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怒号,天地间一片昏暗。铁色的浓云向着城隍山缓缓压下来,云中仿佛有一万面战鼓齐声擂响,整个杭州城都在这惊天动地的雷鸣声中震颤。胡雪岩跌跌撞撞奔行在空无一人的杭州街头,举目四望,只见枯叶漫天飘零。随着天色越发晦暗,街上的道路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胡雪岩顶着狂风艰难地前行,飞沙走石遮蔽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远处,只见四周不知何时人影绰绰,耳边的风声也越发凄厉。胡雪岩心中惊骇莫名,侧耳细听,才发觉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风声,而是数不清的人影在高声尖啸。
“胡先生,你害我们死的好惨!”
“粮食,我们的粮食呢?”
“不行了,观音土,得去挖观音土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谁看见我的孩子了?”
最后发出声音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她惊慌失措地在人群中高声呼喊。胡雪岩听见了,却不敢去看她。而就在胡雪岩身后的不远处,一群男人围着燃烧的大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滚滚热气腾起,随着热气四溢开来的,是一阵诡异的肉香味。
胡雪岩只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拼尽全力地逃离了身后的街道,却听见那女子的呜咽声仍旧阴魂不散地飘来:“我的孩子呢?胡先生,你见着我的孩子了吗?”
胡雪岩心中又惊又惧,冲过一道街角,却迎面撞上一道人影。那人影身着残破不堪的文官补服,袖袍之上沾着点点血迹。胡雪岩心中大骇,挣扎着抬眼望去,发觉那人影竟是披头散发的王有龄。
王有龄厉声喝问,怒目圆瞪,形如恶鬼,向其吼道:“胡雪岩,这便是你亲口向本官许下的承诺?你就如此坐视城中百姓以吃人为生?”
胡雪岩想要辩解,却发觉嗓子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掐住一般,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只能不断向后退去,直到后背也撞上一道人影。胡雪岩战战兢兢回过头,只看见满脸鲜血的苏老板,一手提着一柄小刀,一手死死勒住胡雪岩的脖颈。
天旋地转间,胡雪岩听见苏老板在自己耳边,吹来一道冷若冰霜的寒气:“胡先生,你欠下的血债,该是时候偿还了。”
话音刚落,苏老板手起刀落,小刀重重贯穿了胡雪岩的胸膛。
胡雪岩惊呼一声,从床榻之上弹起,大汗淋漓。过了好一会,胡雪岩才意识到方才是做了一个噩梦。
此刻,胡雪岩的眼前是一间朝南的木屋,四周陈设简单,床榻边的炭火烧得正旺。披挂戎装的男子坐在火炉边,见胡雪岩醒了,便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找医官。胡雪岩微微定了定神,渐渐平抑了狂跳不止的心脏,视线在男子的衣着与发辫上快速扫过。
男子注意到了胡雪岩的小动作,冷冷一笑道:“胡先生倒是反应机敏,想必先生是在猜,此处究竟是在长毛军营中,还是官兵营中。”
胡雪岩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汗,低声道:“军爷认识我?”
男子瞥了胡雪岩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说道:“胡先生的名号,在海运局的船工口中可是如雷贯耳。”
胡雪岩心头一沉,软软地靠在了床榻边,轻声道:“敢问军爷,在下是在何处?军爷又是哪一路朝廷兵马?”
胡雪岩话音刚落,男子微微凑近了身子,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竟然是一副意外年轻的面孔,看上去至多不过三十。只听男子严肃说道:“此地为德清县城外楚军驻地,本将乃是楚军亲兵营统领王德榜。昨日尔等悬挂长毛军军旗,在运河上招摇过市,被我军炮队击溃,胡先生不会都忘了吧?”
胡雪岩按住刺痛的太阳穴,疲倦地答道:“如此枉顾朝廷法度之举,小人怎敢言忘?”
王德榜察觉到胡雪岩语气的变化,旋即冷声说道:“看来,胡先生是承认与长毛军有私下勾结了?”
胡雪岩嘴角一咧,露出苍白的苦笑道:“事已至此,小人自知已是百口莫辩,只求将军大人大量,刑场上给小人一个痛快便是了。”
在醒来的瞬间,胡雪岩便认清了眼下的处境。想当年在杭州城内,自己也替王有龄查抄了一大批勾结太平军的行商,那些行商最终无不下场凄惨,因此胡雪岩比任何人都清楚官府对待叛贼的态度和手段。可笑的是自己机关算尽,自以为精明,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然船队和船工都已落入官军之手,那么自己与李秀成的交易,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等待自己的结局便可想而知。
但王德榜却忽然大笑起来,目光直视着胡雪岩,像是一柄利箭,正色道:“你想求一个痛快,本将却偏不准。胡雪岩,本将姑且信船工所言,尊称你一声胡先生。至于你与那长毛军究竟有没有勾结,眼下只怕你我说了都不算。”
胡雪岩满脸困惑,问道:“此话何意?若将军都说了不算,谁说才算数?”
