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扶摇上青天(1 / 1)

于掌柜卧在病榻之上,从丫鬟手中取过汤药,才喝了半口,便重重咳嗽起来,汤药摇来晃去,洒了半碗。丫鬟受了惊吓,连忙上前,轻轻拍打于掌柜后背。自打今年开春染了风寒,于掌柜便一病不起,至今未见好转迹象。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于掌柜意识到自己的身子骨已是日薄西山,时日无多,心中顿感悲怆。

正是感伤之际,屋外忽有下人来报,说外头来了位胡先生求见。于掌柜还没来得及听清下人的话,那下人便被匆匆赶来的出店推搡了一把。只听出店呵斥道:“你个丧良心的毛头小子,什么胡先生?这才一年就不认人了?”

于掌柜勉强站起身来,朝外头问话道:“出了什么事?什么胡先生?”

出店的语气略有几分兴奋道:“掌柜的,是雪岩,胡雪岩回来了!”

于掌柜愣了好一会,才把一年前,被自己轰走的那个钱庄跑街臭小子胡雪岩给想起来。在丫鬟的搀扶下,于掌柜满头雾水地推开屋门,朝出店问道:“他又回来做什么?我这不招跑街的,更不需要什么自作聪明的‘胡先生’。”

出店道:“掌柜的,您还是到前头去看看吧,雪岩如今可是出息了!”

于掌柜瞪了出店一眼,一手扶着丫鬟,晃晃悠悠来到前堂,却见四五个手脚麻利的伙计正在朝店里搬运货箱,一派热闹景象。细细一看,每只木箱所盛之物皆有不同,或是草药,或是字画,或是瓷器,总归价格不菲。于掌柜不明就里,站在人堆里便四下张望,正要抓出店过来问个清楚,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道:“于掌柜!别来无恙?”

于掌柜转过身来,当先吸引他目光的却是一身丝制马褂,识货之人一眼可认,此等织品所用原料丝皆为上品蚕丝。眼下市面上的上品蚕丝紧俏得很,可谓有价无市。此人有如此行头,只怕非富即贵,且颇有些门路。于掌柜的视线在马褂上停留片刻,这才抬起头来,看清了来者。

于掌柜一时呆愣住,只感不可置信道:“是你?雪岩你,你这是......唱哪一出?”

胡雪岩端正行礼,对于掌柜笑道:“在下有感于掌柜多年照料,今日特来谢恩,顺便故地重游,看望一番。”

于掌柜心里头的白眼,估计直往天上翻,暗自嘀咕道:什么谢恩?你胡雪岩在外头混了些名堂,今日在我面前摆这么大的架子,不就是作势给我看么?

不过于掌柜也不是个小心眼之人,不然也做不成阜康钱庄这么大一笔买卖。凭他对胡雪岩的了解,此番上门,必是有事相求,所谓故地重游不过是个幌子。只见于掌柜迅速收敛了情绪,淡淡笑道:“雪岩出息了,富贵后还能不忘了咱老东家,我心甚慰啊。不过,为商之人,不讲没有缘由的情分。雪岩此次若是有事商量,不妨直说,不必如此扭捏呀。”

胡雪岩闻言,心中暗道,于掌柜倒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当下也不做寒暄,一翻袖口,拿出字条一张,递给于掌柜,低声道:“小子此次前来,正是替官家办事,略借银两一笔。”

于掌柜展开字条一看,倒吸一口凉气:白银八千两,且落款竟是浙江巡抚衙门。这么大一笔款子,每日利息都不在少数。他胡雪岩何时有了这么大的能耐,能说动浙江巡抚给他做这个保呢?再一看细则,借款之人竟署的是“宁和堂”的名号。于掌柜虽不做蚕丝买卖,却也对宁和堂有所耳闻。杭州本地道路纷传,湖州小小丝行宁和堂,之所以能翻起如此风浪,皆是因为柜上来了个新掌柜,一个自称“胡先生”的年轻后生。于掌柜听了,却全然没当回事,更不会将此事与眼前的胡雪岩联系在一起。今日见了此字条,于掌柜才回过味来,心下顿时惊骇莫名,这胡雪岩,莫不是在湖州遇着贵人了?

胡雪岩呼唤道:“于掌柜?”

