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四月末,杭州。
胡雪岩匆匆赶到王有龄官邸处,门房通报之后,便由下人引着胡雪岩,一路向后院走去。走的路上,下人还提醒道:“胡先生,老爷正在作画,大概要稍事等候才能见哟。”
胡雪岩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胡雪岩心里有数,这王有龄啊,平日素爱钻研些字画,沉醉其中,这些年虽然政事繁忙,能留给他作画写字的时间不多,但王有岭算是一个勤奋之人,胡雪岩认识王有岭的这些年里,但凡只要有些闲暇时间,王有岭必会笔不耕掇、默默耕耘,也算是小有所成,留下了很多不错的作品,胡雪岩家中也有收送的几幅。
前些时日,嘉兴一带小有名气的花卉画师周可宗途径杭州,被王有龄邀请到府上小住了几日,眼下想必王有龄正与周先生一道作画。胡雪岩到了后院一瞧,果不其然,他们俩人却在一起画画。早先,王有龄曾命人在后院,为其打造了一处花圃,眼下花圃之中,正是花团锦簇、百花绽放。周可宗在院中摆放案台一张,铺开宣纸、开始作画,对着花圃精心描摹、非常认真,王有龄背着双手站在一旁,不时探头去看周可宗的画作,嘴里发出啧啧称赞,仿佛如学生尊敬师长一般。
周可宗一身素衣,身形消瘦得很,看似身子骨并不是很好,像是一阵风来就要飘走了一般,可观其画作,下笔却是遒劲有力,不过寥寥数笔,这花束怒放之姿,便跃然于纸上,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好生敬畏啊。
王有龄轻声赞叹道:“周先生,真是厉害。就这几笔,实在是妙极了。本官自认。平时算得上刻苦钻研,可毕数年之功苦练,却不及先生一半啊。”
周可宗放下画笔,抬眼看了看远处的花圃,微微摇了摇头道:“大人,谦虚了!在下以为,问题不在苦练与否,而在于讲求心境。”
王有岭道:“是啊,心境很重要。”
周可宗道:“王大人心里则是端着很重的心事,为府上诸事所困扰,难以静心啊。”
王有龄闻言,脸色微变,低声道:“竟有......如此明显么?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周可宗抬手指向花圃,淡淡一笑道:“大人,您的花快要枯萎了,您没注意道么?。”
王有龄愣了一下,有些尴尬,片刻后,长叹了一口气道:“哈哈,不曾注意,不曾注意啊!先生,今日辛苦了,不如先去歇息吧。”
其实王有岭也没有生周可宗的气,只是他说的道理自己自然是明了,可是眼下政事繁忙、战事吃紧,自己毕竟为官,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纯文人,怎么可能静下心来呢。即便自己想静下来,怕是朝廷和长毛军也不会让自己静下来。王有岭只开周可宗,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胡雪岩在一旁等着,毕竟和胡雪岩谈的都是机密政事,不可儿戏,只能先让周可宗退下了,待周可宗拜别了王有龄,胡雪岩这才缓步上前。只见王有龄正凝视着案台上的画作,有些出神,胡雪岩探头看去,却见洁白的宣纸之上,一束鲜红的杜鹃花迎风绽开,未干的朱砂点缀期间,像是点点鲜血一般刺目。
胡雪岩迟疑了片刻,这才凑上前去,低声道:“大人,江苏方面传来确切消息,扬州已被长毛军攻陷,官军所设江北大营被击破,江苏全境告危。”
王有龄默默听着汇报,目光仍停在那束杜鹃花上,眼中似有无尽的疲倦之色。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命人将画作装裱妥当,这才转身面向胡雪岩道:“要防着贼人趁机南下,进入浙江,威胁杭州呀。”
胡雪岩点点头道:“贼兵新胜,定会来势汹汹,不好预测下一步动向。在下以为,眼下应当即刻加强杭州城防,以免重蹈扬州的覆辙。”
王有龄听罢,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加强城防,哎,说的轻巧,可眼下浙江哪里还有什么可用之兵呢?能给些喘息的时间,静观其变已然很好了。”
王有龄此话毫不夸张,自太平军起兵以来,东南诸省与其鏖战多年,八旗兵也好,绿营兵也罢,凡是能拼凑出来与贼人机动作战的兵力,这些年基本都折损在了前线了。到处都缺兵少将,都等着朝廷发兵来救呢。到处都是烂摊子,杭州区区一府之地,能拿什么来巩固城防呢?只能伺机而后动!
