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谋定而后动(1 / 1)

“砰!”一只大手重重拍在四仙桌上,连带着桌上的茶碗也跟着一颤。

王有龄怒声道:“大胆!”

此刻,王有龄眉头一颤,盯着面前跪拜的胡雪岩,训斥道:“你一个小小账房,竟敢打公库存银的主意,你可知这是杀头的罪过!”

堂下的的随从们受了惊吓,往后缩了缩脑袋。他们随侍王有龄也有些年头了,却是头一遭见他如此动怒。这也不怪王有龄如此光火,原因要从昨日深夜说起,胡雪岩特地送来一份单子,明面上不过是清点府库后所作的些许记录,但翻开一查,底下却有密信一封。王有龄正欲就寝,草草一览,并未在意,但今日早晨细细读后,当即冷汗直流,随即怒从中来,差人唤来了胡雪岩,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骂。

胡雪岩却是保持着跪拜的姿态,不敢起身,也不任何辩解,只是重重磕头,而后肃然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并非出自私心。此桩买卖,小人反复核算过,若成,非但大人得利颇多,府库也可入一大笔存银。小人以为,此事亦可作大人任上的一大功绩,对大人他日升迁,想来也是多有裨益的。”

王有岭气道:“住口!真是一派胡言!本官升迁与否,无需你来忧虑!说到底,你玩的还是行商那一套把戏,与本官说什么成与不成之言论。好,那本官问你,那若是不成,你又当如何处置呢?”说罢,王有龄又一拍桌,茶碗盖晃了一下,滚落在地、茶渍四溢,堂下的随从们都面面相觑,也跟着低头,默不作声。

胡雪岩大义凛然道:“若不成,小人自会承担全部罪责,大人权当不知此事,一切皆是小人欺上瞒下,犯下滔天之罪。”边说边又重重磕头,地面发出声声闷响,待胡雪岩再抬头时,额间已是一片红肿,这些细节让王有岭这样见过些世面的官员,都心头一紧,有些发懵。

王有岭吼道:“你......”

王有龄见胡雪岩如此作态,本正要动怒,继续吓一吓他,好让胡雪岩自进退、懂自保,但是责备的话才到嘴边,忽地又咽了下去。因为细细想来,胡雪岩的言论,其实并不无道理。王有龄心道,我任慈溪知县时,可谓是矜矜业业、为善一方,但结果又如何?若非浙江官场高层争斗,我适时站在浙江巡抚黄宗汉的这一边,这湖州知府的位置几时可轮得着我来坐么?这何尝不是在赌一个“若成”二字呢?

想到这里,王有龄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然后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胡雪岩,而是将那封密信拿起来再读了一遍。王有岭的这些动作,也让胡雪岩看在眼里,胡雪岩此刻内心已多了几分信心,因为他明白,自己做到了,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的效果了。

不得不说,此封密信,胡雪岩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信中已将所需桑田亩数,蚕丝所需数量,补贴桑农所需银两等等,都简明扼要的一一列举,又将本地丝行,江南织造局,上海洋商可能的反应,以及应对的策略分别罗列,单从纸面上看,此事颇具可行、行之有效。

但是,挪用库银毕竟不是小事,倘若有失,其后果也远不是胡雪岩一个小小账房能承担的。无论如何,有如此僭越之举,一番斥责敲打,肯定是免不了的。王有龄清清嗓子,冷声道:“胡雪岩,我见你在此密信上,还提及给浙江巡抚黄大人的孝敬?呵呵,你倒是考量周全呐。”

胡雪岩连忙做出奸商一贯的唯利是图样儿,俯首应答道:“小人知晓,此事牵涉甚广,没有巡抚大人首肯,必然寸步难行。”

王有龄冷笑道:“哼,连如何向巡抚大人行好处,你胡雪岩都替本官想好了,依本官看,你也别写什么密信,不如直接向巡抚大人禀报好了。这样行事更方便,谁敢拦你啊?”

胡雪岩连忙伏地,虽做惊恐之色,却也隐隐听出王有龄的弦外之音。听语气,王有龄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当下更似选聘之日一般,对自己聊作敲打罢了。胡雪岩感到自己隐约摸清几分王有龄的脾气秉性,思虑再三后,郑重回话道:“大人对小人......是有提点知遇之恩的,小人不论何时皆不敢忘。此番是小人多有冒昧,大人心中必定早有成算,自然无需小人多嘴。”

王有龄眉毛一横,哼哼道:“你倒是把话好赖话都说全了,本官越来越觉得你像奸商了?”

