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路口,不远处是一片演训场。冬日阴雨绵绵,演训场内空无一人,仅有数名兵卒在演训场外的堆料棚内烤火取暖。眼见雨下的大了些,胡雪岩与两名亲兵也匆匆钻进棚内避雨。兵卒们与亲兵似乎是老相识了,很快便熟络地攀谈起来。奈何说的是一口浑浊的湖南方言,胡雪岩侧耳听了片刻,只听出了些诸如“农忙”“秋收”“割麦子”等琐碎词语。看起来这些兵卒都是些朴实的农家汉,且面色红润,牙齿整齐干净,一看便是未染鸦片之人。
冬雨下了一阵,又渐渐止住。
胡雪岩对一旁的亲兵道:“今日场中无军演,可是因着雨水天的缘故?”
下雨天不军演,这是绿营兵的老传统了,胡雪岩也仅是随口一问。谁料亲兵却正色回话道:“楚军演武向来不论刮风下雨,这也是大帅定的规矩。谁能保证打起仗来无风无雨?”
胡雪岩一愣:“那今日这是?”
亲兵顿了片刻,还是向胡雪岩解释了一番。原来是前日斥候来报称,德清境内的莫干山劳岭古道一带有大伙盗匪出没,杀了山脚十余户百姓,并隐隐威胁到楚军侧翼粮道。楚军遂派出骑队前往将此路山匪剿灭。交战中,骑队不幸战死十数人,尸体今日焚烧。因着楚军营中皆为湘籍宗族子弟,众人总要去送上一程,这才停了今晨的军演。湘籍土人向来脾气执拗,既趋新又守旧。练新军时踊跃参军,对生死之事,却也格外讲究落叶归根。若是有湘籍兵卒战死异乡,同乡便要负责将同伴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不论归途漫漫。
胡雪岩听后略一思索,对亲兵道:“在下能否前去观看?”
两名亲兵又对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空地上堆起半人高的柴火,战死兵卒的尸体平放在柴火堆上,贴身衣物打理得干干净净,远远望去只像是睡着了。上千楚军将士列在远处,鸦雀无声。只听几声擂鼓响,震彻天际,楚军大旗在风中狂舞,凌冽的寒风莫名带了几分肃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行伍从队列中缓步走出,远处的擂鼓声也由缓慢转为急促,接着如同雨点一般密集,最后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鼓声停止的刹那,柴火堆旁的两名将官抛出手中火把,火堆随之燃起冲天火光。在熊熊烈火之间,那老行伍清了清嗓子,竟高声唱起了湘籍山里人家的一支山歌:“吃菜要吃白菜头,跟郎么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
老行伍的发音早已浑浊不清,但歌声中的悲怆之意,却几乎喷薄而出,胡雪岩听不懂老行伍的唱词,全靠一旁的亲兵用官话念给他听。
胡雪岩低声嘀咕道:“怎么听上去像是一支匪歌?
亲兵却严肃地点了点头道:“胡先生所料不错。湘籍土人性格向来如此,所谓笑看人间腌臜事,去时洒脱不留名。既是赴死,便要痛痛快快高唱匪歌。”
胡雪岩不由心中微动,下意识默念着那支震撼人心的歌谣:“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支楚军,也许真的能为东南糜烂数年的战事带来一丝转机。
远远忽然传来跑马声,很快便逼近了。胡雪岩回过头去,只见王德榜身骑大马疾驰而来,急急刹在胡雪岩身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高声喝道:“胡先生,大帅有请!”
