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民生比天大(1 / 1)

攻克杭州城之后,昔日浙江巡抚衙门内,高高竖起了太平军的水黄色军旗。自江苏一路征战至此,太平军也已是人困马乏,入城之后,各营纷纷就地修整。太平军忠王李秀成则在部曲陪同下巡视全城,考量是否可将杭州城作为经略浙江的支点。此前,太平军四方征战,往往是为掠夺人口、粮草与钱财,多数州县攻克之后,不过数日便草草抛弃。对面的清军与太平军打了许多年的仗,自然也学得精明,但凡遇着太平军出征,便默默避其锋芒,只等太平军退兵之后再尾随而上,收复无人防守的城池,好向朝廷讨个军功。过去数年,这几乎成为清军上下的某种默契,若能和气生财,谁愿意拼上这条命去给上头几位大人做嫁衣呢?朝廷一个月才发几两饷银啊,实在犯不着玩命。

因此,李秀成深知,此次杭州城如能如此顺利地被太平军攻克,清军各部坐而观望、救援不力,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之一。但作为太平军中后起的少壮派,李秀成的心思自然与那些跟着天王打天下的老将略有所不同。天军既然已占了南京,便是收了这六朝古都的王气,既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就断不可同往日一般行流寇之举,目光应放长远些才是第一要务。

可惜的是,这种认知在太平军诸将中尚未形成共识。几员大将坚持在东南诸省流动作战,以减轻天京的内政压力。此次向东经略苏浙,李秀成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全力推动着,倘若有失,还不知几位老将背后将要对自己如何攻讦弹劾呢。

正思虑着,李秀成跃马过了朝天门,只见一条古朴庄严的石砖街道映入眼帘。李秀成微微眯起双眼,低头打量着眼前的大道。旁侧的部曲祖籍杭州,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官话,对李秀成介绍道:“王爷,请看,此地便是南宋御街,沿此一路向北,便可直达景灵宫。赵宋年间,景灵宫是供奉赵家先祖的地方,好比是京城的太庙。”

李秀成瞥了那部曲一眼,讥讽道:“你去过京城?”

部曲红了脸,低声笑道:“早些年随父经商,跑过两趟,听皇城根下的脚夫吹牛,知道些京城的事儿。”

李秀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好,有朝一日,你会随本王一道,再去一次的。”

说罢,李秀成转过目光,望向不见尽头的长街。四下一片萧索,北风卷着满街枯叶四下飞舞,空气中弥散着尸臭的腥味与焦炭的冲味。曾几何时,此处乃是全城商贾云集、熙攘繁盛之地。在更久远的过去,杭州被南渡而来的赵宋的皇帝称之为“临安”,做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的皇城。而彼时至今也已有八百余年,此间多少盛衰兴亡,此起彼落,回头看,俱往矣。李秀成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可自从天京事变后,太平军内部厮杀不止。朝中党政,又逼走翼王石达开,叫那百战老将在四川被骆秉章击败,抓去成都凌迟处死。李秀成忽地感到,太平军实则已陷入沉重的危机之中。他不希望这场消耗了无数人命,搅动大清半壁江山的起事,最终如这萧索破败的南宋御街一般,成为被历史遗忘的匆匆过客。

远远有跑马从北面而来,李秀成定睛一看,认出来者是英王陈玉成。此次东征苏浙,一路攻城略地,英王麾下先登营立了大功。此番刚进杭州城,英王便着手恢复城中秩序,终日忙得不见人影,此番不知是受何事惊扰,竟主动找上门来了。

陈玉成匆匆策马而来,在李秀成面前急急停下,缓缓道:“大哥......真是让我一顿好找。”

李秀成问道:“发生何事了?”

李秀成知晓陈玉成的性子,若非要紧之事,他断不会如此急切。

只听陈玉成道:“我军眼下不是正缺军粮么?今日小弟听闻一桩怪事,这杭州城中有个富商,破城之前,高价从粮行手中囤积了不计其数的粮米。我军入城之后,他反倒在城中架了十几处粥棚,当街发放粮米,救济灾民,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李秀成听罢,微微皱眉道:“高价买米,而后施舍灾民,天下竟有如此散财的所谓富商么?可曾查清此人身份了?”

陈玉成回道:“刚查清楚,此人名叫胡雪岩,据说在杭州城中,可是名气不小,实际来头不可小觑,他既是阜康钱庄的掌柜,又是昔日浙江巡抚衙门府上的幕僚,与那王有龄关系可不一般哟。”

李秀成的眉毛微微舒展了一些,虽然阵营不同,但对王有龄的为人,李秀成是有着几分钦佩的。至于这个胡雪岩,李秀成也略有耳闻。城中道路纷传,阜康钱庄乃是杭州知府衙门背后的钱袋子,而作为阜康钱庄的实际掌控人,胡雪岩想必也不是碌碌之辈。

李秀成道:“他手中既然有粮米,我们向他买便是。此次东征,粮草消耗颇巨,再不获得补充,全军恐有断粮之虞。”

