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风雨飘摇时(1 / 1)

咸丰六年九月,在连续数月的查抄之下,杭州府境内凡是认定犯有通敌之罪的行商,皆被杭州知府衙门扫**一空。罪人名下家产,必须尽数充入杭州府库,以充实军费,为战事做准备。在获得大量白银补充后,王有龄终于下定决心要募集新军,以应对太平军挥师侵犯浙江境内。就在前几日,据浙江巡抚衙门塘报,近几个月以来,前线的局势不断恶化。六月,江南大营被太平军攻破,数万官军一夜溃散,死伤枕籍、不计其数。而自咸丰三年,官军在南京城外设立江南与江北两处重兵囤积的营寨以来,朝廷便源源不断往这里投入资源,用以维持对南京的围困之势。而随着江南与江北两大营陆续被攻破,朝廷对南京长达三年的围困也以惨败而告终。九月,时任湖北提督、江南大营清军统帅的向荣忧愤而死,余下残兵无不心灰意冷。随着一连串的坏消息陆续传来,浙江军政两界,即使是最乐观的人,也不认为朝廷有能力在浙江遭遇战事时,能及时发兵来救。

所以,王有岭心里明镜似的,眼下,杭州城唯有自救了。

此刻,绿营总兵刘季三正信誓旦旦的想王有岭禀报道:“大人,七月以来,我军已在余杭、富阳、桐庐、淳安、建德等县,开始募集乡勇团练计三千余人,眼下正在余杭地区整饬训练。”

这刘季三本是广西宣武人,道光十三年皇帝钦点的武举人。太平军起事之后,曾领兵与太平军鏖战于桂林、全州一带,一路靠实打实积累的军功才做到了总兵这个位置,当然也受过湖北提督向荣的提携。所以再向荣死后,他在额前缠了白布,一来是为老将戴孝,二来也是时刻提醒自己:勿忘与太平军的血海深仇。

胡雪岩默默站在一旁,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嗓音浑厚的武将,刘季三在年初才赴任杭州总兵,此前一直在江南大营与太平军作战。在尸山血海里滚了一遭又一遭,所以一言一行都自带凌人杀气。而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他左侧脸颊有一道茶碗盖大小的疤痕,据说是在与贼兵交战时,被一发箭矢击中了左脸。营中士兵皆传,总兵当时面不改色,一把将箭矢从脸上拔下,不顾鲜血横流,草草以纱布包扎之后,继续挥刀杀敌,犹如战神下凡、英勇无比。

能有如此猛将坐镇杭州,自然令人心安。但胡雪岩知晓,战场向来不是只看个人勇武,而是更看广大士卒是否敢战。年初,刘季三赴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随同王有龄巡视城防,胡雪岩亦在随行人员行列。经过一番细致的盘查,众人发现整个杭州府,乃至整个浙江的武备情况都不容乐观。各地兵员缺额严重,部分兵站吃空饷情况占了七成以上,剩下三成实额兵员也多为老弱之兵,营中兵器倒卖现象猖獗,兵丁吸食鸦片成风,武备库中尽剩了些生锈的大刀长矛。早几年还能寻着一两门前朝遗留下来的弗朗机火炮,如今都被这帮兵痞拉去换了银子,再买了鸦片了。这么一支队伍,比起乌合之众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巡视结束后,刘季三只对王有龄只说了一句话:“王大人,这样的军备情况,贼人用不了一天便能攻破。”

据下人传,这句话当即叫王有龄失眠了三天。

此刻,刘季三正在汇报近近几月募集新军的情况,重点提及了正在余杭整训的三千乡勇。虽说三千人马听起来不少,可往漫长的城池防线上一丢,几乎翻不起多少水花。对此,胡雪岩与刘季三私下商议过后,便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

刘季三道:“大人,应当将新募之兵集中使用,待敌来犯之际,再主动出城迎击。杭州城墙太过漫长,处处设防等于处处是漏洞啊,靠硬守是守不住的。”

王有龄思虑道:“主动出击,我军可有在野战中,正面击溃贼人的实力?”

胡雪岩适时插进话来道:“倘若以常规的战法,一群新募之兵,未经严格训练便仓促上阵,自然无法与敌精锐之师正面一战。但我们可效法湘军,以大量火器迎战贼人。”

湘军战力之所以勇猛,成因繁杂,并非三两句就能概括的,但有一大关键因素便是,曾国藩肯下狠功夫为部队添置枪炮火器。起先太平军的火器装配率也不低,一是因为南京城中的枪炮局被太平军完整接管,可以自行生产各种火器,自不在话下。二则是向洋商进口火器,装备自然是相当不错的。而清军围困南京三年,太平军难以补充火药、生铁、燧石等火器生产的必备原材料,加之咸丰四年以来,西洋诸国与洪秀全等人撕破了脸,中断了对太平天国的火器贸易,所以,太平军的火器装备率上正在快速下降。此消彼长之下,以枪炮火对阵敌兵,或许是可行之计。

