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滚滚狼烟起(1 / 1)

转眼间,到了王有龄宴请宾客的日子。

或许也是命运轮转,或许是巧合迭生,王有龄在杭州买下的府邸正临着城隍山脚,胡雪岩站在院门前抬头,远远地就能遥望见昔日常去的茶舍与酒肆。想起当年一壶茶叶硬生生泡成白水的日子,只感觉恍然如隔世。

今日,王有龄府上分外的热闹,因着王有龄新任杭州知府不久,杭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来道贺,关系疏远的,在门房处留下名帖及随礼便离去,关系亲近些的,则在酒桌上留有一席位子,更为裙带关系的,则与王有龄同坐一桌,把酒言欢、好不潇洒。

觥筹交错之间,王有龄将杭州本地的紧要官员及各行商人,都一一引荐给胡雪岩与刘荣昌了。毕竟明面上,宁和堂的买卖是在刘荣昌名下,宾客也会与刘荣昌客套两句。但有心之人只稍微留心观察,便会发现王有龄显然与胡雪岩更为亲近些,对宁和堂的经营情况,胡雪岩的了解也深入得多。因而到最后,宾客们皆围着王有龄与胡雪岩打转了。几轮酒喝下来,刘荣昌渐渐意识到,自己实则是这满鹏宾客之中最为多余的一个。

酒过三巡后,宾客渐渐散去,府中冷清下来。而胡雪岩与刘荣昌却留在了最后,待下人收拾了正堂,三人又围坐再一起,又尽情小酌了起来。

打这起,才算正经开始聊正事儿。

只听王有龄淡淡发了话道:“眼下阜康钱庄,经营如何了?”

胡雪岩回道:“全仰赖大人关照,眼下生意慢慢上了正轨。各公署往来公款,以及漕运的库银,大小官员的私银,都信得过咱阜康钱庄的招牌,这都是大人居中运筹帷幄的功劳。”

王有龄听完,忽地大笑起来,指着胡雪岩骂道:“虚伪,你这后生小子好生虚伪呀。一套场面话说得是炉火纯青,果真是副商人嘴脸,也难怪能做成这许多生意。刘掌柜啊,这点你且得跟胡雪岩好好学学。”

刘荣昌抱拳道:“大人说的是。”

刘荣昌的兴致似乎不是很高,勉强陪着笑回话。

王有龄看了刘荣昌一眼,淡淡一笑,却没多言,继续对胡雪岩道:“于氏宗族后来可有再上门找钱庄的麻烦?”

胡雪岩像是正等着王有龄发问,连忙站起身回话道:“此事,雪岩正要与大人商议。依照此前所约,在下已一次拨付白银十万两,交予于氏宗族,还剩二十万两,承诺在未来三年内陆续付清,不过呢,此事尚需大人助力。”

胡雪岩话音未落,王有龄便敲了敲桌子,装作嗔怒道:“哼!你看,你看,说你是商人嘴脸,你还真是,一对黑眼睛里只瞧得见白花花的银子。好了,坐下说话吧。此事无须担心,本官自会将安排妥当的。”

王有龄所谓安排妥当,实则是指动用杭州府库的官银,来补上缺失的这二十万两白银。自然,这二十万两并非一次性从府库中拨付,而是三年之间分期拨付。至于府库官银的亏空,则需用阜康钱庄和宁和堂的买卖给填补上,好比拆东墙补西墙,但在具体运作上,却又比之高明一些。只要运作得当,各级衙门甚至能从中小赚一笔。

胡雪岩感恩道:“如此,便谢过大人了。”

胡雪岩顿时喜笑颜开,当即也顾不得形象,风卷残云填起肚子来。桌上摆着钱塘门的糕点,城隍山茶庄的茶叶,还有正宗的西湖醋鱼,胡雪岩今夜不知喝了多少酒,菜却没来得及尝上几口,眼下倒像是报仇雪恨来了。

王有龄无奈叹气道:“你看看你,哪有半点为官的样子?”

