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冬,深夜,浙江巡抚衙门内依旧灯火通明。最新的塘报已经送来,十月至十二月,苏州、常州、嘉兴、诸暨等城池陆续失守。敌兵此番来势汹汹,据传领兵之人乃太平军名将李秀成,沿途官军皆不能抵挡,杭州城内人心惶惶。胡雪岩正在案台后处理文书,却见王有龄在听完幕僚所念塘报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缓步走到屋檐下。
十二月末,杭州城的北风已然带着深冬的萧索,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刺人。幕僚连忙拿了件大氅披在王有龄肩上,王有龄却将它推开了,只是仰头望着漆黑如铁的夜幕,浑浊的双目中没有半分光亮。
幕僚道:“大人一人肩上担着杭州城的存亡,断不能如此糟蹋身子。”旋即,幕僚拾起大氅,拍拍浮尘,小心地替王有龄披上。胡雪岩叹了口气,放下纸笔,起身来到王有龄身侧,示意幕僚暂且退下。
北风呼啸,如万马齐鸣。俩人并肩而立,看着面前的空旷的夜空,仿佛视线已经穿过重重楼阁与高墙,看见杭州城外一眼望不到边的太平军旗帜。他们仿佛看见在成片的营寨之间,李秀成身骑高头大马,所到之处,万军山呼威武、好不威风。
胡雪岩斟酌了片刻,继而道:“大人......”
王有龄仿佛猜到了胡雪岩想说什么,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倦意,打断道:“若是只说些不痛不痒的宽慰话,本官心领了,但不必多言。”
胡雪岩怔了片刻,没再接话。俩人静静听着北风卷地而过,各自怀着沉重的心事。远处,高悬于大纛之上的大清黄龙旗在狂风中翻飞。只听“呲拉”一声,大旗竟被狂风卷得裂开,飘摇在漆黑的夜幕之下,转眼便消失了踪影。府中有下人听见了动静,惊呼道:“大旗!大旗飘走了!快将它寻回来!”
府上顿时变得嘈杂起来,一时所有人都炸了锅一般。卫兵、丫鬟、奴役和幕僚打着灯笼在凌冽的寒风中寻找消失的大旗,王有龄和胡雪岩站立在原地,听着院中的吵闹声。在这一刻,他们仿佛同时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处理完公务,已是长夜将尽,杭州城正笼罩在朝阳升起前最深沉的夜色中。胡雪岩从巡抚衙门府上借了把灯笼,连夜往钱庄赶。那儿还有堆积如山的事务亟待处理。
走在半道,遇上一队巡夜的官兵,见胡雪岩独自一人在街面行走,紧张兮兮地逼上前来,好一番盘查之后才肯放他离去。原来自从贼人兵锋抵达城外之后,接连有细作混入城中打探消息,这几日,官兵已经当场抓获十数人了。胡雪岩心道,这正应了昔日刘季三总兵那句话:无论如何加紧防守,以杭州城池范围之广,可谓处处设防处处皆漏。
到了一处十字街口,胡雪岩顿觉有几分眼熟。抬头一瞧,只见气派的酒肆拔地而起,牌匾上书“飞鹤居”三字。石阶之上,两只石狮子左右分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街心。奈何,这些年历经岁月蹉跎,原本光滑圆润的石狮黯淡了不少,再没了往日的气派。胡雪岩忽地感到一阵疲倦,矮下身子,蹲坐在石狮子旁侧,远望东方之既白。恍惚之间,有如时光流转,他胡雪岩仿佛还是给阜康钱庄跑街的愣头青,刚刚风尘仆仆从余杭赶回来,心怀着侥幸,斟酌的说辞,渴求着保住手头这份活计。
胡雪岩一边这么想着,眼前的街面仿佛真的热闹起来。从钱塘门到雷峰塔,满街都是叫好的汉子。关着死囚的马车远远开来,人群抱以唾骂,也有看热闹瞧好的,满街一派嘈杂之景。渐渐的,马车近了,嘈杂之声也越发刺耳,胡雪岩感到那马车轱辘仿佛要贴着连碾过去。
十二月的寒风骤然吹过,眼前的车马声色一瞬间消失不见,恍如一阵烟尘消散在风中。胡雪岩睁开眼,面前依旧是空旷萧条的街道。他站起身,瞧见身后的飞鹤居大门上贴着两道封条。在失去了钱庄放款的支持之后,酒肆终究还是收了摊,老板和一众伙计自然也不明了去向。
