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青山依旧在(1 / 1)

同治元年一月二十四,杭州城,太平军大营。

陈玉成抬起头,看了一旁的李秀成一眼,又转向面前的斥候,沉声问道:“粮船遇袭一事,你可是亲眼所见?”

斥候回话道:“昨日傍晚,运河两岸火光冲天,枪炮声不绝于耳。河面上打着我军旗帜的船队无处躲藏,尽数被清兵劫了去,此事属下看得真切,断不敢妄言。”

陈玉成叹了口气,余光瞥见李秀成眼里露出几分惋惜之色。不出意外,这支遇袭的船队正是胡雪岩的运粮队。依照清兵的惯例,民间若有商人敢明目张胆给太平军做事,当场砍头已算是幸运。酷刑折磨、凌迟处死也屡见不鲜。如此想来,那胡雪岩此刻只怕是凶多吉少。而太平军平白损失了船队不说,城中的缺粮问题,一时半会只怕也难以缓解。

陈玉成自言自语道:“来者不善。”

随即,陈玉成挥挥手,示意斥候退出营帐,又转向一旁的李秀成,继而道:“这支清兵装备精良,且行军隐蔽,若不是他们昨日忽然露面,袭击了船队,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摸到了浙江境内,他们这是冲着运河来的么?”

李秀成轻轻按着太阳穴,眉头微皱,回话道:“只怕不止如此!此次清兵**,堵在杭州北面水陆官道上,显然意在阻隔我军与苏州的联络,这往后......我军要从后方取得物资补充便更加困难了。”

说着,李秀成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地图,手指从湖南划过,沿着长江,过湖北、安徽,又骤然转向东南,自浙西切入,直指杭州城下。

李秀成面色凝重,叹息道:“哎!这支清兵想必是借长江水道快速东进,而后绕开我军防守严密的苏州,径直攻取我军侧翼。如此行军风格,你不觉得有几分熟悉么?若无意外,对面大概是我们在湖南的老对手呀。”

陈玉成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莫不是......昔日湖南巡抚骆秉章府上幕僚,湘籍将官左宗棠?”

李秀成:“正是此人!”

说罢,就连陈玉成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往事浮在眼前,至今历历在目。

话说,咸丰二年,太平军便在长沙城下,与这位号称“湖南诸葛”的有过一次交锋。那时太平军起事不久,在两广一带接连挫败官兵围剿,军势正盛,正欲乘势北上攻取长沙,不成想在长沙城下吃了一记暗亏。大军围困长沙三个多月,惊觉原本松散的长沙城防,一夜之间竟然变得固若金汤,太平军死伤枕籍,却始终无法攻克城池。后来太平军诸将才得知,彼时主导长沙城防大小事务者,是清军新请的“军师”坐镇,此人正是左宗棠是也。

咸丰四年,左宗棠拜入湖南巡抚幕府,随后力主革除弊政,开源节流,筹措军备,与此同时寻找时机与太平军主力对决,将太平军势力一步步驱逐出境,仅用短短两年的时间,便使湖南境内糜烂的战争形势得到逆转。此后数年,太平军各级将领轮番与左宗棠交手,多数溃败而归,以至此后太平军每每与湘军对阵,都要多方探查,确认幕后指挥官是否为左宗棠,

军心如此,足见诸将对左宗棠阴影之深。

而早在咸丰十年,李秀成便听闻,左宗棠已在曾国藩的支持下新募一军,军名取荆楚之地的古意,号称“楚军”。对太平军而言,也意味着这道长期蛰伏在湘军幕后的阴影,已正式走入台前,朝太平军亮出了獠牙。昨日运河上的袭击,只怕正是如今贵为楚军大帅的左宗棠送给太平军的见面礼。李秀成虽然尚未在战场上与他正面相遇,却已在战前的阴云中感受到了左宗棠强烈的气息。

李秀成微微攥紧拳头,转身唤来帐官,发出军令:“立刻向北派出信使,提醒嘉兴、嘉定、苏州各地驻军加紧巡视,确保北向官道保持通畅。楚军千里奔袭,未见得有余力快速阻断官道,我们尚未失去主动权。此外......提醒富阳、余杭驻防诸将,加紧巩固城防,不可懈怠。”

李秀成急促地下令,征战多年,陈玉成从未见过他如此紧迫。

帐官回道:“遵命!”

李秀成又道:“玉成?”

陈玉成站起身来,回禀道:“末将在!”