一路跟着车马进了城,胡雪岩才得知左宗棠本人已亲临德清。路上,王德榜问起今日在营寨中的见闻,胡雪岩简略说过后,又向王德榜道谢:“将军之大度,在下叹服不已。”
王德榜知道胡雪岩指的是,准许他在营寨中参观一事,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本将性格急躁,本就不是考虑周全之人,胡先生只怕谢错了人。许你在营中行走的令,乃是大帅亲自下的。”
此话却叫胡雪岩莫名紧张起来。左帅如此关照,许是有求于己。名震天下的左宗棠所求之事,想必不会是小事。怀着些许不安的心情,胡雪岩随着王德榜,一路来到左宗棠在德清的下榻之处。穿过一处幽静的庭院,王德榜叫胡雪岩在一旁等候,自己先去通报。胡雪岩深吸一口气,对着池中水梳理着衣冠。奈何休养数日,面色憔悴不说,胡须也来不及剃。所谓体面的胡先生,今日只怕体面不起来了。胡雪岩勉强抚平了衣摆褶皱,苦笑了一下。
少顷,王德榜折回身来,朝胡雪岩招了招手,胡雪岩连忙跟了上去。跨过院门,里侧竟又是一处院落。院中落叶凋零,铺满墨绿色的池水。庭院中央是一处凉亭,凉亭下有石桌一方,石椅一对。就在这凉亭间,五十岁的左宗棠端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棋盘,似是若有所思。
王德榜领着胡雪岩走上前去,在凉亭外停住,低声道:“大帅,胡先生到了。”
左宗棠从棋盘前抬眼一瞥,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胡雪岩则暗自打量着这个湘军集团中手握重兵的名将。与想象不同,左宗棠留着短而浓的胡须,眉毛柔和地下弯着,目光平和亲切,若仅看外表,很难让人将他与杀伐果断的领兵之人相关联。
胡雪岩上前两步,行了大礼道:“小人胡雪岩,见过大帅。”
左宗棠微微颔首,示意胡雪岩起身落座。待胡雪岩在对面坐下后,左宗棠才淡淡道:“胡先生,可懂围棋?”
胡雪岩答道:“在下行商多年,未得空闲钻研,仅知晓些皮毛罢了。”
左宗棠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皮毛也无妨,胡先生可否替本帅看看面前这盘棋局?”
胡雪岩道:“在下斗胆一试。”
胡雪岩将目光落在面前的棋局上,从棋面上看,黑子当前占优,将众多白子围困左下一隅,眼看最后的“气眼”将被黑子堵死。倘若圈中白子气绝,则左下大片盘面将为黑子所占。
可从全局看,白子在黑子外围形成更大包围圈,奈何此圈过大,处处皆是漏洞。再细看,又有一路白子自夹道之间突入,隐隐有将黑子一分为二的态势。若白子此路奇袭能成,则整局棋面可活。
胡雪岩对着棋局端详许久,心中忽地有所顿悟:左帅哪里是在让自己分析棋局?这分明就是当前时局在棋盘之上的复现。白子即为朝廷,黑子则为太平军。眼下太平军攻略江浙等地,将东南数省困于包围之中,而左帅的楚军则对应那支直入敌阵的白子,乃是整个东南战局的破局之眼。
胡雪岩抬起望向左宗棠,左宗棠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道:“本帅知道胡先生想说什么。不过,先容本帅再问第二个的问题:胡先生有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在想通棋局与时局的关联之后,胡雪岩几乎一眼认出了自己在棋盘中的位置所在,左下角一处被黑子隔绝的孤立白子,身后只剩一格退路,即为白子最后的“气”。黑子只消微微一动,白子便会消失在黑子的重重包围之中。胡雪岩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黯然之色,左宗棠与胡雪岩的视线交汇在同一处,彼此心照不宣。一旁的王德榜探头探脑,却是看不明白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左宗棠道:“胡先生在杭州城内的壮举,本帅有所耳闻,实在敬佩不已。本帅虽与王有龄政见不合,可对王大人的品性,本帅一向是敬重的。此番杭州告危,本帅也亲点楚军精锐之师全力来援,不成想还是慢了贼人一步。”
