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新年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大清朝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迎来了同治元年。自去岁英法两国联军打进紫禁城后,逼得咸丰皇帝仓皇退往承德后,皇帝的身子便一天天虚弱下来,不过半月便病入膏肓。由于此时东南诸省深陷战乱的泥潭,相当一部分地方官员,甚至不确定皇帝陛下是在何月何日离世的。直到咸丰十一年十月,才陆续有确切消息传来,只说皇帝驾崩于七月十七,临死留下八位顾命大臣,辅佐幼年皇帝处理朝政。
随着咸丰皇帝驾崩消息一道传来的,还有混乱的年号改制。起先是顾命八大臣遵从咸丰帝遗诏,拥立爱新觉罗?载淳为帝,订立年号“祺祥”。而后慈禧太后等人又发动宫廷政变,肃清了先皇挑选的顾命大臣,一手把持了朝政。随后,慈禧垂帘听政、独揽大权,废止“祺祥”,改用“同治”年号。所谓“同治”,表示慈禧、慈安这两宫太后临朝同治之意,讨的是一个好彩头。据传慈禧太后对此年号甚是满意,当即对提出此建议的内阁大学士周祖培予以赞赏,同时下了谕旨,改元明年为同治元年。消息一出,朝中上下无不上书贺喜,仿佛大清朝数不清的内忧外患,将随着新皇登基、年号改换便一同消失不见了。但对于东南诸省深陷战火之中的万民而言,只见这大清朝的年号换来换去,世间该受的灾该遭的难,却是一样不见少。
同治元年一月二十三,胡雪岩领着一队商船,北出拱宸桥码头,沿河而上,缓缓开至湖州境内。商船皆为原海运局船只,杭州城陷之后,太平军完整接收了海运局的大小船只,眼下正好为胡雪岩所借用。在太平军控制范围内,船队打镶红边水黄色军旗,可免受沿途太平军各部阻拦,进入湖州境内后,则升大清黄龙旗,以免遭受湖州府境内清军伏击。不过进入湖州境内后的所见所闻,让胡雪岩意识到自己的担忧略显多余。湖州府驻防清军此刻有如惊弓之鸟,大部龟缩在诸县城池之内不敢出城,偶有巡视江面的骑队,远远见了船只驶来,甚至不等辨别旗号,便仓皇退走。一旁的于泽云打趣道,若是打着太平军的旗号**,也许速度会更快些。
于泽云作为此次出城买粮的下手,被胡雪岩带在身边,刘荣昌与阜康钱庄的一众伙计则留在杭州城内。胡雪岩知晓,此番若是未能顺利带着粮食回去,刘荣昌只怕是生死难料。
临行之际,刘荣昌在府上长吁短叹道:“逐利小人分两种,一是带着太平军的银两船只一去不返的,一是带着粮米回来挣更多的银两的。雪岩老弟,我希望你别做第一种。”
胡雪岩知道刘荣昌还在气头上,于是愤愤回道:“我胡雪岩虽重利,但也更重情谊,荣昌大哥,未免将我看得太低了。”
刘荣昌摇摇头道:“世上哪有这许多情谊大过利益的事儿啊?如果有,那只是利益许的还不够大。”说着,刘荣昌又摆了摆手,又道:“罢了,罢了,你我之间,争这许多也无趣。雪岩老弟,此去平安。”
胡雪岩叹了口气:“你也多加保重。”
此刻,船队过了乾元镇,朝湖州城徐徐开去。路上,于泽云不解道:“掌柜的,为何会想到去湖州买粮?湖州距杭州不过二百余里,杭州都缺粮了,湖州怎会有足够余粮呢?”
胡雪岩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声笑道:“于家小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宁和堂最初是靠什么在湖州发的家?”
