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晚夏,宁和堂内,刘荣昌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胡雪岩虽是端坐一旁,脸上却也带着几分苍白之色。俩人忧愁的原因很简单:桑田增长数量并不如预期,大批桑农仍在观望。照此进度,来年若是蚕丝产量,未能满足需求,各方投入,都将面临巨额亏损,乃至血本无归。刘荣昌不知来回转了多少圈,忽地刹住脚步,咬牙切齿道:“我们这是被小人暗算了!”
此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来了,见刘荣昌正在气头上,便站在一旁不敢说话。胡雪岩看了伙计一眼,示意他上前来,一边对刘荣昌安抚道:“你且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查出问题出在何处,值此紧要关头,刘掌柜切不可自乱阵脚啊。”
刘荣昌转过身,叹了口气道:“我如此说,自然有我的道理。”说着,他也瞧见了,走上前来的伙计,继而无奈一笑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猜想,这一切的根源,或与米价有关。”
胡雪岩一愣,将诧异的目光转向伙计,伙计一弯腰,回话道:“掌柜的真是料事如神啊!小人方才去市面上打听过了一下,这湖州府大大小小的买卖中,尤属米粮交易最为异常。小的在米市走了一遭,发觉这旬月以来,湖州的米价是一天一个样呀,昨日是每石大米六钱银子,今日便是七钱了,要知道上月初,还是三钱呢。”
伙计话音未落,刘荣昌与胡雪岩对视一眼,心里头儿便各自有了判断。
思虑片刻,刘荣昌率先开口道:“无荒无灾之年,米价无端骤涨,想来必然是背后有人囤积米粮,哄抬米价啊。”
胡雪岩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思索片刻,缓缓道:“对方在这个关口扰乱米价,无疑是别有所图。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只怕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宁和堂哟。”
刘荣昌闻言,忽然激动起来,重重一拍桌。怒道:“他们针对的岂止是宁和堂啊?粮食关乎民生之根本,倘若粮价不稳,必使人心思动。此时纵使花再多的银子来补贴桑农,也无异于抱薪救火,无济于事哇,要我看啊,他们针对的是湖州的所有丝行和桑农!”
胡雪岩叹气道:“的确如此。”
胡雪岩被刘荣昌的反应惊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又道:“米价一天不平抑,农家心里一天不会踏实,这改种桑田的策略,也就推行不下去。”
说罢,胡雪岩站起身来,面有激动之色般道:“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向知府大人禀告,提请官署严查囤货居奇,扰乱米价之举!如此,方可解这燃眉之急。”
没等胡雪岩走出屋子,起先激动万分的刘荣昌,忽地走上前来,劈手拦道:“且慢,雪岩老弟,此事容我们再思量探讨一番。”
胡雪岩停住脚步,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地。刘荣昌则来回踱步,面带思索之色,继而沉吟道:“雪岩老弟,论行商,我也许比你有所不如,但我做了这许多年的生意,与官府打了几回交道,也算比你多几分感触。须知,这米价有变,又岂是在一朝一夕呢?如此敏感时期,官府的诸位大人,怎会不知晓其中的利害呢?”
胡雪岩隐隐反应过来道:“荣昌大哥的意思是......官府也在等?”
刘荣昌轻叹道:“这个‘等’字,对,也不对。摊开了说,这其实是上头的诸位大人们在斗法,咱们在湖州的动静这么大,多的是的人,想从中分一杯羹,但也有更多的人,其实就是暗地里眼红,只怕巴不得咱们这摊子买卖尽早收摊,更有甚者,欲将咱们置之死地而后快。想想湖州这几家大丝行背后的话事人,哪个不是手眼通天、门生遍地啊,乃至和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番你我这场买卖得罪了他们,他们怎会坐视不管?想必知府大人此时也正左右为难,你这时跑去求他严查粮价,不是给双方找不痛快吗?”
胡雪岩听了这一番话,微微冷静下来,又在桌边落座,低声喃喃道:“难道,你我就这么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
刘荣昌沉思片刻,忽生一计,朝胡雪岩道:“既然他们用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招数,那我们也用同样的法子回敬他们,如何?”
胡雪岩道:“你的意思是?”