胡雪岩闻言,低头沉思起来。早在杭州城被围困时,便有流言传湘军诸将皆无心驰援,有意坐视杭州沦陷。可今日见左宗棠眼中遗憾之色,却又不似伪装。从眼前棋盘来看,杭州也是破局的关键所在,有杭州城作为依仗,方可调度全省兵马钱粮,无论西进江西,还是北出江苏,皆极为便利。反之,倘若杭州有失,则原道而来的楚军无依无凭,对阵背靠城池进退自如的数万太平军,无疑是落了下风。
胡雪岩叹道:“大帅有如此心意,王大人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深感欣慰。”
左宗棠却并未再谈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杭州城既已陷落,胡先生产业想必皆落于敌手。而失去王大人在其中牵线,胡先生他日若要再做官府的生意,只怕不会如此顺利。”
胡雪岩感到心口像是遭了一记针刺,人人皆传左宗棠快言快语,如今一见倒是名不虚传。
胡雪岩叹气道:“还请大帅为在下指点迷津。”
左宗棠摆摆手道:“指点谈不上,胡先生既为行商,本帅便与你谈些买卖上的事。眼下,我军初到浙江,后勤仍需千里转运,沟通不畅,正急需在本地补充粮米、木料、生铁、火药、棉被等等物资,需要一员信息通达、办事利落的行商代为采购。本帅可许其官商身份,以楚军总代办的名义外出交涉。此事,不知胡先生意下如何?”
胡雪岩思索片刻,答道:“采购物资所需巨量白银,军中可能保证按时交付?”
左宗棠露出一丝笑纹道:“胡先生是个聪明人。军中饷银眼下周转不济,本帅可将楚军帅印借予你,再许你以楚军名义向钱庄融款,想来东南几省的钱庄应该会卖本帅几分薄面。一旦攻取杭州,稳定浙江局势,本帅自会第一时间将所欠款项补上。对胡先生本人,也自有丰厚报酬。”
胡雪岩低下头,沉默许久,这才看了左宗棠一眼,试探着问道:“恕在下多言,大帅许给在下如此大的权利,又以楚军和大帅的名誉作保,不怕在下败坏了大帅的名声么?”
左宗棠伸手捋了捋胡须,淡淡道:“《史记》有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本帅虽无法苛求胡先生以国士相报,但本帅至少可确保以国士之礼对待先生。”
胡雪岩内心微动,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就任湖州府库账房的前夜。相隔十年,命运的选择再一次摆在他面前。
胡雪岩按捺住情绪的涌动,低声问道:“为何是在下?”
身后的王德榜听了半天,此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道,分明是天降富贵摆在面前,怎会有人如此扭捏迟疑?
左宗棠的神色却格外严肃,认真回道:“所谓大道,无分高低。天下需要顾大局之人,但更需守小义之人。若无小义,何谈大局?世上事,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胡先生以为如何?”
胡雪岩则双眼微颤,心中顿时再无迟疑,高声回道:“在下深以为然。”
一旁王德榜满头雾水,但也早已习惯了大帅的说话方式。只是这胡雪岩似乎颇有些无师自通的本领,竟与大帅答的有来有回,不免令王德榜深感讶异。
左宗棠道:“胡先生本为商贾,本该是在商言商的。然今日,你我既从天下大势引入,又以大道之论告终,本帅便也不好说,今日是和先生做了笔交易。既然你我皆愿早日终止东南乱局,还万民安居乐业。今日之事,便算作你我俩人的盟约吧。所约之事,乃海内安宁是也。”
胡雪岩深受触动,站起身来,再行大礼,郑重拜道:“如此,还望大帅不忘民生之多艰,再造海内之安宁。”
左宗棠握住胡雪岩的双臂,将他扶起后,连道了三声好,仰天大笑道:“正所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与诸君共勉之!”
同治元年元月,胡雪岩拜入左宗棠门下,全面接管楚军军备粮草采购事宜。一代巨贾的官商之道,自此而始,后人也戏称为“红顶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