实际上,正是刘荣昌无意间提到湖州,给胡雪岩提供了思路。宁和堂与湖州官府这些年为了鼓动农户改种桑田,下狠心拿出了一大笔银子,在湖州各地建了几处粮仓,囤积有大量的米粮。但凡遇着别家丝行或是洋人买办,借着粮价一事撬动湖州的蚕丝买卖,湖州官府便会第一时间出手平抑粮价。而足额的米粮储备,则是官府控制粮价的最大底气。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谁能想到,多年以前为蚕丝贸易,而布下的一步闲棋,竟在今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到了湖州城大门外,只见水门紧闭。门上列有火枪兵一队,紧张兮兮对准城下船队,连船首悬棺的大清黄龙旗也没法叫他们放下心来。也不怪湖州府一派如临大敌之姿,毕竟太平军主力就在二百里之外,贼兵若有心攻城,沿水路一日便可达湖州城下。加之杭州已陷落,在湖州驻防绿营兵认知里,南边本就不应该有海运局的船开来。若是有,无论悬挂何旗,一律可视作来犯之敌。
无奈之下,胡雪岩只好亲自上阵。只见他立于船首,向城头绿营兵喊话道:“我是胡雪岩,当年在湖州知府衙门做过公库账房,现在的湖州知府也与在下私交甚厚。一别数年,诸位是都不认识在下了吗?”
城头上的绿营兵一阵交头接耳,一名绿营把总探出头来,高声喊道:“胡先生,我们自然是认识的,可你们既是从杭州方向开来的,我们不得不多加防备。”
胡雪岩叹了口气道:“无妨,只是可否叫知府大人出来说话?我等有要事与知府大人商议。此事关系杭州城数十万百姓性命,还望把总大人速速代为通报。”
把总站在高处看了胡雪岩许久,这才缩回了脑袋。过了约半个时辰,城头之上多了一道身着文官补服的身影。来者正是接替王有龄上任的湖州知府宗源翰,此人颇有些书画功底,写得一手好词,王有龄在杭州对他时有夸赞。但胡雪岩与他实则没有直接接触,湖州官场的打点皆是由刘荣昌负责,方才所谓“私交甚厚”不过是场面上的说辞罢了,这一点宗源翰内心大概也有数。
胡雪岩高声招呼道:“宗大人,别来无恙!恕在下不便全礼,您也看见了,这儿实在不是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城墙之上的宗源翰满头雾水。论官职,胡雪岩还是名义上的浙江巡抚衙门幕僚,虽无品级,但只论地位,可以说与一方知府不相上下,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行全礼。除非对方是有事相求。宗源翰一介文官,自然不便在城头与胡雪岩对喊,只好将回话告知一旁的把总,叫他代为喊话。
少顷,只听把总高呼道:“知府大人说,胡先生客气!他还说,胡先生此番上门有何贵干,不妨直说!”
胡雪岩上前一步,双脚使劲踩了踩脚下的甲板,隐约可听出船舱内沉甸甸地载了不少货物,继而道:“宗大人,在下所率的船队自杭州而来,船中所装,皆是白银!此番前来,是要与大人谈一笔买卖!”
宗源翰脸色微变,与把总耳语几句,把总连忙对胡雪岩喊道:“知府大人说,我原以为你是王大人府上幕僚,本该习得王大人几分忠义性情,可今日却替太平军做了说客,实在可悲!你以为只靠区区几船白银便可收买朝廷命官吗?”
胡雪岩却高举起双臂,以示没有恶意,身后的于泽云及一众船工则纷纷匍匐跪地,异口同声道:“望大人可怜杭州数十万百姓,准许胡先生买粮!”
这话叫城头上的众人皆是一愣。只听胡雪岩高喊道:“在下无意做任何人的说客,王大人生前最后的嘱托是,让在下多多庇佑杭州百姓。眼下杭州城断粮在即,急需粮米支援,在下乃是为遵守对王大人的诺言而来!”
众船工也再次高声重复道:“望大人可怜杭州数十万百姓,准许胡先生买粮!”
船工们大多都有家眷在杭州,此次北上买粮,他们既是为完成太平军交待的任务,也是为着家人不至饿死城中,因此自然是竭力配合。
宗源翰面露思索之色,把总却自顾自高喊道:“可是,胡先生此番买了粮回去,又有多少粮米能分到百姓手中?难道不会叫那长毛军一口气都抢了去吗?”