胡雪岩道:“火枪训练较为简单,而且我们可以大量采购洋人的前装燧发枪。这种枪我也研究过,火药装填快捷方便,寻常人有个三五天,即可训练便可熟练击发,射程比工部制式鸟枪还要远的多,造价却仅占鸟枪的八成。至于火炮手,则需经过经年累月训练,方可确保准确,一时半刻是练不出来的。我们可以聘用部分西洋炮手代为操持,只要我们许诺的酬劳足够丰厚,想必会有不少洋人起而应之。”

胡雪岩早已对购置火器一事有所计划,因此很是花了一番功夫,了解市面上的火器行情,

一旁的刘季三听着连连点头,看来是很赞成并支持胡雪岩的方案的。

刘季三附和道:“届时两军对阵,我军以火炮轰击贼兵中军,在贼人冲锋之时,再以排枪迎击,必能一战破敌。”

王有龄听了许久,默默闭上双眼,微微叹了口气。正说到尽兴处的刘季三停住了,疑惑地看向王有龄。

王有龄叹道:“此事,只怕你们俩人皆想简单了,你们难道未曾听闻近来的广州之乱吗?”

刘季三听了依旧是满脸疑惑,可胡雪岩立刻反应过来。

忘了还有这么一档子麻烦事:同样在今年年初,广东水师例行清缴海盗,在粤海扣押了一支行迹可疑的大清商船。这本是广府的家务事,英吉利却在此时跳出来交涉,称船中有所谓英吉利国民,随后又翻脸指责广东水师查抄的商船是为越界挑衅之举。没等两江总督衙门方面做出解释,英吉利海军便洋洋洒洒的开到广州城外,架起大炮作势要攻城。就在此时,法兰西也趁火打劫,只说一名天主教父在广西传教时,不幸被当地百姓杀害,扬言要凶手血债血偿,一面也紧锣密鼓向广州地区增兵,英吉利与法兰西两国如同商量好一般同时发难,大军兵临广州城外,大战一触即发。但凡有心之人,皆能从中嗅出一丝借题发挥的味道。

在这么一个剑拔弩张的局势下,无论是购置枪炮,还是招募洋人炮手,只怕都要沦为空谈。

王有龄沉重地叹息道:“内有太平军作乱,外有洋人虎视眈眈,难道老天真要亡我大清朝不成!”

胡雪岩与刘季三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敢再接话。但添置洋枪洋炮一事,还是意外地推进了下去。无论是王有龄还是胡雪岩,都在一定程度上错估了洋人行商与洋人朝廷之间的关系。十二月,这边英吉利海军正在炮轰广州府,两广总督叶名琛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像样的城防也没组织起来呢。而另一边,上海的英吉利洋商却热情地,向前来试探态度的胡雪岩介绍他们最新的后膛枪。这种火枪比过往的前装式燧发火枪又先进了不少,即使是在西洋诸国陆军之中,也才刚刚开始推广。当然,这也意味着此枪造价更为高昂。不过在听闻胡雪岩所需要的枪支数量后,洋商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似的,表示前膛火枪产量有限,无法满足如此庞大的需求,如果不介意等上一两年,倒是可以做到需要多少支,便发来多少支。只要价钱公道,什么生意都可以谈。

胡雪岩一面感叹洋商与洋人朝廷之间,不合乎君臣纲常之道的古怪关系,一面迅速差人赶往杭州报告此事。最终,在王有龄的首肯下,由杭州府库发函,自阜康钱庄拨出官银三万两,购置八磅、六磅、十二磅火炮各二十门,前装燧发枪二千五百支。十二磅火炮已经是商贸中可购买最大口径的火炮,可洋商一再表示,在他们国家还有二十四磅要塞炮,也称开山炮,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足以击穿城墙。这话叫一旁的刘季三听来心动不已,返回杭州的路上还一再与胡雪岩感叹道:“他日若是平定了长毛,我定要转投去那枪炮局,造上几十上百们二十四磅开山炮,叫大清内外宵小之徒再不敢造次。”

胡雪岩对大清与西洋的国力差距有了些认知,心中微微叹气,嘴上却仍奉承道:“只愿将军马到功成啊。”

咸丰七年初,第一批枪械火炮陆续发至杭州,刘季三也迅速组织起紧锣密鼓的训练。与此同时,新兵募集也在同步进行,在王有龄的居中协调下,杭州府境内的兵员、人力被迅速组织起来。与此同时,为保障民生,王有龄又通过阜康钱庄广设义堂,一方面收容流离失所之人,一方面平抑地方盐铁粮米价格,以稳定人心为首要之举。军政民生诸事繁杂,皆系于王有龄一人之身,在日夜操劳之下,王有龄的身子也一天天消瘦下去,有如风中残烛,仅凭着一口气在勉力支撑着。