胡雪岩见于掌柜发了许久的呆,伸手微微在于掌柜眼前一晃。于掌柜回过神来,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道:“既有巡抚大人为雪岩作保,阜康钱庄自然要尽心去办。不过,雪岩,不对,是胡掌柜了。胡掌柜办事可不地道,在外头默不作声,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竟一丝风声也没传出来。”

胡雪岩笑道:“做点小买卖罢了,还是低调为上。一朝可富贵,一朝也可落魄。福兮祸兮,谁也说不准,于掌柜您说呢?”

于掌柜被噎了一下,勉强赔笑,随即转身吩咐出店和其他伙计,即刻清点库房,筹备足额银两。望着胡雪岩意气风发的身姿,再想到自己如今的迟暮之态,于掌柜莫名悲从中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时代怕是一去不返了。几个时辰后,阜康钱庄的伙计们遵照胡雪岩的指示,将装有白银的货箱直接运往拱宸桥码头,海运局拨付给宁和堂的几艘大船,也已经在码头处等候,刘荣昌亦随船而行。待白银装船完成后,船队将沿江北上江苏、江西等地购粮。

刘荣昌早吩咐人打探过,眼下两江地区的粮价,多在每石三至四钱上下,这几千两白银足以买回粮食数万石,即使是算脱了壳后的数目,那也是相当可观。船队临行,胡雪岩与刘荣昌隔着码头,抱拳拜别、互道平安。送船队远行后,胡雪岩正欲折返,一旁随着伙计运送白银来码头的出店,却悄悄凑上前来,将胡雪岩拉到一边,低声道:“雪岩,你在两广一带可有买卖?或者近日可有船只往两广去?”

胡雪岩一愣,回道:“宁和堂的生意都在江浙一带,自是没有牵涉两广的买卖。为何如此发问?”

出店吸了口气,眼中略带惊慌之色道:“我听两广的友人说,那儿正闹民变,已渐有做大之势。官军眼下正云集广州等地,随时预备出征平叛。那群造反之人,好像自称是个什么......哦,对,太平军!总之近来两广局势不靖,凡是做生意的,都得留着些心眼。”

胡雪岩听完,随口道了声谢,却没往心里去。几年以后,胡雪岩忽然回忆此刻,才惊觉那时的一切,虽看上去如此稀松平常,却不知彼时的大清朝,已经来到了翻天覆地之巨变的前夜。

道光二十九年,夏日将尽之际,刘荣昌的船队满载着粮米回秘密回到湖州。一路隐蔽折返是胡雪岩的要求,粮船从进了浙江境内便做了些伪装,装米的袋子用油布覆盖着,卸船时也特别挑在深夜,为的就是打本地粮商一个猝不及防。

刚进了宁和堂大门,顾不上休息,刘荣昌立刻唤来伙计吩咐道:“这批大米,立刻着人分批在市场上卖出。”

胡雪岩补充道:“我再嘱咐一遍,你们千万记牢喽,粮米上市之后,依着先前定的规矩,按照当前市面最低价的五成进行售卖。别家标价八钱一石,咱就标价四钱。他们若是降价,我们也降,但只降不涨。对百姓,只按照升斗卖,禁止粮商大宗买入。若有人接连三日以上前来买米,便将其登记在册,三月之内,不准此类人前来再买。”

伙计笑道:“小的们都明白,胡先生都念叨大半月了,小的们耳朵里的茧子,都能背下来了。”

胡雪岩反手赏了伙计一掌道:“混小子,回头事情办妥了,我请你们上湖州最好的酒楼,吃花酒去!”

道光二十九年,夏秋之交,原本一路看涨的湖州米价,忽地止住了势头,转眼又一路下跌,市面上的粮米,供不知怎的忽然充盈起来。起先,本地粮商起先和几家丝行暗中串通好,对本地粮米全力收购,抬高米价,但近些时日却逐渐抑制不住米价下跌的势头。加之,由于宁和堂定下的种种规矩,粮商纵然是想消化市面上的米粮,却也是有力却使不上。随着粮价迅速平稳,几家丝行借着粮价打压宁和堂的算盘,顿时就落了空,甚至为此还搭进去一大笔银子,囤了巨量大米在库,眼看着就要砸在手里了。眼见形势不断恶化,丝行与粮商也只能忍痛割肉,将手中屯粮贱卖。