胡雪岩回道:“眼下形势如此,唯有效仿湖南,广募乡勇、编练新军,以阻挡贼人之兵锋啊。”
王有龄闻言,低头思索起来。实际上,自咸丰三年,官军大败,南京陷落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便隐隐达成共识:八旗兵与绿营兵武备废弛、军纪败坏,已不可作为平叛的依仗。次年,咸丰皇帝便下诏,准许地方官员自行编练乡勇团练,自成一军、对外作战。这是大清立国二百年来,首次给地方大员下放兵权,此事自然招致朝中一众老臣反对。但随着东南战事日渐糜烂,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王有龄忧心忡忡道:“可是,编练新军,需耗费巨额军资。以杭州府库目前的存银,只怕难以支撑。”
此事杭州知府衙门早已有过筹算,以曾国藩所练湘军为例,湘军每营计六百八十五人,每人皆配备抬枪一支,钢刀一把,每营另配有劈山炮两队,作为营中重火力。单是这一套大小火器,装备下来便耗费颇巨,更别提运送火炮粮草所需的大量马匹车辆,都需花重金供着。而曾国藩为确保湘军的战斗力,给每个士兵发的月钱是旧绿营兵的两倍有余,又在此基础上另发安家费,零零总总算下来,若要维持一支万人规模的兵马,一年需耗费白银近二百万两。而以区区一万人马对阵,动辄十余万规模出动的太平军,无异于以卵击石。湘军成军至今已有三年,据传全军人马已达十万之多,如此规模与太平军对阵尚称吃力,而据湘军幕府传出的数字,十万人马的湘军,这一年军饷就达到了一千八百万两。
这笔钱,王有龄是无论如何是承受不起的。
胡雪岩继而道:“我已遣人往湖南打探过,湖南税赋收入远不及浙江,按说同样无力供应大军。可曾大人在湖南境内各商贸要道上增设厘金局,对过往行商征收重税,去年收复了安庆之后,又把持着长江水道,由此水陆两道皆可收厘金。此外,湖南官府又往民间摊派钱款,逼着本地乡绅、官僚、百姓捐助军饷,以充实军备之用。以上方略,皆获朝廷准允,在下以为,浙江皆可照搬。不过是编练新军罢了,他湘军练得,我浙军就练不得?”
胡雪岩话音未落,王有龄便挥手打断道:“此事不妥!我听闻厘金、摊派一开,湖南全境哀鸿遍野,家破人亡者大有人在,大批百姓被湘军这么一逼,反倒扶老携幼逃去太平军那边去了。”
胡雪岩略有些着急道:“大人,在下以为,长痛不如短痛。眼下苦了百姓这几年,至少充实了军备。他日一举平定长毛之乱,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宁的日子。不然他日长毛军打过来,百姓的日子就更要难过了。”
王有龄看了胡雪岩一眼,神色严肃道:“我既为朝廷命官,便担着守土安民之责,这是一条担子的两头,哪头都不能丢。以守土之名盘剥百姓,致使民间大乱,那是昏庸无能之辈的做法。东南连年苦战,民间早已疲弱不堪,断不可再加赋税了。”
胡雪岩仍要再辩解些什么,却被王有龄抬手拦下道:“本官心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再想想其它法子吧。”
胡雪岩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遵命。”
接着,俩人沉默了片刻,忽地彼此对视一眼,仿佛是想到了同一个路子。王有龄先张了张嘴,却没能把话说出口,看向胡雪岩的眼神也复杂了几分。
胡雪岩冷笑道:“只能查抄商人了。”
胡雪岩替王有龄将话说出了口,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悲凉。随着太平军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官军一再败退,江浙一带的商人,心思也日渐活泛起来。太平军治下的各州府,因刚经历战火,正急需生铁、盐、粮米、草药、绸布等日常物资。所谓有需求之处,便会有逐利之人,在靠近两军交战的前线,不知活跃着多少支走私货物的商队,源源不断地为太平军提供所需物资。清军与官府对此大多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干脆亲自下场参与其中,从中攫取利润。若真要追究起来,这些行商皆犯有通敌之罪,若是抄了他们,所得钱银至少能解决一部分军费问题。
但王有龄与胡雪岩彼此心中皆有数,查抄通敌商人实则是个技术活。那些两头下注,两边同时做生意的行商,万万是不能查的。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官军败仗吃的太多了,民间早已对官军失了信心。朝廷远在天边,长毛近在眼前,江浙一带不知多少商人,乃至官员在与太平军做买卖。对这批人若动真格的,只怕还没抄出几两银子呢,江浙自己就先大乱了。所以真正能动的,只有那些听命于太平军的商人。与那些左右逢源的行商不同,这批人本就是太平军坚定的支持者,或听从太平军的吩咐,乔装改扮进入大清治下,一面为太平军收购物资,一面打探各地驻防情况。这一批人,查抄也就查抄了,掀不起多大风浪。
胡雪岩低声提醒道:“只不过......对这批人一动手,就意味着彻底断了与长毛军讲和的退路,两边打这起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怎么,你难道认为本官会做出投降贼人之举?”王有龄眉毛一撇,“就这么定了,此事本官准你去查,但是,务必要谨慎,万不可做杀良冒功之举。”
胡雪岩点点头道:“在下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