李秀成问道:“我军南征部队到了何处?”

陈玉成答道:“据今晨信使回报,南征部队正往金华府、台州府两地行军,前锋已进驻桐庐、建德两县。”

李秀成道:“即刻传令,让南征各部原地驻守,随时准备回援杭州。”

“遵命。”陈玉成回道,随即顿了一下,低声道:“清兵目前动向不明,我军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么?”

李秀成回过身,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地图,十指不安地来回扳动,冷笑道:“对付左宗棠这样的敌人,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这些年来,我们在他手中吃的亏还少么?湖南诸葛......湖南诸葛,呵呵,真是起了个讨巧的名号,我只怕他是想做湖南的淮阴侯哇!”

陈玉成愣了一下,只感到这个比喻非同小可,反问道:“韩信?”

一旁的帐官领了军令,出了门去。

帐中沉默了片刻,陈玉成忽地问道:“那胡雪岩该怎么办?”

李秀成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陈玉成,良久,轻声叹气道:“眼下我军自顾不暇,只能叫那胡雪岩自求多福了。”

同一时刻,湖州府德清县城外,楚军营寨,王德榜在亲兵的指引下匆匆赶往监牢。据亲兵汇报,昨日负责封锁运河的官兵,在河面上拦住了一支打着太平军旗号的船队。起先斥候观察到船只吃水较深,疑心船中载有太平军重兵。各营将官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应当以炮队集中轰击贼人船只,叫贼兵无法靠岸整顿兵马,最好的情况则是船毁人亡,让船中贼人径直葬身鱼腹,倒也省得叫岸上的兄弟们再上前厮杀。

但炮队才刚放完一轮炮弹,便发觉斥候判断有误。河面上的船只并无贼兵组织反击,船舱中也未见贼人大批步兵,有经验老道的老行伍立即高呼道:“这是一队运粮船!”

各营将官大惊失色,当即叫停了炮击,转为组织精锐火枪兵乘小舟抵近夺船。一切比将官预想的还要顺利,官兵登船后压根没有受到像样的抵抗,所到之处船工纷纷跪地求饶。官兵们冲进船舱,只见舱中米袋堆积如山,皆是尚未脱壳的白米,粗略估算也有上万石。

好在炮队反应及时,此番炮击并未给船中的白米造成太大损失。官兵们随即喝令船工调转船头,将船只驶向楚军在德清县城外设下的营寨。路上,将官一面遣人将此事禀告大帅,一面暗自窃喜:楚军新到浙江,粮草不济,正愁无法如期投入对杭州府的进攻,此番缴获如此大量白米,可谓是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

得到下属消息时,王德榜正随着左宗棠的中军大帐开进浙西,向着湖州府方向缓缓行军。依照行军前定下的计策,大军前锋在进入浙江后,本该越过运河,向杭州城北面运动,争取迅速截断太平军背面粮道,并尝试夺取嘉兴等地太平军守军的粮草。所谓控制运河,只不过是行军途中顺带的事儿,谁也不指望能在日渐萧条的运河上有所斩获。

而在听闻此次前锋在运河上的意外收获后,左宗棠当即调整了大军部署,一面加派兵马严密封锁运河,一面命令前锋继续照原定方略,向杭州北面行军,将攻取嘉兴的命令调整为对嘉兴等地围而不攻,仅以截断太平军粮道为目标。另派小队兵马继续沿官道北上,监视苏州等地太平军动向。而王德榜身为楚军亲兵营统领,则被左宗棠委派赶赴德清查明情况。

王德榜是道光十七年生人,本为湖南地方士绅之后。咸丰二年长沙之围后,十六岁的王德榜眼见长毛军肆虐湖广,为祸一方,当即主动散尽家财组织团练。也是因缘际会,正赶上曾国藩广纳团练组建湘军,王德榜第一时间响应征召,被曾国藩收入麾下。其所编团练一跃成了湘军的起家班底之一,王德榜本人自然也一朝冲天,做了当今罕见的少年将军,其后在湘军幕府麾下征战数年,屡立战功,引得人人侧目。正因有了这份功绩,在咸丰十年,左宗棠编练楚军时,王德榜才以区区二十五岁的年纪当上楚军指挥使,一时间风头无两。不过也正所谓年轻气盛,一路顺风顺水身居高位,也叫王德榜多次被军中同僚笑称“只知厮杀之道,不通治军之术”。年初开拔奔赴浙江之际,王德榜所部兵马竟哗变闹事,被左宗棠亲兵营弹压。而为了表示敲打,左宗棠下令将王德榜调前线,负责统领亲兵营。亲兵营本就对左宗棠忠心耿耿,王德榜多数时候只是做一个传话的中间人,焦躁的气性在营中自然也无人给他捧着端着,委实叫人倍感憋屈。