王德榜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等你见了大帅,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王德榜挥了挥手。等候在一旁的医官走上前来,替胡雪岩更换伤口处的纱布,同时端来调理风寒的汤药。忽如其来的转变,使得胡雪岩一时反应不及。见王德榜的态度,自己似乎一时半刻并不会被问罪,而听他方才话里的意思,许是有个大官要亲自审自己。
“楚军。”胡雪岩在心中默念着,脑中回忆着关于这支兵马的种种传言。楚军乃是湘军众多分支之一,咸丰十年创建,至今成军时间不足两年。若自己没有记错,此军统帅乃是湖南巡抚衙门府上幕僚左宗棠,此公早先为兵部郎中,曾在湖南屡立战功,杀得太平军闻风丧胆,时人皆赞左公曰“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想到此处,胡雪岩微微叹了口气。王有龄之于浙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胡雪岩看来,当初只怨王有龄当年未采纳广设厘金局、购置枪炮、广征团练的建议,不然谁说浙军不能成为第二支湘军?所谓时也命也,历史的机遇一旦错过,随后纵使付出千百倍的代价,也难以更改结局,而王有龄最后也用性命印证了此话的精准与残酷。
待医官退下后,胡雪岩试探着文道:“王将军,在下尚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王德榜坐在火炉边闭目养神,头也不抬冰冷道:“说!”
胡雪岩道:“替长毛军买粮一事,皆由在下一人主使,海运局的船工皆是无辜之人。他们并不知晓军机大事,将军还是不要为难他们,将他们放了吧。船工家眷尚在杭州城中,临行之际,在下曾许诺要将让船工平安回家。在下不愿做失信之人,还望将军成全。”
王德榜这才微微睁开眼,看了看胡雪岩,嘴角勾了勾,不知是讥讽还是赞许道:“胡先生的确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本将原以为商人眼里只重利益,今日胡先生倒是让本将刮目相看了。”
胡雪岩叹道:“将军谬赞,惭愧不已。多年以前,曾有人教训在下,无论为官为商,做人之道乃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下不过是谨记着前人的教诲罢了。”
胡雪岩话还未说完,王德榜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笑道:“不过,终究是商贾的无知之论。胡先生可知当前的杭州是何境况?两军交锋的战场!厮杀汉哪来的这许多妇人之仁?你胡雪岩看见的是船工皆无辜,本将看见的却是,今日平白放一批熟练船工回杭州城,对缺少水师的长毛军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他日反倒给我军平添围剿难度。这么一笔账,胡先生真的算不清么?”
胡雪岩一时语塞,王德榜接着说道:“胡先生也莫怪本将多嘴。昨日夜里,本将连夜审问了所有船工,对近来杭州城内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依本将之见,胡先生本就不该空耗钱庄银两囤积米粮,收效甚微不谈,反倒遭贼兵觊觎。杭州既为江南财税重地,朝廷迟早是要收回来的,胡先生保着钱庄的买卖等官军打回来,比架棚子施舍几个灾民意义更为重大。可惜啊,死守着小仁小义而枉顾了大局,这一点,你倒与那已故的浙江巡抚颇有相似,胡先生倒也不愧是王大人府上幕僚。”
胡雪岩一愣,困惑地问:“王将军乃湘籍将领,怎会与浙江巡抚相识?”
王德榜摆摆手道:“本将与王大人并不熟识,只是昨夜禀报此事时,偶然从大帅口中听了些故事罢了。”
“守小义而轻大局,左帅是如此评价王大人的么?”胡雪岩在心中暗道。早听闻左宗棠向来在朝中以直言而闻名,今日算是有所见识。若从左公的角度看,世上事若仅需考虑大局,自然省却了无数困扰。可天下并非所有人都能站在高处置身事外,以超脱的视角指点江山。多数人都在低处的泥潭中挣扎,目光所及之处,仅有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这已经是一个人拥有的全部,你要怎么狠得下心告诉他,为了大局,总要容忍一些必要的牺牲和代价?天下事总是如此,有人下决心付出代价,有人本身就是代价。
王德榜只看胡雪岩的表情,隐隐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左帅秉公直言的性子的确刺痛过不少人,就连对大力支持楚军建军的曾国藩,左帅的评价也是“曾公仅擅结硬寨打呆仗,导致湘军耗饷甚巨。对付太平军,就该摈弃曾公治军的那一套,当以运动对运动,攻其不备,以奇取胜,方能迅速平定动乱”。这话自然惹得一众湘籍将领不快,朝中甚至有人给左帅起了个“左大舌头”的诨名,以示讥讽。
当然,这种事王德榜自己知道也就罢了,自然不便说给胡雪岩听。对左帅而言,走正确的路,远胜过走轻松的那一条路,纵使这个过程要付出无数沉重的代价。而多数时候,莫说付出沉重代价,仅仅是提出正确的道路这件事,就足够引发众人的攻讦与质问。
王德榜跟了左宗棠这许多年,至今尚不敢称完全参透了大帅的心思,他胡雪岩甚至还未见过大帅,又怎可能对大帅的为人有所了解?