胡雪岩知道这是气话,于是附和着:“对对对,大人评价的准确,小人就是一奸商。”

王有龄冷笑道:“哼,算你识相,行了,别在那儿跪着了,起身答话吧。”

胡雪岩心中窃喜,恭敬地站起身,又道:“多谢大人。”

王有龄略微消了气,便将那密信看了又看,少顷,长叹一口气,淡淡道:“你可真是给本官出了道难题。”

胡雪岩默默站立,不敢接话,王有龄也半晌未再开口,起身是脑袋才飞速思考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安全无误的实施。俩人各自沉默不语,亦是在各自盘算。良久,还是王有龄清了清嗓子,先定了调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会亲自向巡抚大人禀告此事。成或不成,本官不敢给任何许诺。”

胡雪岩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回道:“大人明鉴,此事若成,雪岩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鞠躬尽瘁,把此事办得周正圆满。”

王有龄挥手打断胡雪岩,叹气道:“哎,别急,本官还没说完呢。此事啊,本官许你先期去办,动用库银鼓励种桑田一事且另说,你可先探查清楚,当季春蚕可产多少丝,上好的成品丝又有多少,中品、次品又有多少,本官要详细的数据账表。哦,对了,你再查清楚洋人那边的开价,这点很重要。至于那宁和堂,本官此处有钱庄银票,先拨你白银二百两,去与宁和堂交涉收购一事。无论巡抚大人应或不应,只当这是一步闲棋,此番博弈,落子再看。”

胡雪岩拱手道:“多谢大人!”

胡雪岩心中顿觉触动,正要再跪,王有龄却再一次打断了他,又道:“你虽颇有些经商头脑,但为官一途,只怕所知甚少。官场之复杂曲折,岂是你一介小小账房能看得清的?连全貌都看不清,又怎敢妄言疏通关系,上下打点呢?你若真有心走官商一道,本官唯有一言相劝:切莫莽撞,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

胡雪岩这次沉默了许久,似是深有所感,又似深有所惑。

见胡雪岩不回话,呆若木鸡一般看着自己,王有龄淡然一笑道:“这里头的门道,你只怕还有的学呢。指着这一时两刻想通,不如多花些功夫想想,怎么做好眼前这笔买卖,本官还有政务要忙,你且退下吧。”

胡雪岩道:“是,小人退下了。”

胡雪岩拜别了王有龄,离了知府衙门,思虑种种、彻夜未眠,但是人生在世,甘于平庸,不博一把也绝非胡雪岩的本性。思来想去,胡雪岩当下绝对,只能往前奔跑了,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能偏向虎山行了。

时间来到道光二十八年晚春,胡雪岩以湖州知府衙门的名义,正式入伙了宁和堂的蚕丝买卖。从明面上看,刘荣昌仍是宁和堂掌柜的,胡雪岩兼做宁和堂的账房先生,但实际上里,宁和堂的每一桩买卖,都需胡雪岩先点头,刘荣昌再去负责具体执行。眼下,依着原本的计划,宁和堂暂时不可过于招摇。胡雪岩遵照王有龄的吩咐,安排宁和堂正常收购蚕丝,一面派人往返于湖州与上海两地,比对两地蚕丝收购差价。目前上海的诸国洋商中,尤以英吉利商人开价最高,上品蚕丝可开十二两一担,饶是中品也可开至八两,至于次品洋商倒是一概不收,可若是加工为成品丝绸,洋商还是会考虑多看两眼的。

刘荣昌听闻此讯,当即一拍大腿,急急唤来伙计,关切的吩咐道:“即刻再派人去和桑农谈,稍有溢价也可以接受,不论蚕丝品相好坏,有多少呢,咱们收多少!”

胡雪岩看了一眼刘荣昌,继续低头算账,没有言语。刘荣昌话一说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所失态,连忙转过身向胡雪岩询问道:“胡先生,您以为如何呢?”

胡雪岩不禁莞尔,遥想当年他给钱庄谈成第一笔买卖时,兴奋劲比刘荣昌有过之无不及,原以为刘荣昌既为长辈,行商多年,该会老成持重才是,未料想也会有大乱方寸的表现,胡雪岩笑道:“你须记得,喜怒勿形于色呀。”

胡雪岩略一调侃,刘荣昌顿感惭愧,低声道:“叫先生看笑话了。在下虽行商多年,但哪里有机会,能做这么大的一笔买卖呢?今日一听这蚕丝的市价,一时乱了心智,实在是缺了些磨砺。”

胡雪岩笑了笑,未曾想到自己这个后生,有朝一日竟有机会教育长辈,继而安慰道:“刘掌柜,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不急于这一时。此前数年,宁和堂从未有大宗收购蚕丝的表现,今日忽然如此激进,只怕叫同行生疑啊。”

刘荣昌这才冷静下来,翻出手帕,擦了擦冷汗道:“胡先生提醒的是......是在下急躁了。”

胡雪岩笑而不语,喊来一员文书,将连日来,本地蚕丝收购情况,以及上海诸洋商开价情况列成清单,交予文书,命其迅速带回知府衙门。

在办完这一切之后,胡雪岩一面给刘荣昌斟茶,一面自信笑道:“刘掌柜不必心焦,我敢断言,不出三五日,官府那边便会有大消息传来,届时才是刘掌柜放手一搏的绝佳时机,你且闭目养神的再等等就是。”

刘荣昌闻言一愣,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接过茶碗,正要喝下,却又顿住,轻轻叹了口气。

胡雪岩见刘荣昌此状,顿感困惑道:“刘掌柜,可是有何不适呀?”

