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浑浊人世间(1 / 1)

离了王有龄府邸,胡雪岩又马不停蹄赶到阜康钱庄。这几年由于军费开支激增,作为与官军往来密切的钱庄,阜康账面上的银钱流动数额实为惊人,胡雪岩也借此东风,一口气在浙江多地开了分号,这杭州城内的总号自然也是修葺一新,比往日更显气派了些。

进了正堂,一名跑街打扮的青年迎了上来。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已故于掌柜的小侄于泽云。那日将于家人从钱庄轰走之后,胡雪岩又专程去了趟于氏宗祠,点名要收于泽云为学徒。于家人虽是深感意外,却也没有拒绝。须知,胡雪岩虽是付了三十万两银子买下了钱庄,可在于家人心里,仍将钱庄视作半个于家的产业,若是能有个于家人在钱庄里做活,自然是再好不过。而这也是胡雪岩希望达成的目的,招揽一个于泽云,可以平息一部分于家人的怨气,免得日后再生争端,加上于泽云在本家之中地位也算不得显赫,也便于胡雪岩掌控,称得上是一石二鸟,皆大欢喜。

眼下,于泽云走上前来,附在胡雪岩耳边道:“掌柜的,昌和粮行的苏老板,今日又来了,要向钱庄借一笔款子。”

胡雪岩回忆了片刻,微微皱眉道:“昌和粮行?钱庄可有放款?”

于泽云回道:“掌柜的吩咐过,昌和粮行近来行迹颇为可疑,若要放款,必须有您亲自在场商谈。”

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这样......你现在去一趟昌和粮行,见了苏老板,替我传个话,就说......阜康钱庄有意与太平军做这笔生意。”

胡雪岩在“太平军”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生怕于泽云听不真切。于泽云一愣,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胡雪岩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只管照做,出了事儿,我来担着。但有一点千万记住,此事只可说给苏老板一人听,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明白吗?”

于泽云道:“明白。掌柜的想必自有筹算,小的自会遵照嘱咐。”

于泽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一撩裤腿,麻利地出了门去。

胡雪岩低声笑了笑道:“是个精干小伙。”

接着,胡雪岩取来笔墨,飞速写下密信一封,又唤来一名伙计,嘱咐他将密信即刻送去知府衙门。办妥了这一切后,他才寻了张摇椅,趁着这片刻的空闲功夫,闭目养身、养精蓄锐。

对这昌和粮行,胡雪岩关注已久。此粮行在江浙一带广收米粮,即使碰上坐地起价的粮商,生意也照谈不误,所购米粮在湖州一带装船后,沿着运河北上,之后便在某处消失不见。胡雪岩遣人追踪运粮船许久,据伙计回报,这些船只大约是在夜里寻了处偏僻港湾,改换了旗帜,往太平军控制区驶去了。由此,胡雪岩心中隐隐有了判断。这家粮行新开不久,粮行的苏老板此前,也从未在江浙一带官商两界露过面,不出意外的便是太平军秘密打入杭州的内线。想睡觉来枕头,既然王有龄决定在通敌的行商身上做文章,那么这昌和粮行,无疑是最适合拿来给知府大人练练刀。

半个时辰后,于泽云匆匆赶回来,朝胡雪岩回报道:“苏老板听过小的转告之后,面有惊慌之色,而后屏退左右,对小的说,‘在下不懂胡掌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雪岩淡淡一笑道:“苏老板之前只怕不是行商出身,定力属实弱了些。”

于泽云接着道:“苏老板又问,‘你家掌柜还有没有别的嘱咐’。小的只说,我家掌柜只有这一句话,剩下的,苏老板若是聪明人,自然会想明白的。”

”胡雪岩问道:“那苏老板又是如何说的呢?

于泽云道:“苏老板唤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俩人争执许久,而后苏老板让小的回来传话,只说,一个时辰后,苏老板会在城隍山头的茶舍恭候掌柜的。”

胡雪岩脸色微变,杭州城内茶舍众多,这苏老板偏偏挑了城隍山头这一家,这无疑是对方的某种示威: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底细,你还敢不敢来?

胡雪岩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道:“有点儿意思呀,那就看看谁的底气更硬了。于家小子,你立刻再跑一趟知府衙门,替我传个话,就说......”

胡雪岩附在于泽云耳边,低声吩咐起来。

一个时辰后,城隍山头,茶舍之内。

因连年战火所困,杭州府商贸萎缩,茶舍的生意也萧条了许多。一进门,只见四下仅零零星星坐着几名茶客,小二则不知去向。昌和粮行的苏老板坐在茶舍深处,一身布衣,正闭目养神。胡雪岩深吸了一口气,缓步来到桌前,徐徐落座。

刚一坐下,苏老板便睁开眼来,淡淡说道:“先生,请喝茶。”

胡雪岩取过面前的茶壶,眼角微动道:“苏老板,茶壶是空的。”

苏老板道:“茶者,待客之道。胡先生,你是客还是敌,将决定面前的茶壶是满还是空。”

胡雪岩道:“呵呵,有意思!”