陈玉成道:“问题正在此处啊!那胡雪岩对外扬言,这些粮米仅供救济灾民之用,概不出售。他还说,庇佑城中百姓不受饥寒之苦,这是他向王有龄许下的承诺。他认为,民生比天大。”

李秀成眉毛一扬,思索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道:“呵呵,如此,我便去亲自会会他吧。”

阜康钱庄外,乌泱泱满是人头。从黎明到深夜,排队前来领粥米者络绎不绝,以老弱妇孺居多。也有青壮汉子前来领米,被旁人呵斥之后,再不敢上前。胡雪岩见状,下令加大每日粮米的供应量,凡是家中缺粮的,无论青壮老幼,来者皆可领。但有一条规矩:粥棚施舍,仅做果腹之用,不可贪多,更不可私下买卖交易。刘荣昌粗略计算过,这几日从阜康钱庄洒出去的大米约有三千余石,救济灾民不下万人,但相比城中十几万在饥饿中挣扎的百姓来说,这点救济无疑就是杯水车薪。最关键的是,钱庄的囤粮,已经要见底了。

刘荣昌无不焦虑地向胡雪岩汇报道:“雪岩老弟,照现在这么个施舍法,再有不到三日,钱庄的囤粮就要空了。”

胡雪岩低头拨着算盘,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边抬头看了眼门外熙熙攘攘的人头,低声道:“各处粥棚秩序如何呢?”

刘荣昌叹了口气道:“都选派了得力的伙计看着,早两天也有哄抢的,赏了几棍子之后就老实了。可是,米粮一空,他们只怕还要闹事。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若是打定主意赖上钱庄,咱们可就麻烦了。”

胡雪岩道:“不必管他们,继续施粥。粥棚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粮库若是耗尽了,我再另想办法。”

刘荣昌急切道:“哪里还有办法啊?雪岩老弟,你听不明白么?这太平军都进城了,上回都派了个大官盘问咱们。钱庄再如此招摇,他们迟早要再找上门来,到时可不见得会有上回那么客气!”

“啪”一声,胡雪岩骤然踢开椅子站起身,将算盘重重拍在案台上。

胡雪岩气得有些发哆嗦,对刘荣昌怒喝道:“听明白了又如何?我能怎么办?你能叫我怎么办?我不过一介商贾,世人口中逐利小人,不是天王老子,也不是圣人,架棚施粥已经是我能做的所有事了,你当我没长眼睛看不见外面变成什么样了么?你当我不知道城中已经开始出现易子而食了么?今儿,你若是给我一刀,能叫这盘根错节的糟心事都了结了,我胡雪岩二话不说,只把脑袋搁在这,等着你提刀来砍,我也好落个清静!”

刘荣昌叫胡雪岩的态度惊着了,下意识一缩身子,紧接着也冒了火气上头道:“要我说,你就不该不自量力逞这个能!王大人一心求死,他倒是落个好名声,求着你帮忙庇佑百姓,他真有能耐,怎么不干脆把太平军挡在城外呢?死的人眼下倒是真清净了,留下活着的收拾烂摊子,你说你图个什么?”

胡雪岩感到心口像是被刺了一下,一些他想要否认,却又真实存在的利己本性在脑中作祟。胡雪岩并不是没有动摇过,胡雪岩深知,王有龄已死,自己大可关起门来做个富家翁,外头饿死多少人与自己有何关联?只要见不着,便当其不存在,岂不落得自在?可某些不合“商人之道”的良知一再告诉自己,一诺值千金。既向已故巡抚大人许下承诺,断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何况,自己真能坐视千万人在眼前生生饿死么?当年自己在做小小跑街时,何尝没经受过挨饿的滋味,没经历过挖观音土充饥的日子?如今发达了,真能一扭头便忘了自己是从何处走到今天的么?

想到此处,胡雪岩转而怒道:“你竟出如此下作之言,可是将王大人往日的恩情忘了个干净?呸!你个逐利小人!”

刘荣昌闻言一愣,旋即气极而笑道:“好啊,好一个逐利小人!咱俩今儿谁也别笑话谁,这屋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逐利之人?不逐利做个鸟商人啊?你胡雪岩数落我之前,不妨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顺便再想想,我若是真不念往日恩情,眼下我该是在湖州,还是在杭州?”

刘荣昌的话叫胡雪岩愣了一下,两眼忽地放出一丝光亮。刘荣昌正在气头上,狠狠一甩手中账本,背着身便要往外走。这时小心翼翼候在门外的于泽云才连忙进门来,一面拦着刘荣昌,一面低声道:“外头来了个长毛大官,点名说要见掌柜的。”

刘荣昌脸色微变,接着冷声哼哼道:“我不是掌柜的,你爱找谁找谁!”