胡雪岩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杭州城中赫赫有名的胡先生,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体面模样。背对着逐渐明亮的朝阳,胡雪岩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天明之前广袤昏沉的黑夜之中。
于泽云守在阜康钱庄大门前,不知是第几次抬头朝街口张望。
只听身后传来刘荣昌一声嘀咕道:“天都快亮了,今夜雪岩老弟肯定是在巡抚衙门歇息的。”
于泽云却摇了摇头道:“掌柜的走之前吩咐过,天明儿之前,他要再来查一遍账册的。”
刘荣昌冷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
刘荣昌打着哈欠从屏风后头走出来,脸上满是疲倦之色,他是在太平军彻底包围杭州之前匆匆挤进来的,那时人人皆往城外逃,有眼尖的一眼认出刘荣昌,隔着人堆大喊道:“这不是宁和堂的刘掌柜吗?这眼看着贼兵要围城了,你怎的还往城里跑呢?”
刘荣昌朝那人望了一眼,只记得是某日在王有龄大人府上一块喝过酒,却叫不上名字。刘荣昌苦笑一声,高声答道:“在下并非宁和堂掌柜,真正的掌柜的眼下正在城中,危难当头,在下断没有抛下掌柜的,而独自跑路的道理!”
接着俩人便被往来的人群冲散,也不知那人听清了没有。
于泽云却想着,太平军此次征讨,是由南京出发,沿着长江东进,扫**江苏多座城池之后,再一路南下围困杭州。因有着太湖做天然屏障,距离杭州城不过百余里的湖州,不想反倒逃过一劫。但刘荣昌偏偏从风平浪静的湖州,奔向了重兵围困的杭州,其中究竟是何种心态在推动,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宁和堂的买卖早在咸丰十年初就停了,战端一开,水陆两道皆不通畅,任何生意都没法做了。而在此之前,洋人买办已然逐步侵占了湖州本地蚕丝市场。到了这时,刘荣昌才开始隐隐钦佩胡雪岩的远见,也终于慢慢接受自己为商之道,远不如人的事实。只不过,在查阜康钱庄的账册之前,刘荣昌只知晓胡雪岩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此番偶然翻了翻钱庄明面上的账册,刘荣昌才惊觉,胡雪岩经营的生意规模,放在整个浙江也是数一数二了。而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账册,背地里的账册谁也没见过,但不难想象那会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
于泽云喊道:“掌柜的回来了!”
于泽云一声招呼,打断了刘荣昌的沉思,。只见胡雪岩匆匆步入正堂,脸上满是疲倦之色,刘荣昌一眼看得真切,那倦意绝非是因赶路而致。于泽云赶忙搬来摇椅,一边往火炉中添了几块木炭,将屋子烤得更暖些。
胡雪岩刚一落座,来不及喘口气,便急忙问道:“于家小子,之前我让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于泽云回道:“自杭州城被围困,市面上的粮米当日便告罄,眼下无论上哪家粮行都买不着米,除非有私底下的门路。”
胡雪岩挥了挥手道:“私底下的门路,我都清楚。粮商断然不会将手中囤粮以正常市价卖出,所谓告罄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你不用管他们私下开价多少,你只需告诉我,哪几家粮行手中囤积的粮米最多。”
于泽云从袖中摸出字条一张,递了上去道:“我将城内几家囤粮多的粮行,尽皆列了个单子,上边注明了囤粮多寡、售价几何,掌柜的可做参考。”
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接过单子仔细核对了一番,接着又将目光转向刘荣昌,继而道:“荣昌大哥,接下来就该麻烦你了。”
没等胡雪岩把话说完,刘荣昌先递了一壶烧得滚烫的白酒过来。
刘荣昌笑了笑,取来三个杯子,一人满上一小杯,微笑道:“桂花陈酒,专门从湖州带来的,尝尝。寒冬之夜,总该喝点热酒暖暖身子。雪岩老弟你,太紧张了,纵使有天大的事,也敌不过今朝有酒不是?”