胡雪岩问道:“那么,待会是左帅要审问在下么?”
王德榜皱了皱眉,眼里略过几分厌烦道:“本将早已说过,本将既然姑且称你一声先生,便意味着无人给你定罪。大帅是要见你不假,那也是有要事与先生商议,而非审问。眼下大帅军务繁忙,无暇接见,你既已感染风寒,又有伤在身,自然也需要些功夫休养身体。”
胡雪岩的目光黯淡下去,继而道:“可是杭州城的百姓等不了这许久。”
王德榜站起身来,神情严肃道:“此事更无需你一介行商挂念。收复杭州城一事,大帅是拿着脑袋向曾公和朝廷担保的,楚军上下可比你胡先生还要着急得多。”
话到了这个份上,胡雪岩知道多说无益,在面见左宗棠之前,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调养。王德榜看了胡雪岩一眼,吩咐门外亲兵严加看管,随即大步离开了房间。如此休养了两日,到了第三天,胡雪岩便可拆下纱布,体内的湿寒气也散的七七八八。这两天,对胡雪岩来说是算是难得的清闲日,睁眼后没有堆积如山的府衙公务,以及钱庄账册要处理,反倒叫他有些不适应。
见四下无人,胡雪岩坐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下了地。双腿略有些发软,但已能够正常行走。胡雪岩一路搀扶着墙壁来到门边,只见两名亲兵守在门外。见房门开了一线,一名亲兵回过头来,看了胡雪岩一眼。胡雪岩连忙解释道:“在下只是在房中闷了许久,想透透气,绝无歹心”
两名亲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转过身来,对胡雪岩道:“统领有过吩咐。若是先生想在我军营寨中转转,我等自会陪着胡先生。营中多数地方胡先生都可随意前往。”
胡雪岩一愣,不明白自己一介阶下囚,何以能受到如此礼遇。见两名亲兵神情严肃,不像是拿人消遣的样子,胡雪岩这才试探着往门外迈出一步,谨慎地问道:“那在下只在附近走一走呢?”
亲兵重复道:“除了少部分大帐,统领准许先生去这营寨中的大多数地方。”
胡雪岩思索了片刻,道:“那劳烦俩位军爷指路了。”
一月末的江浙,湿冷的北风,寒气刺骨,土地也是一片泥泞。营中为了方便车马调动,在几条进出营寨的主要道路上铺设了大量稻草。由于大军刚在此地驻扎不久,兵员粮草调动频繁,因此营中道路格外忙碌。胡雪岩站在一处交汇口等了片刻,只见运送粮草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西边去,另有一队运送黑火药的大车络绎不绝往东边走。胡雪岩很快便注意到,如此复杂的车马调度,两支车队竟井然有序,秋毫无犯。在杭州沦陷之前,胡雪岩也曾见过官军操演。单就最寻常的列阵行军一项,竟然有几支人马在调动的过程中自行崩溃,兵卒找不着将官,将官找不着将旗,军令无法传达,军纪自然无法整肃。于是看台之上的诸位大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齐装满员的方阵,在尚未遇敌交战的情况下四面溃散。即使是后来经过刘季三的训练,官兵也仅能做到勉强维持个方阵的秩序罢了。细节处才见真功夫,胡雪岩停在路口看了许久,心中对眼前这支兵马的态度顿时生了些改观。
胡雪岩叹道:“你们的统领,的确是个治军严明之人,心生敬佩。”
两名亲兵却无奈地笑了笑,仿佛是不知该回应胡雪岩的赞叹。
一名亲兵解释道:“统领向来不参与练兵之事。楚军这几万兵马,都是大帅亲手练出来的。”
胡雪岩听后沉思了片刻,听出了亲兵语气中的敬佩。在前日与王德榜的对谈中,胡雪岩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情绪。虽尚未面见这位传闻中的楚军大帅、“湖南诸葛”,但胡雪岩心中早已充满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