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兵者诡道也(1 / 1)

令于泽云意外的是胡雪岩才一进门,于家人便客客气气将胡雪岩请到了座上,颇为熟络地用于掌柜珍藏的名贵茶叶招待。刘荣昌生得比胡雪岩粗壮了一些,显得较为老持沉稳,当下便故作胡雪岩的下人,挺直腰板站在胡雪岩身后,心中只当这满屋子于家人是他那厚脸皮的刘氏宗亲,板着脸、冷着眼、沉默不语,叫一旁的于家人看着胆战心惊。

这时,人堆里忽然冒出个模样秀气的年轻女子,拧着腰身款款飘来,纤手一抬,便要替胡雪岩斟茶。

身后的刘荣昌干咳了一声,俯身在胡雪岩耳边低声道:“当心有诈。”

胡雪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了那女子一眼,一只手默默盖在茶碗上,将目光转向别处。那女子却是不依不饶,几步上前来,娇娇弱弱地谄媚道:“胡先生,您可是贵客,落了座后,却不喝茶,可是瞧不上咱?”

此话一出,人堆里的于泽云脸色一沉,皱了皱眉。本家今日如此热情,只怕是在给胡掌柜设套。

只见胡雪岩淡淡一笑,作势要从那女子手中接过茶壶,一边回话道:“你我素不相识,男女有别,这茶,在下还是不劳烦姑娘了。”

那女子听了此话,微微皱眉,眼中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把心一横,身子一歪,眼看着便要往胡雪岩怀里倒。几个于家男人也攥紧了拳头,只等着时机一到,便借“辱人清白”之名将胡雪岩拿下。刘荣昌心底暗叫了一声不妙,正要替胡雪岩拦住那女子,却见人群中忽地窜出一道瘦长的影子,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扶住正要倒下的女子,一边眼疾手快,抓稳了险些摔落在地的茶壶。

胡雪岩一愣神,定睛一看,却见来者正是这几日与自己说过话的于家小子于泽云。

“你!”于家的男人们见于泽云出来横插一脚,大为光火,却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借口,只能忍着气说道:“你这小子,手脚怎如此毛糙,险些把人撞倒了!”

于泽云却是看也不看他们,转过身来,从惊慌失措的女子手中接过茶壶。于泽云压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和她隔了几代亲,于泽云也懒于分辨。只见他转向胡雪岩,微微举起茶壶,高声道:“既然胡先生感觉不妥,便由小子为胡先生斟茶如何呢?”

胡雪岩与这少年对视一眼,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于家人见此计不成,也干脆撕破了脸皮,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将胡雪岩与刘荣昌俩人团团包围上。只听领头者冷声道:“胡掌柜,咱们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吧,这收购阜康钱庄的买卖,于掌柜是没法和你谈了。要么你胡掌柜可怜可怜我们于氏宗族这几十口子人,给个诚心的价格,要么我们只能闭门谢客,要知道,这杭州城打着阜康钱庄心思的,可不止你胡掌柜一家。”

胡雪岩却像是没听见话似的,只是默默仰起头,目光透过人堆的缝隙,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又转向身后的刘荣昌,低声道:“从拱宸桥码头一路过来,到现在也该有一个半时辰了吧?”

刘荣昌点点头道:“回掌柜的话,已有两个时辰了。”

众人正感迷惑,不知胡雪岩此刻问时辰是为何意。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声呵斥,以及一记响亮的耳光。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守在门外的于家小辈,捂着红肿的脸颊跌跌撞撞跑进正堂,带着哭腔大喊道:“门外......门外来了一群官兵!”

小辈话音刚落,门前乌泱泱涌进来一对装备齐全的绿营兵,或腰跨钢刀,或手持长枪,阵势庞大、盛气凌人,将满屋子各怀鬼胎的于家人团团包围。领兵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码头上那位绿营把总。于家人哪见过如此阵仗呀,当即吓得直往后缩,几个平日里,假哭声最大的女眷,这会倒是大气不敢喘,生怕惹恼了这帮当兵的。所谓乱世兵不如匪,真把人逼急了,手起刀落,可就只能到黄泉路上找地方哭了。

领头者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问话:“敢问几位军爷有何贵干?”

把总冷笑一声,看也不看面前的领头者,高声喝令道:“兄弟们,给我把这钱庄上下抄个干净!这帮人也统统抓走!”

此令一下,众人皆哗然,领头者更是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了地,求饶道:“军爷饶命呐!小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过,军爷大人烦请说个清楚!”

其余一众于家人纷纷跟着下跪,一面此起彼伏地磕头,一面鬼哭狼嚎道:“小人等皆不知犯了什么错,还望军爷明示!”

把总冷冷环视着众人,厉省道:“明示?那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这阜康钱庄有笔来路不干净的款子,为前任浙江藩司所贪墨之公款。知府大人有令,让咱严查阜康钱庄的账册,务必要将这笔银子的下落查个清楚!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等皆要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把总此话一出,更叫一众没多少见识的于家人听得方寸大乱,唯有领头者精明一些,暗自嘀咕道:“前任浙江藩司,不是好些年前就自缢了么?他若真有来路不明的公款存在钱庄,怎会到今日才被查出来?”

可没等细想,嚎哭不已的女眷们,纷纷匍匐上前来,拽着领头者的胳膊来回地晃着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当初你骗大伙上杭州来的时候,可没说有蹲大牢这一出!”

