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五月末,一艘海运局的运粮船抵达拱宸桥码头,船上缓步走来个衣着光鲜的商人,正是宁和堂掌柜刘荣昌。刘荣昌双脚刚踏上地面,便悠悠翻出折扇一把,隔着脸颊一尺远,徐徐扇起风来。
五月末的浙江,已然有了几分暑气,码头上,遍地都是穿着粗布无袖麻衣,盘着头发的苦工。刘荣昌缓步从一众灰头土脸的苦工之间穿过,闲庭信步、很是悠闲,与周遭相比,显得颇为格格不入。海运局的脚夫跟随在后头,抬着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木箱,一队腰跨钢刀的绿营兵护卫左右,凡是有码头苦工不长眼,朝队伍里头撞的,官兵会毫不吝啬地赏其一记响亮的耳光。
刘荣昌走在最前头,穿过人群时,隐隐约约的对话声,从旁侧传来道:“听说了没,那长毛军已经出了贵州了,可是直奔着湖南去了。”
官兵甲道:“此话当真?这伙长毛贼竟有如此本事?官军也拦不住他们么?”
官兵乙道:“官军?官军算个屁啊!正儿八经的八旗兵都败下阵来,绿营那帮子鸦片鬼能挡得住?我可听说了,长毛军的前锋已经打到了长沙城下了,我只怕他们要过洞庭湖开始北上了,断了长江航路。到那会儿,长江上的生意,可就不太好做喽。”
官兵甲道:“吹吧,长毛军是通了天了,能打得下长沙吗?照你说的,那赶明儿长毛军,是不是一眨巴眼就要打到这杭州城下了?要我看,咱也别操心这个了,人家和朝廷再怎么你死我活的,还能耽误咱们哥几个卖苦力么?踏实干活去吧。”
众人哄笑了几句,便四散开来。刘荣昌站在人群中听了片刻,微微皱眉,心思又变得沉重了。这长毛军,实际上是官兵对广西乱贼太平军的贬称,因着太平军竟敢公然推翻剃发之法,不仅剪了辫子,还在额前蓄发,这才有了如此称谓。刘荣昌还记得去年太平军刚在广西起兵谋反时,军中还曾有人断言,此等乌合之众,官军不出旬月便可平定。可如今已一年有余,太平军非但没有被剿灭,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今日又听太平军兵锋已指向长沙,刘荣昌心头莫名感到一阵不踏实。
刘荣昌心道,两广的战事,不会真打到浙江来吧?如此,可不得了啊。
待上了码头台阶,到了街市上,一台四人大轿,已然在此等候。旁边同样站着个衣着考究的体面人,此人不是别人,正事胡雪岩,他朝着刘荣昌一抱拳道:“刘掌柜,几月未见,可是越发有贵胄之家的韵味了。”
刘荣昌道:“雪岩老弟啊,你这身行头也不差呀,颇有古时名士之风。”
说罢,刘荣昌笑了笑,收回思绪,合起手中折扇。一旁的胡雪岩瞧了个真切,那折扇的扇柄乃是白玉制成,挂着墨绿色流苏,梳理得根根分明,一看便不是拿来做纳凉之用。刘荣昌原本也非骄奢之人,不过这两年,宁和堂做蚕丝买卖收入颇巨,身份也自然是水涨船高,常常出入浙江各地的大小衙门公署,纵使刘荣昌有意低调行事,旁人也容不得他一身素衣面见高官。而如今适应了些时日,便也是由奢入俭难了。
刘荣昌道:“你如此着急将我从湖州唤来,可是有何要事呀?”