而对胡雪岩来说,战事的紧张,却是钱庄莫大的机遇。近两年来,杭州府内,乃至大半个浙江的军饷钱粮,皆在阜康钱庄的账面上过,胡雪岩已然隐隐成了浙江军政两界幕后的钱袋子。此事若是放在十年以前,一介商贾能做到如此地步,是旁人万万不敢想象的。但巨大的机遇背后,也藏着巨大的隐患。胡雪岩深知自己身家性命,皆深深捆绑在大清这艘巨船之上,若是大清朝倒了,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虽说胡雪岩已极力避免不去琢磨一些不吉利的念头,可每一个久不能眠的深夜,胡雪岩的眼前都会浮现王有龄疲惫而佝偻的背影,那背影恰如眼下风雨飘摇时的大清朝,没人可以提前预知,历史最终会将众人推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咸丰十年四月,王有龄毫无意外的升任为浙江巡抚。在此之前,接替黄宗汉上任的前巡抚何桂清便因与太平军作战不利,因临阵脱逃而被朝廷革职。危机之际,浙江不可群龙无首,朝廷举目望去,也只有王有龄能担此重任了。随着浙江全境的防务、粮饷、军备、民生等等繁杂事务皆托付在王有龄手中,作为王有龄背后最主要的幕僚,胡雪岩的政治身价也自然水涨船高。可俩人此刻皆来不及兴奋,因为以眼下的局势看,浙江巡抚这个官职,堪比是烫手山芋,灼热得很呐。

就在此年三月,清军在南京城下重建的江南大营再度被击破,大军溃散奔逃,有如昨日重演。太平军趁势发起东征,接连攻陷安徽、江苏多个重镇后,兵锋直指浙江。杭州城一度遭受敌军围困,幸而王有龄亲自坐镇指挥,刘季三及浙军各部拼死奋战,以及阜康钱庄不遗余力的捐助物资钱粮,众人齐心、一鼓作气,这才将贼人兵锋击退至安徽一带。而与此同时的王有龄已然是积劳成疾,几乎病得都下不了床了。

到了十月,京城又有一则噩耗传来:英吉利、法兰西两国联军万余兵马,在北塘口登录,进占天津卫,而后又**,击溃僧格林沁所部精锐清兵,一路打进了北京城。皇帝连夜出逃,狼狈退至承德。

京畿重地,就这么陷于敌手。据传,接连数日,两国联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所掠财宝不计其数;所到之处皆野蛮焚烧,仅圆明园大火便烧了三天三夜。消息传来,举国皆以此为耻。

塘报传到巡抚衙门,重病中的王有龄猛然起身,面色血红,振臂高呼道:“杀贼,杀贼,杀贼!”

而后,便仰头晕死过去。这一场刺激,也使得王有龄不得不抛下公务,在病榻上休养数月。直到次年开春,重病的身子才稍稍缓和了些。胡雪岩带着郎中和药材前去看望时,王有龄正倚靠在窗边,看着院中的花圃。那一簇簇盛开的杜鹃、海棠和木棉,无不诉说着早春的勃勃生机。

王有龄道:“雪岩,你看,这院中的花,也有许多时日未经打理了,可依旧开得如此灿烂。哎,等来日病好了些,我定要再将周可宗先生请来,静心写字作画。”

胡雪岩宽慰道:“大人,洪福齐天,有神仙保佑着呢,这病眼看着就能好了。到时候,不劳大人费神,我亲自去请周先生来一趟。”

王有龄收回目光,看了胡雪岩一眼,缓缓道:“一眨眼,你我相识已十年有余。这十年来,你也帮衬了我不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呢。”

胡雪岩心中一酸,连忙跪地回道:“大人啊,折煞小人了,是大人有恩于在下。”

王有龄眼睛一亮,这话似乎唤醒了他的些许回忆,只见他淡淡笑道:“本官新任浙江巡抚,府上正缺一幕僚,有意聘请先生为之,不知先生可有此意?”

胡雪岩回想起来,这是多年以前,俩人在湖州选聘之日的对话。胡雪岩泪如雨下,随即抬起头,向着王有龄行礼道:“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王有龄却忽然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一把按住胡雪岩的肩膀道:“雪岩,本官的确有一事相求。他日......他日若本官遭遇不测,这杭州城内百姓啊,全仰仗你护佑着了!你要向我保证,一定会尽力周旋!”

胡雪岩张了张嘴,下意识要说些宽慰人的场面话,在见了王有龄双眼中的恳切之色后,涌到嘴边的话最终变成了:“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咸丰十一年末,太平军二次东征,卷土重来,与之再战。可这一次,太平军军势更甚,攻入浙江时如入无人之境,不出两日便兵临杭州城下。浙军多路援兵皆被阻隔在外,或自保不暇,或进退两难。杭州,这座倾注了王有龄全部心血,拼死护佑的经济重镇,彻底沦为一座孤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