领头者一时间也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擦着汗。此时于泽云也跪在人群中,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慌乱。他已隐隐察觉到,这群兵丁在配合某人演一出大戏。

眼见众人哭哭啼啼没完没了,把总顿时心生厌烦,大手一挥道:“来啊,给我冲进去,将那于掌柜捉拿归案!”

就在此时,端坐许久的胡雪岩站起身来,高喝一声:“军爷且慢!”

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只见胡雪岩大步上前,中气十足说道:“军爷,此事在下以为不可莽撞。于掌柜乃是老实本分之人,必不会与那贪官污吏同流合污,还望军爷明察!”

把总略显夸张地瞪大眼睛,扯着嗓子回道:“哪来的无知狂徒,岂不知这是知府大人亲自下的令?你是要违逆知府大人的命令不成?来啊,给我将他拿下!”

眼见一众兵丁要上前拿人,胡雪岩顿时高喝道:“等等!你可知我是何人?”

说罢,他从袖中翻出书信一封,冷冷甩到把总面前。把总接过来一看,一对本已瞪得溜圆的眼角又微微扩张几分,旋即颇为慌乱地后退两步,惊呼道:“知府大人,竟是你的......在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望先生原谅!”

此一番你来我往的戏码演完,原本尚在哭哭啼啼的于家人一个个看傻了眼,虽然一时想不明白官兵的态度为何大起大落,却都看明白了一点:胡雪岩与杭州知府的关系非同小可,乃至能影响知府大人所下的决策。能有如此能量,绝不只是小小行商这么简单。

把总说着将目光转向跪地的于家人,眼中露出几分阴狠,嗔怒道:“不过,胡先生想必仅是为于掌柜作保,那这剩下的于家人,小的抓去交差,胡先生想必不会为难吧?”

众人一听把总这话,顿时又慌了神,七嘴八舌叫嚷道:“胡先生,胡先生,救救我们这几十口子人吧!我等皆是无辜之人,平日也不知那于掌柜都与何人做买卖,纵使账本真有猫腻,也绝对与我等无关呐!”

胡雪岩不由得冷笑道:“现在倒是知道说,钱庄事务与你等无关了?”

人群中唯二保持冷静的人,是领头者和于泽云。于泽云早已看出把总与胡雪岩是在众人面做戏前,领头者则是隐隐发觉了异常之处,但也意识到,胡雪岩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拿捏的,自己今日无疑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了。

胡雪岩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继而道:“罢了,我去面见于掌柜,和他亲自谈一谈。”

在一众兵丁和于家人的注视下,掀开帘子,走向后院。后院的伙计们早听清了正堂的动静,眼见是胡雪岩最终取得主动权,顿时也不敢再拦。一旁的出店目送着胡雪岩走进于掌柜卧房,心中忽地感到一阵恍惚,面前这个神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宁和堂幕后掌控者胡掌柜,和许多年前阜康钱庄那个青涩的跑街胡雪岩,还是同一个人么?时间,真能改变一个人。

众人在房门外等了许久,期间胡雪岩还命人唤来文书一名,聊做记录,没人知道几人在房中谈了什么。众人最终看见的,是胡雪岩领着一纸契约大步走出,契约末尾摁着于掌柜的手印。据契约所言,胡雪岩最终以约定的三十万两白银价格,最终买下阜康钱庄,这也意味着,打今日起,这钱庄上下便姓了“胡”了。

当日夜里,本已气若游丝的于掌柜,便咽了气。据下人言,临终前,于掌柜反复念着“胡雪岩”的名字,最终走的时候,却是安然合上了双眼。剩下的于家人自知大势已去,也明白无力与胡雪岩再争,只得在一众兵丁的呵斥之下,仓皇退遁、狼狈离去。入夜,全程冷眼旁观的刘荣昌,只提了一个疑问:道“雪岩老弟,你大可以在一开始就搬出知府大人的名号,何必要演这么一出戏呢?”

胡雪岩翻着阜康钱庄历年的账册,面无表情道:“这一场戏,一是,演给临终的于掌柜看的,让他知晓钱庄托付给我胡雪岩,他便可安心上路。二是,演给钱庄上下伙计看的,好叫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新掌柜混。三是,演给于家人看的,你废再多口舌,说明杭州知府与咱们的关系,都不如给他们几分实在的敲打来的直接,也免得日后他们再生事端。这最后,自然是演给街坊四邻看的。以杭州城信息之通达,今日这么一闹,明日满大街都会传,阜康钱庄背后有杭州知府衙门做靠山,他日钱庄还愁揽不着生意吗?”

刘荣昌听完,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又改口道:“不过那把总属实演的荒腔走板,不成样子。”

胡雪岩背对着刘荣昌,并未看出刘荣昌神色的异样,只是淡淡笑道:“至少那把总说要抓人的时候,是有几分真情流露的。须记得,兵者诡道也。”

刘荣昌没有接着回话,只是在心中暗道,今日这一切皆在你的算之中,却对我言心中没底,那于掌柜多年前也算待你不薄,可今日你收了于掌柜毕生的产业,却对于掌柜的离世看不出几分感伤。雪岩呐雪岩,几年前哥哥我还能与你交心一番,可今时今日,我却是越发地看不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