胡雪岩道:“吾乃商人也,不通礼节。”

胡雪岩吃得满嘴流油,口齿都不清的答道。刘荣昌听来,不由得坐立不安,生怕此话惹恼了王有龄,孰料王有龄却大笑起来,对胡雪岩如此僭越之举,真真的毫不在意。

自湖州起,王有龄与胡雪岩合作已三年有余,可以说,早已对彼此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胡雪岩知晓王有龄是个捐官出身的务实派,向来没什么官架子,若是换了个一板一眼的官员在此,胡雪岩自然不敢如此放肆。刘荣昌则眼见俩人亦师亦友的关系,不由得有些恍惚。恍惚之处在于,胡雪岩在此刻终于显露出几分烟火气来,这让刘荣昌多少感到安心,至少他胡雪岩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纯以功利论的冷血商贾。

三人一番推杯换盏之后,王有龄慢悠悠将视线转向了刘荣昌,淡淡道:“刘掌柜,湖州的蚕丝生意,近来如何?”

刘荣昌赶忙回话道:“回大人,几家洋商近日轮番上门,所下订单数额越发庞大,在下以为,此间贸易大有可为的。”

王有龄点了点头,又追问道:“近来可有何异常之处?譬如,洋商是否愿意年复一年的,老老实实的按照十二两一担蚕丝的高价从宁和堂收购成品丝呢?”

刘荣昌愣了一下,看了胡雪岩一眼,迟疑着回道:“自去年起,确是有不少洋商买办陆续来到湖州,秘密在民间活动,或扶持丝行,或直接从桑农手中收购蚕丝,大小动作不断。不过,在下严守着胡先生此前定下的规矩,绝不与买办交易,湖州官府也会与宁和堂密切配合,发现一家买办就查处一家。”

刘荣昌话还没说完,王有龄便摇了摇头,胡雪岩脸上也泛起一丝苦笑。

只见王有龄悠悠叹道:“刘掌柜,你啊,到底还是看得浅了些。桑农也好、丝行也罢,甚至这湖州官府,或是江南织造局,他们向来是谁能赢下这市场,他们就帮谁。”

“谁能赢,他们就帮谁。”刘荣昌下意识重复道,继而幽怨道:“可是......恕小人迟钝,湖州的市场,宁和堂毫无疑问已经赢了。”

胡雪岩轻轻叹气道:“并非如此啊。”

王有龄也跟着附和道:“是的,并非如此。洋人的工艺品质量远胜大清,这些年东南一带的对外商贸,在洋商的冲击下已然是大不如前,一个小小湖州又能独善其身多久呢?眼下洋人的织布工艺越加成熟,他们缺的仅仅是原料。只要洋商肯源源不断为此投入真金白银,去并购丝行、收买桑农,给官府许以优惠,宁和堂再如何严防死守,又怎么守得住呢?”

刘荣昌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临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因为他意识到,王有龄说的话正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情况。宁和堂在湖州的买卖,眼下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欣欣向荣,实则背地里早已是险象环生。

胡雪岩道:“正因如此,我才坚持将根本立足于钱庄之上。无论是哪边的商人,无论是倾销何物,无论有无官府背景,只要涉及资本流动,总归是绕不开钱庄这一环。荣昌大哥啊,这个道理,之前小弟怕你一时想不通透,这才对你有所隐瞒。今日借着王大人的酒,小弟在此把话向大哥说开,还希望大哥不要记恨小弟。”

刘荣昌抬头看向胡雪岩,此前的陌生感,再度浮上心头。他在心中暗道,场面上和场面下的话都叫你胡雪岩一个人说完了,话已至此,我还有说‘不’的余地吗?

沉默了片刻后,刘荣昌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声,站起身来,朝胡雪岩伸出酒杯道:“雪岩老弟,说这话就生分了。都是自家兄弟,把话说开就好,没什么好介意的。”

胡雪岩也舒心一笑,两人碰杯,而后一饮而尽。唯有王有龄眉头微皱,似是隐隐看出俩人的和解并非出自真心。

落座之后,刘荣昌向王有龄问道:“不过,请再恕在下愚钝,这宁和堂下一步又当如何走?”