刘荣昌道:“雪岩老弟,还得辛苦你去见知府大人一面。”
胡雪岩一愣,疑惑道:“见知府大人倒是好说,可既然不谈米价一事,又能谈些什么呢?”
刘荣昌大手一挥道:“借钱买粮的事儿啊!江苏、江西、湖广,皆是产粮之地,若是求得知府大人出面作保,以平价向临省购买粮米,再以低价投放市场,想必能平抑米价,叫宵小之徒的算计,可不攻自破。”
胡雪岩双眼一亮,赞叹道:“妙啊,此计可行。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求见知府大人去。”
刘荣昌又转过身来,迟疑了片刻,屏退了伙计,低声道:“雪岩老弟,哥哥既然痴长你几岁,你我又以兄弟相称,今日关起门来,哥哥有几句心里话要说。此前你曾对我言,生意场上,和气生财,之所以不肯一举垄断湖州蚕丝市场,是想着做事留一线,江湖好相见。给对家留几分颜面,也是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但哥哥直言,咱们这桩买卖打一开始,就是奔着垄断去的,无非时间长短而已。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本地蚕丝市场就这么大,你吃的多了,别人就吃不着喽,最后只能有一家走到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得道理可讲。其中利害关系,有心人一眼便可看明白。今日你让他几分,人家就能念着你的好?你再看今日境况,人家明里暗里针对你,你却只能吃一记闷亏,而后干着急,人家指不定在背地里怎么笑话你呢。”
胡雪岩听罢,心中并不认可刘荣昌这一套道理,张了张嘴,正要辩驳,刘荣昌却苦笑一下,挥手打断道:“我也只是讲些自己的见解,今日并非是要与你争个高低。哥哥只是想要你明白,生意场,明争暗斗,防不胜防。雪岩老弟,你有个机灵的头脑,假以时日,必能在为商之道上大有所为。但在那之前,你还欠了些积累。我只问你,湖州米价一动,民生哀怨,除了打击桑农,他们就不担心引发民变吗?你再想想看,湖州知府乃是浙江巡抚黄宗汉大人一手提拔,此二人为一派,他们自然盼着湖州平安无事。可巡抚大人就没有政敌吗?你可记得此前的浙江藩司是怎么倒的?哥哥此番算是看明白了,知府、巡抚大人的对手,并不介意坐视湖州生乱,乃至盼着湖州生乱呢。你说,到了这一步,这事究竟是买卖,还是政斗呢?”
胡雪岩闻言,心中思虑万千,沉默良久,却不知从何说起,终是一言未发,仰天长叹一口气,默默出了门去。走在半道,却见知府衙门的文书,匆匆追上来,朝胡雪岩道:“知府大人请胡先生过去说话。”
倒是不如赶巧,胡雪岩正要去找王有龄,商谈买粮一事呢。孰料进了官署,文书先让胡雪岩在门外等候,正堂内似是有访客到来。少顷,门房从正堂出来,给胡雪岩递了一张字条,上边只有小字一行:巡抚大人在此,注意言辞,切不可耍小聪明。
胡雪岩一惊,赶忙收拾衣冠,抚平褶皱,站直了身子。不一会,门房又出来,恭恭敬敬朝胡雪岩一鞠躬道:“俩位大人有请胡先生。”
胡雪岩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入正堂。堂内只见四仙桌旁,王有龄身着官服,面无表情,只淡淡看着快步走进门来的胡雪岩。俩人视线交错的瞬间,王有龄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向一旁的黄宗汉请安。
浙江巡抚黄宗汉,此刻正端坐在四仙桌另一侧,双目炯炯有神,两撇胡须梳理得齐齐整整,身板也挺得笔直。胡雪岩听闻黄宗汉本是兵部主事出身,颇有领兵之能,又精通政事,马上马下皆有过人才华。如此人物,必然慧眼如炬,难怪王有龄要特别提醒胡雪岩收敛让那点花花肠子呢。
胡雪岩跪拜道:“小人胡雪岩,见过巡抚大人。”
黄宗汉道:“起来回话吧。”
胡雪岩道:“谢大人。”
黄宗汉仔细打量了胡雪岩一番,转头朝王有龄道:“王大人啊,这商贾比老夫想的还要年轻。你方才说,湖州本地的蚕丝买卖,皆扛在他一人肩上?倒也是条汉子呀”
王有龄附和着笑了笑:“黄大人见笑了,此子的确颇有些经商之能,不过,这蚕丝买卖一事,官府上下皆在背后帮衬,也不至叫他一人扛着。”
黄宗汉不置可否,又将目光转向胡雪岩,淡淡道:“老夫听闻,这改种桑田一事,已颇有些进展,来年宁和堂收蚕丝,你预计可收多少?”