说着,苏老板向前探了探身子,又道:“胡先生,在下想问,你们阜康钱庄,何以认定我们昌和粮行与太平军有联络呢?”

胡雪岩搁下茶壶,笑了笑道:“苏老板,在座的都是生意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吃饭的本事,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不必说的太透了吧?”

苏老板眯起眼睛打量着胡雪岩,像是要将他看穿,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谈生意吧。”

苏老板话音刚落,茶舍内零散的几名茶客忽然站起身,迅速把守住茶舍内的几处出入口,身手之利落,一看便是练家子。胡雪岩后背顿时一阵发寒,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这茶舍上下已经全是昌和粮行的人,现在他知道这店内为何不见小二了。

胡雪岩在心中暗道,我这哪是来喝茶呀,这是单赴鸿门宴呀,今日这一遭,怎么着也能唱一出单刀赴会吧?

苏老板低声道:“胡先生,既然大家已经把窗户纸捅破,那在下便直言相告。太平军的确有意攻略浙江,倘若阜康钱庄愿与我们合作,他日改朝换代,胡先生也自有一份从龙之功。”

胡雪岩心中盘算着时间,一面神态自若地回道:“苏老板此言差矣。即使没有这所谓从龙之功,在下依然吃穿不愁,况且这几年,朝廷多少还是照顾着在下的生意,太平军若是有意招揽,总该开点有诚意的价格。”

苏老板眼中流露出几分轻视,冷声说道:“那是自然。不过在谈价之前,在下希望胡先生明白,如此虚与委蛇,一旦战端一开,天军兵临城下,胡先生只怕连议价的机会也没有了。”

胡雪岩从苏掌柜话里,听出了几分威胁的意味,却仍是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懒声道:“既然如此,我岂不是更要抓紧时间抬价了?”

苏掌柜一愣,盯着胡雪岩看了许久,而后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实不相瞒,在下原为广州府一籍籍无名的牙商,平日走街串巷,给买卖双方牵线搭桥,勉强维持着生计。太平军起事之后,在下千里迢迢前往投奔,那时未曾有人向在下许诺荣华富贵,可在下依然去了。胡先生,可知为何?”

胡雪岩问道:“为何?”

苏老板呵呵一笑道:“因为太平军立誓,要为穷苦万民扫清天下不平事。胡先生既为贵胄之身,可曾亲眼见过民间疾苦呢?可见官府横征暴敛呢?可见洋人在祖宗的土地上飞扬跋扈呢?这样的朝廷,怎能为天下人所容呢?”

胡雪岩顿时沉默下来,他自幼混迹街头长大,并非生来就是富贵之家。苏老板所言民间疾苦,他胡雪岩又怎会一无所知呢?可是,对面这个同样杀人无数、血债累累,高官贵胄纵欲享乐的太平天国,真的就能一扫天下不平事么?

胡雪岩叹了口气道:“天下万般难事,‘公义’二字当属首要。可是,苏老板,我只怕你的一腔热血,所托非人了。”

苏老板本能一般嗔怒道:“你什么意思?”

苏老板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茶舍外忽然传出杀声一片。大批手持刀盾的兵丁破门而入,守在门前的几名伙计立刻拔刀抵挡,但寥寥数人,哪里挡得住成群官兵的乱刀砍杀呢?只片刻功夫,茶舍内的乱党便被屠戮殆尽。苏老板呆愣在了原地,眼见面前满是带血的钢刀团团包围上来,忽地将目光转向胡雪岩,眼中尽是惊怒之色。

苏老板吼道:“胡先生啊,真是下得一盘好棋!”

苏老板怒极而笑,官兵正要挥刀去砍,胡雪岩却高声喝止道:“留个活口!知府大人要亲自审问!”

苏老板又吼道:“不必了!”

苏老板仰头大笑起来,双眼血丝密布,有如恶鬼附身。只见他忽地从腰间拔出小刀一柄,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抵住了脖颈。

胡雪岩大喊道:“苏老板且慢!苏老板今日若以通敌之罪身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吗?”

苏老板冷笑道:“不劳胡先生费心。胡先生可知,天下绝非爱新觉罗家的天下,这天下啊,是天下人的天下!”

话音刚落,苏老板将小刀重重刺入脖颈之中。霎时间,鲜血飞溅,天地一片猩红。恍惚之间,胡雪岩仿佛看见那朵滴血的杜鹃,怒而绽开在这浑浊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