俩人互相吹捧寒暄了一番,刘荣昌这才切入正题发问。这一两年,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宁和堂的买卖上,很少离开湖州。自从上回与英吉利洋商交易之后,上海的其余各家洋商纷纷前来求见,有资金充沛者,一口气就预定了湖州本地三两年的蚕丝产量。这么大宗的买卖,刘荣昌自然要亲自盯着才放心得下。
胡雪岩笑道:“哈哈,要事自然是有的。这头一档子事,便是王有龄王大人,过几日要在府中设宴,请你我喝酒呀。”
刘荣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道:“罪过罪过,我竟将此事忘的一干二净。这王大人升迁,咱都没去道个喜!我实在是不懂事。”
湖州知府王有龄,因着在湖州任上施政有方,功绩卓著,已经于年初改任杭州知府。而胡雪岩,则由浙江巡抚黄宗汉特批,给了个海运局总管的差事,随着王有龄一道赴任杭州。虽说任了个总管职务,但实际上是个虚衔儿,船运、船工及漕帮的调拨大权,还是全在王有龄手中,胡雪岩则是成了王有龄事实上的幕僚,此次随着王有龄一同赴任杭州,正是为了方便议事。不过,对几年前还穷困潦倒,破釜沉舟外出闯**的胡雪岩来说,如今起码也算是衣锦还乡,有了个体面身份,在杭州算是扎下了根儿来。至于这湖州的蚕丝买卖,则交由刘荣昌操持着。
虽然王有龄调离了湖州,可眼下的宁和堂,早已无须王有龄为其作保,整个湖州官场皆将宁和堂视作摇钱树,宝贝似的供着。刘荣昌近来的生意,也是越做越顺手,多数时候,他已不需要亲自出面交涉,宁和堂大小事务,只消吩咐伙计去办理,官府那边自会颇有默契地竭力配合,。因此刘荣昌倒也乐见能有个机会离开湖州散散心。
胡雪岩淡淡道:“此外,还有第二档子事儿。荣昌大哥,我有意将那阜康钱庄盘下来,做一做钱庄的生意。”
话音未落,刘荣昌便瞪大了眼睛道:“阜康钱庄?雪岩老弟,你没糊涂吧?阜康的规模可不小啊,生意遍布小半个浙江,这么大个钱庄,咱哪来的银子给盘下来啊?宁和堂是能挣钱不假,但它也没有撒豆成金的本事啊。”
胡雪岩打断道:“荣昌大哥稍安勿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换个地方,听我慢慢道来。”胡雪岩看了四周一圈,而后对守在一旁的绿营兵把总吩咐道:“将这些银两抬去杭州知府衙门,沿路务必低调哦。”
把总一看便是个精干的老行伍,一听此话,略一抱拳,便转身收拢了队伍,将高声喧哗的兵丁呵斥了一番。
把总道:“知府大人早已吩咐过,兄弟几个自然会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把总咧嘴一笑,露出一嘴残缺不全的黑牙,大约是经年吸食鸦片所致。
胡雪岩忍住本能的反胃,依旧是笑脸相迎,从怀中翻出一袋碎银搁在把总手中道:“弟兄们辛苦了,一点买酒钱,不成敬意。”
把总道:“胡先生是敞亮人。”其脸上虽笑,但在胡雪岩看来,却有种皮笑肉不笑的厌恶感,把总一挥手,领着兵丁护卫着抬箱子的脚夫朝前开去。待扬尘四散之后,胡雪岩看见刘荣昌一张不悦的长脸,眼神也略带几分冷意。
刘荣昌冷声道:“胡先生,胡掌柜的,您可从没告诉过小弟我,这十好几箱里头装的都是白花花银子。原来一路上,人人都在瞒我,说箱子里尽是些蚕丝、绸料、衣裳......胡先生使得好手段呐!”
刘荣昌当然有理由动怒,虽说他是这宁和堂明面上的掌柜,可真正的账本一直在胡雪岩手中把持着。在刘荣昌眼里,胡雪岩可以说是一个优秀的账房先生,但却不是个敞亮的合伙人。宁和堂动用这么大一笔银子,其中装箱、装船、核验,来来往往经手不知多少人,刘荣昌竟毫不知情,如此自己这个掌柜的有何可做?难道不要面子了吗?
情商高的胡雪岩自是看出刘荣昌的不悦,赶忙拉着刘荣昌的衣袖上了轿子,哄其道:“荣昌大哥,您误会我了,上轿,上轿细说。”
刘荣昌没好气道:“咱去哪啊?”
胡雪岩正色道:“自然是阜康钱庄了。”
刘荣昌板着脸,坐在胡雪岩对面,一言未发。
胡雪岩叹了口气道:“此事呢,的确是小弟考虑不周,这不是正要将大哥喊来商量吗?不说是银子,一是怕扰了大哥心神,大哥在湖州全心操持着蚕丝的买卖,已是殚思极虑,小弟也是不愿大哥操劳过多。”
刘荣昌冷哼一声道:“屁话!你我之间,犯得上用如此客套话吗?你不如直接说这第二是什么。”
胡雪岩被训了一遭,缩了缩头,苦笑道:“这第二啊......便是此事......小弟心中也没底,但怕失了时机,这才将大哥从湖州唤来商量,同时筹备白银十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刘荣昌听罢一怔,也顾不得生气,心中迅速计算起来。虽说宁和堂的账本不在他手中,但大体的盈利情况,刘荣昌还是有数的。十万两白银,差不多是目前宁和堂账面上全部的流动资金。为一个心里没底的事搭上这么一大笔款子,倒正应了胡雪岩一贯的赌徒性子。
刘荣昌微微平复了情绪,淡淡回道:“十万两白银,对宁和堂来说可不是笔小数目,可若要收购阜康钱庄,只怕还远远不够。”
胡雪岩点点头道:“此事我已计算过,少说要白银三十万两。就这价钱,还是笔人情买卖呢。可是良机难再寻,只能赌上一把了”
刘荣昌冷笑道:“呵呵,你哪次不是赌呢。对了,什么人情?”