刘荣昌叹道:“没有,没有,在下只是忽发感慨,半生经商,识人无数,可到头来,叫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给比了下去。”说罢,凄凉一笑,默默将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

时间又来到了道光二十八年夏,各丝行陆续完成蚕丝收购,或交付织造局,或供应杭州、宁波、台州等地绸行的铺面,更有丝行将商品蚕丝大量囤积,少量售卖,造成蚕丝市场紧俏之象,以从中牟利。也是在同一时间,诸国洋商开始派遣买办进入湖州,试图染指本地蚕丝贸易,虽未成气候,本地丝行却也从中嗅到了些火药气味,纷纷加紧防备,以作商战应对。

刘荣昌每日在府上,都忙得在听下人汇报,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偏偏这几日,胡雪岩回了知府衙门,不在府上,刘荣昌连个商量事的人也寻不着,只能日复一日,暗自叹息道:“真是乌云密布,暴雨将至啊。”

而就在刘荣昌惶惶不可终日之时,胡雪岩回来了,带着整整几大车的白银,以及浙江巡抚黄宗汉的一纸许可。

马车还未在宁和堂门前停放妥当,胡雪岩便一跃而下,面露兴奋之色,朝刘荣昌直奔而来,观其左右,没有闲杂人等,贴耳道:“巡抚大人应允了!我说刘掌柜啊,咱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干一番大事了!”

刘荣昌听罢,兴奋得差点在街面上跳了起来,这正是宁和堂上下等待已久的信号。接下来几日,湖州本地蚕丝市场,将迎来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变化。

这第一变,在过去的数年,毫不起眼的小丝行宁和堂,摇身一变换上了官家红顶的背景,湖州知府衙门出马为宁和堂站台背书,往后宁和堂再收蚕丝,付的皆是正宗湖州府库官银,这身价自是非凡了得了。

第二变,即是湖州官府决心扩大蚕丝产量,以湖州为样板,率先执行改稻为桑。当然,这稻田改桑田也不能白改,桑农家每种桑田一亩,官府给予白银补贴三两四钱,且一旦来年春蚕吐丝,宁和堂亲自遣人来收,不愁桑农无销路。不过,官府另有规定,凡是收了补贴的桑农皆需登记造册,待宁和堂收蚕丝时,收购价按市场价七成算,即每担蚕丝一两四钱。若是其他丝行也有意收购,则照旧按二两一担出售。至于洋人买办,必须一律禁卖。

第三变,则牵涉到一众丝行,以及江南织造局。湖州本地三成以上桑农为丝行及织造局的佃户出身,这些佃户照道理是无人身自由的,所得产出皆归地主所有。此部分桑农,依旧可申领官府补贴,相当于将这笔银子直接给了丝行及织造局。此举是为示好之意,意为和气生财,两不相争,买卖做大了,大家才都有的赚有的分。

此三变,皆为胡雪岩一手设计。若是依照刘荣昌的建议,宁和堂应借此大好时机,一手垄断了湖州蚕丝贸易,严禁领了官府补贴的桑农,将蚕丝售给除宁和堂之外的所有丝行,胡雪岩思虑良久,还是拒绝了此提议。

胡雪岩盘算道:“生意场上,还是不宜把事做绝为好。就拿刘掌柜你来说吧,你何尝不痛恨几家大丝行把持本地蚕丝买卖呢,叫中小丝行的生意难以为继?现如今宁和堂做大了,若是再行此之举,和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又有何区别?做生意,自然是要先多交几个朋友,少结几个仇敌,刘掌柜以为如何呢?”

刘荣昌默然不语,只是望天许久,而后悠悠叹气。

于是,在此前“三变”的基础之上,胡雪岩再添一条:若是其余丝行有意入伙,可以白银捐助之,所捐白银以湖州官府名义发予桑农,并将捐银之丝行登记在册,他日收取蚕丝之时,同样享受七成售价。而随着胡雪岩在湖州搞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南京的江南织造局终于也被惊动了。在与浙江巡抚通气之后,江南织造局向宁和堂承诺,愿意提供蚕丝加工及制绸服务,同时出力改良湖州本地桑农制丝工艺,而宁和堂则需拿出蚕丝贸易的两成作为报酬。此外,浙江海运局也出来掺和了一把,提出愿为宁和堂的贸易提供船只与漕工,要求亦是从中分一杯羹。随着这场轰轰烈烈的赌局越闹越大,半个江浙官场皆被卷了进来。胡雪岩最终以小小库房的一己之力,撬动了一只可怕的商贸杠杆。

所以,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浙官场上,无人不在重复念起‘胡雪岩’这个名字,以及他的种种传奇之举,并在结尾附上一句评语:“这后生小子,端的是个老赌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