胡雪岩一愣,接过酒杯,低头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也略微放松了几分。
胡雪岩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笑道:“倒是荣昌大哥想得周到哇。”
于泽云不擅饮酒,但眼见气氛至此,也只好学着胡雪岩的样子,硬着头皮将白酒饮尽。刚一入口,强烈的灼烧感,就逼着这个半大小子剧烈咳嗽起来。见此情景,胡雪岩与刘荣昌异口同声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胡雪岩脸上的疲倦之色散去了几分,一面伸过酒杯,由着刘荣昌继续斟酒,一面说道:“荣昌大哥,天亮之后,你拿着这份单子,一一找到这几家粮行,无论他们开价多少,尽可能多的收购他们手中的囤粮,越多越好、多多益善。钱庄账面上的白银,你可随意调用。”
刘荣昌思索道:“记下了......可是,购入这许多粮米,又该往何处放呢?”
胡雪岩斩钉截铁道:“就囤在钱庄库房内,阜康钱庄在全城有三十余处库房,有一半是新近购置的,目前暂时空置着,用来存放粮米应该足够了。”
刘荣昌闻言,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试探着问道:“雪岩老弟,可是前线战事不大顺利吧?”
胡雪岩一愣道:“为何如此问?”
刘荣昌道:“不然钱庄何以要如此费力囤粮呢?去年贼兵也大举进犯浙江,围了杭州城,可也不曾见钱庄如此兴师动众呀!难不成......此次杭州城解围无望了?”
胡雪岩迟疑片刻,先吩咐一旁的于泽云闭紧钱庄大门,这才低声道:“实不相瞒,此次贼兵势大,杭州孤立无援。城池沦陷,只怕就在这几日了。”
令胡雪岩意外的是,刘荣昌的反应竟极为平静,仿佛早已有了预感。
刘荣昌道:“哎,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王大人当年所言,个人命格与时势,果真是在此处应验了。不怕你笑话,哥哥自打听闻太平军起事那天起,就隐隐觉着迟早会有这一天。生死有命,我也看开了。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既然城池沦陷只在这几日,为何还要费大力气囤粮?”
刘荣昌扯了扯嘴角,笑了几声,却略显勉强与尴尬。
胡雪岩答道:“粮食买了并非为了囤积,今日买了粮回来,明日便在城中低价贱卖。以最低价卖,就定,二钱银子一升。”
此话一出,刘荣昌脸色微变道:“高价买低价卖,雪岩老弟这是在做生意,还是在施舍百姓呢?要知道这么个卖法,撒出去的钱必然是血本无归,这和架棚子施粥有何区别呢?”