胡雪岩眼里流露出些许惋惜之色道:“阜康钱庄的于掌柜,身子眼看着是要不行了。”
刘荣昌微微眯起双眼道:“啊!雪岩老弟,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胡雪岩道:“于掌柜膝下无子,阜康钱庄这么大的买卖,肯定是传不下去了,倒是有数不清的本家闹上门来,梗着脖子叫嚷着,阜康钱庄有他们一份儿。这些本家没人懂得怎么经营钱庄的,所以个个是指着卖了钱庄换个荣华富贵呢。”
刘荣昌闻言,心中暗道,此事我可再熟悉不过了,就凭我刘氏宗亲平日里抱着团上门来打秋风的德性,有朝一日,若是我不在了,这宁和堂非叫这帮人吃干抹净不可。
刘荣昌略一思索,正色道:“如果任由他们来掌握议价权,三十万两银子只怕谈不下来。”
胡雪岩眼里闪过一道锐光,洋洋得意道:“关键正在此处!年初,我和于掌柜有过一次密谈,那时于掌柜神志勉强算得清醒,三十万两的开价,正是在当时许下。可惜没能聘个经验老道的讼师,当场将此事拟成定文,如今我和于掌柜只有口头之约,手中没有实证。眼下于掌柜又病入膏肓,其本家日夜拦在正堂之外,所图之事,无非是等着于掌柜咽气,死无对证,他们便好一拥而上,与买家狮子大开口。”
刘荣昌点点头道:“那雪岩老弟,你打算怎么做呢?”
胡雪岩微微攥紧了拳头道:“那在下也只能对不住于掌柜本家了。”
于泽云跪在阜康钱庄的正堂之内,周遭皆是嚎哭不止的于氏宗亲。于泽云和他们算不上多亲,他们中的多数人,于泽云痴长了十六岁,也没见过一次。于泽云更清楚,屋子里躺着的于掌柜,与这满屋子的于家人,也称不上有多亲近。于泽云早在暗中观察过,这满屋人看似哭的声势惊人,但细细看去,男子多在角落窃窃私语,面有兴奋之色。女子多在跪地嚎哭,只闻哭声,却不见眼泪。于泽云心下暗想,自己若是于掌柜,只怕就算身子骨硬朗,也要叫他们生生哭死了。
于泽云抬起头,越过屏风和帘子,可以隐隐窥见后院。于掌柜此时正静卧房中,不见任何人,也不准任何人进去见他。起先,丫鬟每隔几个时辰就要进去送药,但渐渐的丫鬟进出的频率也少了。昨日起,于泽云便听家中男人私下商量,这于掌柜莫不是已经咽了气,不如硬闯进去看看。但阜康钱庄的伙计们,对于掌柜可谓忠心耿耿,日夜守在于掌柜房门外,任何人试图靠近都会被拦在门外。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八九个日夜,院里院外的两拨人马,此刻都感到深深的疲惫。
于泽云心下莫名感到一阵悲凉,他也算读了几年私塾,先生向来只教些圣人道理,可世间事往往与圣人所言背道而驰,却也不知是圣人说错了,还是世人皆活错了。只叹这于掌柜一生经营,富甲一方,晚年却落得如此凄凉景象,临终之际,不幸虎狼环伺,走也走的不安心,实在不知此一生,究竟是做了白银的主子,还是困死于白银的囚笼之中。正是走神之时,正堂内忽然**起来。于泽云转过身,只见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进门来。其中一个姓胡的,掌柜于泽云自事认识的,他已经连着来了好些天,每次都和本家人不欢而散。于泽云听几个本家的男人说,这次胡掌柜若是要再强行见于掌柜,那就只能对他下点黑手了。
于泽云与胡掌柜说过几句话,这个胡掌柜倒是待人和气,说话办事也是滴水不漏,颇为得体。奈何本家压根就没打算和他讲道理,因此纵使胡掌柜有一副好嘴皮子,也架不住几个女人跪地嚎哭。
于泽云在心中暗道,当心了,胡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