王有龄答道:“照常往下做,毕竟眼下宁和堂是还在挣着钱的。但无须再扩大规模了,因为这钱不知道还能挣多久。另外,雪岩这边的钱庄生意,也需你多多帮衬。”

刘荣昌道:“在下了然。”

刘荣昌点点头,与胡雪岩对视一眼,又彼此错开。

诸事谈妥之后,王有龄独自饮酒,忽地叹了口气道:“哎,想我今年已四十有二,能一路官至杭州知府,不能不说是运气使然。”

胡雪岩连忙道:“运乃强者自谦,实则是大人一心为民,善施德政,方有如今成就。”

王有龄却摇了摇头道:“个人时运,与天下大势,息息相关,谁也脱不开谁。细说起来,你我皆是被这道光二十二年以来的时势巨变卷进来的,若是脱离了这阵大风,你我也许就什么都不是了。”

胡雪岩一愣,似有所悟,又似是有些许茫然,好一会才摇摇晃晃举起酒杯,低声笑道:“大人醉了,大人这是开始说胡话了。”

王有龄挥了挥手,神色严肃道:“我只怕,这股大风啊,马上要卷得大清朝狼烟遍地,掀起一轮惊涛骇浪。”

这下连迟钝如刘荣昌,也听出了王有龄话中所指。

不得不说,道光二十二年真是多事之秋的一年。官军惨败,签《江宁条约》。五口开埠,海运一派得势,有了王有龄湖州为官。上海通商,才有了胡雪岩的蚕丝买卖。而对大清百姓而言,巨额赔款皆分摊在民间,数年来,民间农业商业皆萎靡不振,日子过不下去,又担不起沉重的税赋,终于催动了太平军的诞生。

王有龄道:“时也,命也,这冥冥之中,看不见的大势,将种种毫无关联的细枝末节串在了一起,实在玄之又玄。”

王有龄笑了笑,这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很快,随着太平军的兵锋,指向大清治下越来越多的州府,王有龄的话正在逐渐得到印证。

咸丰三年元月,太平军攻克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举家自尽。太平军一时间威震湖广,青壮兵丁裹挟妇孺老幼总计五十余万人,浩浩****沿江一路东进。这平叛战事不利,朝廷震怒,调集重兵与太平军鏖战于长江两岸,然八旗兵长久疏战,阵上早已是不堪大用,绿营兵更是武备松弛,且鸦片之风泛滥,与太平军的交战往往一触即溃。仅仅两月之后,太平军便一路打到南京城下,一战攻克南京城,两江总督于乱军之中被斩首。南京,亦或是称为江宁,这座自明太祖时期便城高墙深的江南经济重镇,轻松落入太平军之手。南京陷落消息传出后,整个江南为之震动。

滚滚狼烟起,铁骑踏山河。与此同时,洪秀全领着大军高调进驻南京金陵城,修缮两江总督衙门,改称天王府。宣布定都南京,改名天京。这一日起,普天之下皆意识到一件事:太平军从寻常的流窜作乱、为祸一方的贼寇,正式转变为与大清朝廷分庭抗礼,甚至隐隐有了颠覆大清江山实力的对峙的独立政权。

咸丰三年六月,太平军自南京起兵,发起西征,接连攻克安庆、九江,二次攻克武昌。清军在南京城南北所设“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形同虚设,太平军连续攻克州县,如入无人之境,直至咸丰四年初,太平军在湖南征战之时,遇着本地编练的一支新军,这才头一次吃了亏,险些被这支新军打得全军崩溃。此一战,新军扬名天下,时人以新军起源之地给其冠以名号,称为“湘军”。而此军创世之人,是为时任吏部左侍郎,因母亲离世而丁忧回湖南老家的湘籍重臣:曾国藩。

而随着这场搅动大清半壁江山的动乱愈演愈烈,刘荣昌昔日的担忧正在逐步变成现实,这场起于两广战事的烽火狼烟,也许真的快要烧到浙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