胡雪岩一时语塞,竟不知一时如何回答。这件事他也无法担保,眼下他也只能相信李秀成的承诺。至少在入主杭州城的这些时日,太平军一定程度上坚持了令行禁止,与民秋毫无犯。胡雪岩知道这并不足以证明,太平军本身行事有多高尚,而全在于李秀成严格维持着军纪。至于这份严格能维持多久,只有李秀成自己才知道了。
胡雪岩回避了这个问题,又道:“在下自有方略,确保粮米能分到百姓手中。宗大人,你自然了解王大人的为人,倘若他在九泉之下,知晓杭州城此刻饿殍遍野,民有饥色,岂不痛心疾首?”
话音刚落,一众绿营兵纷纷将目光转向宗源翰,城下的船工也纷纷抬头向上张望。许久,宗源翰叹了口气,微微点点头,朝着城墙内挥了挥手。片刻之后,随着湖州府城墙大门徐徐敞开,胡雪岩仿佛看见一道生路之门也在他的眼前洞开。由于湖州地区暂未遭遇战火袭扰,因此本地米粮储备及价格尚且稳定。在同湖州知府商议好价格之后,胡雪岩一口气装下大米两万石,将此番带来的运船通通装满,这才罢休。
船队临行时,宗源翰迟疑着问道:“王大人尸首......可还安好?”
胡雪岩回道:“长毛军一位王爷收敛了大人尸身,命人厚葬了。”回话间,眼神也黯淡了几分。
宗源翰叹道:“这长毛军中倒也有忠厚之人。只恨读了这许多年圣贤书,既不能保境安民,又不能收复失地,实在是有愧于朝廷。”
胡雪岩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宗大人不必自责。上马可收复失地,下马可保境安民,这样的朝廷命官,在当今的大清朝,实在是罕见得很。”
宗源翰听来则有些发愣。他实在听不明白,胡雪岩这话是在宽慰,还是在讥讽。
最后,宗源翰只是喃喃自语道:“王大人的英勇事迹,必会流芳千古。我相信,忠心昭日月,奋勇憾山河。”
而此刻信誓旦旦的胡雪岩全然不知,几个时辰后,他便将真正遇上一位自己口中所谓“实在罕见得很”的朝廷命官。
船队在日暮之前过了乾元镇,胡雪岩随即命人挂上了太平军的旗号。独自站立在船头,看着乾元镇稀疏的灯火,胡雪岩不由想起当年那个藏书的老先生,不知他近来可还安好。胡雪岩思忖着,他日若是有机会,还是要亲自上门拜访。思绪正在飘远时,忽然有一名船工直起了腰,仿佛是听见了远处某些细微的动静。
船工警惕地问道:“胡先生可曾听见异响?”
胡雪岩回过神来,细细聆听。只听四下除开行船的水流声,便只剩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尖啸声,好似利箭破空,听起来莫名熟悉。胡雪岩反应了一瞬,浑身的血液顿时冷了下去。那声音他怎会不熟悉?当年同刘季三总兵在上海购置枪炮,便反复听过那道象征着生命收割的声音,那是十二磅山炮炮弹呼啸的声响!
胡雪岩喊道:“把船散开!”
胡雪岩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呐喊,紧随而来的轰鸣声瞬间吞噬了他的声音。火光跳跃着在他眼前炸开,霎时间,木屑碎片飞溅,四下一片人仰马翻。胡雪岩的眼角余光只看见河岸边有火光闪烁。
胡雪岩下意识扭头看去,却听见耳边唤来于泽云的一声惊呼:“掌柜的,当心!”
下一刻,一发炮弹击穿了船舷,在胡雪岩眼前绽开。热浪和气流卷着胡雪岩接连后退,重重倒地。燃烧的火焰遮蔽了他的视线,熊熊火光之间,只见岸边竖起一面又一面大旗,在咆哮的大风中猎猎飘扬。胡雪岩拼尽全力看过去,只看见暗红色的帅旗之上,巨大的“左”字滚动在风中,如同烈火在燃烧。
胡雪岩低声道:“这是......哪路好汉?”
胡雪岩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却见铺天盖地的阴影覆盖了视线。在于泽云焦急的呼唤声中,胡雪岩脑袋一歪,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