行军途中,左宗棠对此笑而不语,只对王德榜道:“此番既是往江浙去,我便送你一句诗:‘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王德榜此深表不屑,回道:“不就是鲁提辖临终之前顿悟的诗么?在下也是读过书的,不过实在不觉得此诗有何玄妙之处。”

左宗棠道:“那就慢慢悟吧。”

此刻,德清县城外,王德榜一路快马到了楚军营寨,来不及歇口气,便径直往监牢赶。

去监牢的路上,王德榜匆匆问道:“船只来处可曾查明?”

亲兵回道:“查清楚了,除少部分长毛军的监工之外,剩余皆是浙江海运局船工。杭州城破之后,被长毛所胁迫,驾着运船往湖州买粮。”

王德榜微微皱眉道:“买粮?本将没记错的话,湖州尚在朝廷掌控之下,长毛军是失心疯了么?怎会想到往湖州买粮呢?”

顿了片刻,王德榜眉头拧得更紧道:“而且他们真的买到了,难不成......湖州府也有人与长毛军暗中勾结?船队是何人领头?”

亲兵连忙回道:“听船工说,是杭州府一个名叫胡雪岩的行商。”

这话叫王德榜微微一愣,继而道:“听船工说?怎么,难道这叫胡什么的行商没有跟着船队一起来么?还是说叫大炮给炸死了?”

亲兵道:“胡雪岩也在船队中,只是在乱军之中砸伤了脑袋,又受了风寒,神志尚不清醒,没法盘问,随营医官正在医治。”

王德榜顿时来了脾气,吼道:“哪来的这许多讲究?替太平军买粮本就是死罪!这寒冬腊月,一盆凉水浇下去,本将不信他不醒!你等该审则审,该动刑就动刑,审完以后,本将还要拿着此獠的人头去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徒。”

亲兵张了张嘴,面有迟疑之色。王德榜停住脚步,斜眼一瞥,正要呵斥,忽地想起左宗棠的话,便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问道:“怎的,你可是有话要与本将说?”

亲兵左右看了看,上前两步道:“从昨夜到今日,一众船工皆为胡雪岩求情,先是说,胡先生有恩于杭州城,绝非是勾结长毛之人。接着又说,已故浙江巡抚王有龄王大人生前也对其信任有加。属下以为,此事尚有隐情,不应草率给此人定下通敌之罪。”

王德榜闻言,沉思片刻,口中低声念道:“胡先生......倒是取了个唬人的名号。其他船工现在何处?”

亲兵道:“在监牢中统一关押,属下正在甄别其中有无长毛军掺的沙子。”

王德榜吩咐道:“很好!这样......那几个长毛军审完之后便斩了,首级送到中军大帐去。我军新到浙江,不斩几颗人头何以立威?至于那胡雪岩,待他醒了,立即告知本将。你速去安排,本将要先审一审牢中的船工。”

亲兵领命而去:“遵命。”

待亲兵走后,王德榜自顾自念叨着,一面无奈地摇摇头道:“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粗鄙之语,有何可悟?大帅说话向来高深莫测,真不知何人才能看透他的心思。”

与此同时,几里外的营帐内,胡雪岩正在反复的高烧中昏迷不醒。杭州城破前后连续的操劳,加之炮弹气浪的震伤,使得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而百里之外的官道上,左宗棠正亲率主力大军向湖州缓缓开进,摆在他面前的是几乎完全陌生的浙江土地,以及数万盘踞杭州的太平军士兵。千头万绪萦绕在左宗棠心中,使他迫切需要寻找破解困局之道。

左宗棠望着远处的群山与即将落山的夕阳,不仅想起了明朝杨慎《临江仙》里的一句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不仅感慨颇多,愁绪万千。不曾料到,这冥冥之中的大势,将看左宗棠与胡雪岩这俩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俩人,隐隐关联在一起,命运的锁扣让彼此扣住半生,甚至离世都在同一年。或许,天下豪杰的相遇,总是起于微末之中,只待后世看来,才叫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