米粮市场上的反应,很快传导至各县。为了与宁和堂配合,湖州府各衙门很是下了一番力气,鼓励农家改种桑田。早先改了桑田,领了银子的桑农,也得到来自织造局的扶持,于是回过头来现身说法。如此口口相传,一众正在观望的桑农纷纷入场,就连原本无此意愿的农户,也渐渐动了改种桑田的心思。湖州府库内登记的桑田数量,却与日俱增,增长速度每日都在加快。眼见宁和堂做大的势头,越发不可阻挡,原本做墙头草在观望的一众中小丝行,也纷纷转投宁和堂,或捐助白银,或分享制丝工艺,或提供田地及农户。刘荣昌对此评价,做生意本就是赢家通吃,路子一旦开始走顺了,便会越走越顺。不过他在做此评价之后,当夜便喝得酩酊大醉,抱着账册可是狂笑不止,胡雪岩只好当他是情难自已。

秋去冬来,春来寒往,随着道光三十年的寒冬肃杀渐次消退,又是一年早春时节将要来到。却也正在此时,各级衙门传来一则来自京城的消息:爱新觉罗?旻宁,大清朝第八位皇帝道光帝,数日前驾崩于绮春园含晖殿。皇帝驾崩,按照祖宗理制应举国戴孝,四品以上官员,皆要配合京城筹备治丧事宜。不过这一则插曲,并未影响宁和堂的买卖,黄宗汉大人甚至仍于百忙之中,给宁和堂下了批示:当前仍以收春蚕,制蚕丝为要紧之事。胡雪岩与刘荣昌都心领神会,自然将全部得精力,都投入到宁和堂的买卖上来。

道光三十年三月,由江南织造局引荐,来自英吉利的一众洋商到了湖州。在亲自核查过本地成品丝,尤其是“辑里丝”的质量之后,洋商们都深表满意,当即交付定金白银五万两。核查期间,一众洋商西装革履、穿街过市,引来一众农户们的围观,王有龄还特意调来绿营兵一队,全程戒备保护。胡雪岩随侍左右,虽听不懂洋商语言,却也将洋商眼中的轻蔑傲慢之色看得真切。这几个眼神,在胡雪岩心中一记就是许多年。

也是在同月,爱新觉罗?奕詝在太和殿登基即为,定年号“咸丰”,改元明年为咸丰元年。而胡雪岩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蚕丝买卖上,新皇登基的消息,全靠着伙计们吹牛闲谈时,才略有听闻。终于,在半个江浙官场的瞩目之下,整整二十船的蚕丝,准备启程运往上海。从湖州到上海,就这么短短一天的水路,对胡雪岩而言,却是浓缩着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一年光景。胡雪岩深感,无论成与不成,这辈子干了这么一件大事,也不枉来这世间走这一遭了。此外的感触便是,若有来生,打死也不再做这劳什子商人了。

道光三十年,晚夏,在宁和堂和浙江各级官府的一再催促之下,洋人终于将全部款项结算完毕。巡抚衙门及江南织造局与洋人私下谈的买卖,宁和堂时无权过问的,但仅就账面上的数字,刨去补贴桑农、购买粮米、人力及船只费用,胡雪岩粗略这么一算,宁和堂这一笔买卖,足足净挣白银四十余万两!须知,浙江全境一年税赋才不过三百万两,宁和堂凭着这一笔买卖,便占了浙江全年税收的一成有余。各级官府从中得利颇多,连带着依附于宁和堂的各钱庄、粮商、漕帮皆多有获益,自然对宁和堂多有感激。这也印证了胡雪岩的设计:谁与我靠得近,谁便能得着利,生意场自然是,要把朋友做的越多越好。

经此一遭,湖州本地丝行格局也由此重新洗牌,宁和堂毫无争议坐上湖州丝行的头把交椅,一时间风头无两。此番蚕丝贸易,开湖州本地成品蚕丝,大规模远销海外之先河,此事本可为本地蚕丝贸易,扶摇直上青天的开端。

然而好景不长,却在次年年初,一桩猝不及防的消息,将原本表明上风平浪静的东南诸省,卷了一场血雨腥风之中。咸丰元年元月,太平军于广西揭竿起义,造反之势已颇具规模,太平军以搅动河山之姿,金戈铁马、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