胡雪岩点了点头道:“没有区别!而且一旦太平军攻破城池,我们就在城中架棚施粥,救济缺粮的百姓,能救济多少是多少。”
这一番话叫刘荣昌越发糊涂了,又问道:“雪岩老弟,我是真没法参透你这话中的玄机了。”
胡雪岩喝下杯中酒,正色道:“此话没有任何玄机,这并不是谈做生意,这是......我向巡抚大人许下的承诺,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发过毒誓的哦,违背怕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刘荣昌盯着胡雪岩的眼睛,注视了许久,脸上的神色从困惑,思索,再到释然,最后逐渐归于平静。其间,俩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刘荣昌道:“我明白了。此事,我定会全力去办。”
喝下最后一杯酒后,刘荣昌将名单装入怀中,向着胡雪岩郑重行礼,而后大步迈出了门去。接下来整整一个白天,阜康钱庄都在不计代价地买入各大粮行囤积的大米。而随着阜康钱庄一反常态的举动,在杭州城中逐渐传开,其余粮商纷纷坐地起价,各个摩拳擦掌,只等着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从阜康钱庄身上狠狠捞一笔了。
这一日,钱庄库存的白银如水一般流淌出去,与之相对的,则是满载粮食的大车,源源不断地驶入库房之内。当日夜间,太平军对杭州府周边城池,发起规模空前的猛攻。据前线望楼之上的斥候观察,富阳县方向在后半夜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几乎照亮了小半边天空,从深夜一直燃烧至天明。
天明之际,阜康钱庄放出一则告示:即日起在全城各处库房开办粮米交易,二钱银子一升大米,仅论升斗卖,谢绝大宗买入。一次买入较多粮米者,登记造册,要么说明家中几口人,需备多少米,要么一月之内不准再买。这几乎就是昔日平抑湖州米价时所用方略的故技重施,可当年此举是为蚕丝贸易铺平道路,今日却单纯是为了让全城缺粮的百姓都能吃得饱饭。
消息传出,一众粮行粮商无不大为震惊。他们怎么也想不通,白花花的银子,好端端大米,怎就平白无故地往外送?这阜康钱庄是不打算过日子了吗?
而身处众人关注焦点的胡雪岩则不为所动,对阜康钱庄,他只有一句简短的吩咐道:“继续买,继续卖。”
很快,半个杭州城的百姓皆听闻此事,扶老携幼前来购米。连年战火摧残,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虚弱不堪。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当今正逢乱世,寻常人家平日哪有机会买这许多上好的大米?东南开战数年以来,这是头一遭,家家户户都吃上了一顿难得的饱饭。百姓无不感念胡雪岩的恩泽,不少人在钱庄大门前跪地叩拜,或低声祈福道:“愿钱庄财运昌吉,愿胡先生长命百岁!”
这话也让算账算得愁眉苦脸的刘荣昌,多少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很快,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将尽时,王有龄最后一次召集幕僚,宣告了当前的战况。富阳、余杭两县力战不敌,已先后沦陷。可以明确的是,对城外的太平军而言,拿下失去了屏障的杭州城,犹如探囊取物。杭州府绿营总兵刘季三,副将刘芳,皆战死于富阳。据侥幸逃回的残兵回忆,刘总兵面对汹涌入城的贼兵,一马当先,拔剑冲入敌阵,身中数刀仍力战不止,直至被斩下头颅,身躯依然屹立不倒。在场幕僚听完,无不暗道一声,刘总兵乃真丈夫、上将军也。
战前会开过之后,王有龄换上戎装,提着宝剑,不顾幕僚的劝阻,执意要最后一次巡视城防。此时太平军已然发起对杭州外城的进攻,此时巡视城防意味着要亲临交战一线,随时有性命之虞。可任凭众人如何阻拦,王有龄依旧坚持前往。人堆中的胡雪岩隐隐意识到,王有龄此行正是冲着赴死而去的。
临别之际,隔着混乱而汹涌的人流,王有龄艰难地转过身,对胡雪岩高声喊道:“往后的路,就拜托胡先生了!”
胡雪岩想要上前两步,听的真切些,却被亲兵营拦了下来。胡雪岩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王有龄的背影,向着浓云滚滚的城墙远去,直到消失不见。就到这里了,此处便是俩人这一生的告别之地。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贼梯城入,杭州城破兵溃。王有龄服毒不死,缢于阁。太平军忠王秀成见之,叹其忠烈,为具棺殓焉。
胡雪岩闻之,泪流满面,昏厥当场,醒来后,仰天长叹,此生永别后,来生盼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