胡雪岩脸色一僵,忽地想到,那日曾对宁和堂的伙计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今身份调转,原是如此一番感触,胡雪岩斟酌片刻,决心还是直言相告。
胡雪岩朗声道:“回大人,蚕丝产量多寡,与本地桑田亩数息息相关。小人斗胆直言,桑田亩数不增,来年收蚕丝,只怕所得之数也不会太多。”
黄宗汉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的问道:“哦?听你的意思,这改桑田一事,是碰着些难处了?”说罢,黄宗汉偏过头,看了王有龄一眼,又道:“王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王有龄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往日多是他敲打胡雪岩,这次倒换了巡抚大人来敲打自己了。于是只能无奈地回道:“黄大人啊,农家对改桑田一事,兴致都不高,似有观望之意。眼看已是晚夏,可桑田亩数增长缓慢,远不及预期,此事下官也正要与大人商量呢。”
黄宗汉沉默了片刻,语气中多了些责备道:“正要商量?你可知此事之紧要?宫里几位公公都已听闻此事了,三番五次追问下来。织造局几位大人更是直言,此事牵连甚广,不容有失哇!”
王有岭起身抱拳道:“下官明了,此事必用心督办。”
胡雪岩跟着跪倒在地道:“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黄宗汉再将视线转向胡雪岩,胡雪岩顿时感到无形的压力,黄宗汉严肃的逼问道:“胡雪岩,本官再问你,改种桑田,为何进行不下去呀?”
胡雪岩再一行礼,郑重答道:“回大人,乃是因着桑农有所顾虑。连月以来,本地粮价不稳,桑农忧心改种了桑田,家中无米下炊,故而持观望之姿。”
此番回答,似乎已在黄宗汉预料之内,他也默契地没再追问,为何粮价不稳一事,只思索片刻,将话锋一转道:“对于平抑本地粮价,你可有对策?”
这话等同于明示:如今湖州市面上的米粮之战,官府不便插手,仅能依靠商道一途破局。不过,巡抚大人的问话,也正合了胡雪岩的心意,胡雪岩赶忙见风使舵道:“小人恰有一计,可解眼前困局。”
当下,他将刘荣昌所提的临省买粮一策,又是一一重复道来,只说到一半,黄宗汉脸上的神色便轻松了几分,王有龄也默默点了点头。
待胡雪岩话音刚落,黄宗汉便追问道:“买粮一计,老夫以为可行。不过,若执行此计,你可有何困难啊?”
王有龄也适时补充道:“雪岩,巡抚大人为着此事,乃是专程从杭州赶来,有话可对巡抚大人直言,不必有顾虑。”
胡雪岩略一思索,回话道:“若说困难,则是账面流动的白银不足。补贴桑农之资不可轻动,若要收购足量粮食,又需耗费巨资,这笔款子,宁和堂一时半会拿不出来呀。”
黄宗汉一招手,吩咐下人取来纸笔,正色道:“此事好办。我这就给你写张条子,以此为凭证,湖州,湖州,乃至浙江各地的钱庄,皆会卖老夫几分薄面。此外,老夫再另写一张条子给两江总督,只说,他日若是宁和堂的商船前来收粮,烦请多多协助。”
胡雪岩心中大喜,正要叩谢,黄宗汉却把手一挥,淡淡道:“老夫希望你明白,站在此风口之上,是时势,也是你个人命格所在。或直入云霄,或直坠深渊,功成名就与粉身碎骨,只在旦夕间,老夫望你,好好把握。”
胡雪岩心中咯噔一下,微微冒了些冷汗,恭敬回道:“小人谨记大人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