这时胡雪岩从后头走上来,微微平复了情绪,冷声道:“他们来的正好,我恰好有笔生意,可以再与他们做一做。”

这话叫刘荣昌一时忘了生气,瞪大了眼睛看向胡雪岩,于泽云也是满眼困惑。俩人一起转过身来,只听胡雪岩淡淡说道:“我知道该上何处弄粮食了。”

李秀成在钱庄大门外等了片刻,一旁的陈玉成愤愤道:“这不是给他脸了?整个杭州府都在天军的掌控之下,他一个小小行商怎敢托大,让你我在门外等着?要我说,直接派人冲进去,将一众人等捉拿出来,该用的就用,该杀的就杀。”

李秀成却摆了摆手道:“我军既然要以杭州为根基经略浙江,断然不能缺少地方豪商助力。你可听过两广的一句俗语?当忍则忍,不可气短。”

陈玉成冷哼一声道:“我也知下半句:当狠则很,不可手软。”

俩人话音刚落,胡雪岩便在一众伙计的簇拥下来到钱庄大门前。胡雪岩一踏出门槛,只见原本排在粥棚外等待的灾民躲去了几丈开外,一众太平军精兵包围钱庄左右,李秀成披挂戎装,手扶宝剑,昂首立于阶下。胡雪岩一瞧,心下不免一阵慌乱,只勉强维持着寻常的神态,快步来到李秀成面前,作势便要下跪。

李秀成淡淡道:“胡先生不必多礼,太平军并不讲究这些。”

胡雪岩这一套拜见清廷官员的礼节,在太平军这也并不适用,反倒显得怪异。胡雪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正要再说些客套话。

不想,李秀成却径直打断道:“我等皆军伍之身,不讲这许多繁文缛节。我有话直说了,太平军有意在先生处购买粮米,先生只管开价,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胡雪岩被李秀成的单刀直入打断了节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见周遭一众兵丁皆虎视眈眈注视过来,胡雪岩暗暗吸了口气,正色道:“小人斗胆一问,太平军中可是已出现缺粮迹象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陈玉成怒目圆瞪,当即手握刀柄,冷声呵斥道:“此事不是你该打听的。”

胡雪岩缩了缩脑袋道:“是小人多嘴了。俩位将军,不对,是俩位王爷,此话就当是小人随口胡言了。”

李秀成与陈玉成对视一眼,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知道我们的身份?”

胡雪岩连忙弯下腰,恭敬地回道:“我既为行商,耳目通达是吃饭的本事。俩位王爷一看便是手握重兵的尊贵之人,眼下这杭州城中,符合身份的,不外乎是此次领兵的俩位王爷,忠王与英王。”

李秀成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胡雪岩,手中宝剑微微抽出一线道:“若是在沙场之上,我可以泄露军机之罪,将你当场斩首。”

胡雪岩的身子以旁人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颤了一下道:“但是......小人并非泄露军机。小人是在向俩位王爷展示,以小人的信息通达,可为俩位王爷做许多事啊。”

李秀成眉头微皱道:“此话何意?”

胡雪岩抬起头,笑道:“小人愿与太平军做一笔生意。”

陈玉成不耐烦插嘴道:“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胡雪岩摇摇头道:“若是购买钱庄存粮,只怕难以满足军中所需。实不相瞒,小人府上存粮将要见底,救济几千灾民已属勉强,哪有余力供应数万天军?”

李秀成来了兴趣,冷笑道:“那你所说的生意指的是什么?”

胡雪岩回道:“出城买粮!小人不敢对太平军存粮妄加猜测,可这杭州城内的粮食,着实是所剩无几。若要解决缺粮问题,唯有出城买粮一途。况且,不怕俩位王爷笑话,小人曾对他人许下诺言,要叫城中的百姓皆填饱肚子,小人断然不能食言。”

陈玉成摆摆手道:“此事,我知道,城中早传遍了。”

与此同时,陈玉成在心中暗道,也算是胡雪岩运气不错,若是早两年,换了其他大将拿下杭州城,只怕烧杀抢掠一番,便径直离去了,哪会在此处如此废话?这也是赶上李秀成统领兵马,早在经营苏州时,李秀成便感叹清廷在此地广征苛捐杂税,致使当地民生凋敝、经济萎靡,几番奏请天王减免苏州田赋,又下苦力气恢复工商业秩序。到大军筹备南下征讨浙江之时,苏州早已是百货云屯、流民雨集,盛于未乱时数倍。

而此刻李秀成的反应也不出陈玉成所料,。只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对胡雪岩道:“看得出,胡先生是个守诺之人。我准你出城买粮,太平军可为你提供船只和足额银两。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有这阜康钱庄的买卖在此,你若是胆敢玩任何花样,我自会让你体会雷霆之怒。”

胡雪岩感到后背冒了些冷汗,强装着镇定,淡然回道:“小人铭记在心。”

陈玉成却忽地笑了两声,略带了些讥讽之意说道:“胡先生,可曾有人说过,你如此行事风格,与那赌徒无甚区别?”

胡雪岩转向陈玉成,只是微微鞠躬,并未回话,心中暗道,打经商第一天起,咱就知道两件事:头一件,我胡雪岩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第二件,每逢着赌局,我都能险中或求胜,一招翻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