为曾国藩幕府出身的李鸿章,与左宗棠私下积怨已久。李鸿章本是安徽合肥人士,道光二十七年翰林院庶吉士,拜在曾国藩门下。太平军起事之后,作为曾国藩作为信赖的幕僚之一,李鸿章几度在湘军危难之际稳定军心,在太平军两度攻陷江南大营的惨淡局势下,稳住了几欲投河自尽的曾国藩,使湘军的局势不至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仅此一点,便足以使曾国藩对李鸿章大为依仗。

但左宗棠却从李鸿章进入湘军幕府之时,便瞧不上此人,俩人的过节,实则始于一次关键的战略误判。早在太平军起事之初,左宗棠便在细致研究过太平军流窜作战的特点之后,针对性提出,应在东南组建一支湘勇马队,意在用骑兵的高速机动和太平军的两条腿打一个对胡。最初的计划,乃是先奏请朝廷调派察哈尔马三千匹,湘军再从本地招募擅长马术之人加以训练。此事曾国藩不假思索的交由得意门生李鸿章去落实,孰料李鸿章在安徽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生了些谨小慎微的心性。他曾私下对幕僚言说,北人仗马,南人仗舟,东南从未听闻有组建骑军的说法。此事若要办实,必定受到多方掣肘,甚至有影响官运之虞,还是应付了事为好。

于是此组建马队一事 ,便在李鸿章的授意之下,不明不白耽误下来。左宗棠构想的以骑军机动作战剿灭太平军的设想,便这样顿时落了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关键的战略机遇失之交臂。再之后,太平军攻克武昌,进占南京,纵横东南诸省,势不可挡。此时军中再议组建骑队,则为时晚矣。湘籍将领,最重血性。左宗棠自然看不上李鸿章畏首畏尾的处事风格,而李鸿章也对左宗棠经年累月的冷言讥讽,已是不堪忍受,俩人自此算是结下了梁子。

胡雪岩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只听幕僚继续说道:“李大人今年来与洋商联系紧密,此次帅军驰援上海,只怕也是存了借洋枪洋炮之利装备淮军的心思。”

胡雪岩微微皱眉,听出了幕僚此话的意思:李鸿章与大帅既然政见不合,若是此次李鸿章抢先在上海组建洋枪队,左宗棠岂不落了下乘,遭淮军嘲笑?

左宗棠转过身,面向胡雪岩问道:“胡雪岩,你既为楚军总代办,此事你如何看?”

一众幕僚的目光也同时向胡雪岩看过来,胡雪岩顿时感到额头一阵冒汗。左宗棠与李鸿章积怨已深,帐中人尽皆知。组建洋枪洋炮兵马一事虽是由自己提出的,可谁也不曾料想此事会误打误撞与李鸿章产生关联。今日倘若发言有失,得罪一众幕僚不说,只怕左宗棠心中也要对自己产生疑虑。

当如何作答?胡雪岩心急如焚。瞬息之间,胡雪岩想起了那日王德榜的评价王有龄的话,似是有所顿悟。心道,左宗棠怨恨李鸿章,所为何事?乃是李鸿章踌躇不定,贻误战机,致使东南战局彻底失控。此次楚军大批兵马千里迢迢来到浙江,又是所求何事?讨贼安民,还一方水土平安是也。个人好恶,与东南战局,孰重孰轻,左宗棠会分辨不清么?

想到此处,胡雪岩心中有了成算,这才抬起头来,正与左宗棠满怀期许的目光相对。

胡雪岩咳嗽了两声,继而朗声道:“在下以为,李大人的淮军如何处事,与我楚军并无关联。当下我军需快速破城之法,洋人重炮恰可助我军威。诸君须知,若无枪炮相助,我军贸然攻城,需凭借十倍于贼人之兵力。因而若要在朝廷限期之内攻破城池,唯有枪炮一途了!”

一番阔论,掷地有声,幕僚们面面相觑,皆不敢置评。唯有左宗棠双眼一亮,淡淡笑道:“胡先生倒是敢言惊人之语。”

说罢,左宗棠转过身去,注视地图片刻,忽地高声喝道:“王德榜!”

王德榜应声大步踏入营帐,高喊道:“末将在!”

左宗棠发布将令:“本帅着你率亲兵,连夜护卫胡先生前往上海,商谈购置枪炮事宜。海运局的船只及船工,连同军中舟船,皆拨给胡先生调度,你要居中协调。切记,此去上海,万事以胡先生首肯为要。”

王德榜略有几分诧异,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这才回话道:“末将遵命。”

左宗棠再次将目光转向胡雪岩,神色严肃道:“胡雪岩,此事本帅全权授予你去办。须知,事关重大,断不可再延误时机,重蹈昔日覆辙。”

胡雪岩自然知晓左宗棠所指何事,旋即朗声回道:“必不负大帅期望!”

同治元年一月末,船队在暮色中启航。在左宗棠的特别关照下,酒饱饭足的船工们吆喝着升起白帆,运河沿岸楚军各部将为船队保驾护航,帮助船队穿过犬牙交错的战场,直奔上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