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春,在湖州城内的宁和堂,掌柜刘荣昌正在后屋小憩,忽有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个自称“胡先生”的行商前来求见,刘荣昌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不耐烦道:“不见不见,将他赶走就是。”
这几日,刘荣昌一直睡得不大好,好容易忙完了上午的生意,刚要躺下休息。不知是哪个没眼力劲儿的行商,偏挑这时候上门来见,下人神色略有几分迟疑,凑近几步,低声说道:“那胡先生自称有官家背景,此番上门是要和掌柜的谈一笔大买卖的。”
刘荣昌微微睁开眼,眉头紧皱,暗自嘀咕道:“真新鲜,这是哪来的口出狂言之徒啊?”
倒不是刘荣昌对湖州官府多有不敬,而是他对自己名下这宁和堂的买卖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宁和堂原是湖州本地丝行,做些蚕丝买卖,但一直不成规模,这些年一直都是小打小闹在勉强经营着。江浙一带本就是蚕丝贸易的兴旺之地,这湖州本地蚕丝市场的竞争更是尤为惨烈。大宗生意都叫几家龙头丝行给占了去,早就吃干抹净了。一打听,人家背后多是本地豪绅,或者隐退高官在撑腰。几家大丝行把持着本地蚕丝买卖的大头,大鱼大肉让人家都给吃了,仅剩些汤汤水水的边角买卖才漏下来,均匀分给下面的小商小贩。所以就这么点份额,宁和堂还得和几十家中小丝行抢夺,这生意明眼人一看,都晓得自是难做呀。
可打从道光二十二年,这五口开埠以来,东南诸省的生意就更是一年比一年难做喽,刘荣昌甚至已经在琢磨着将湖州的买卖收摊儿,改做点其他营生了。就这么一家旁人瞧不上的小破丝行,莫说在浙江境内了,单在这湖州府境内,都远远排不上号啊,怎会有官家上门来谈买卖?所以把刘荣昌搞得有些心绪不宁,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刘荣昌心口一紧,忽地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心道,莫不是哪个山沟沟里的穷亲戚,寻了个借口见我,实则是又上我这打秋风来了?这可不行,不能便宜了这帮鬼孙子们。
念及此,刘荣昌打了个寒颤,默默裹紧了被褥。自打官军在洋人那儿吃了败仗,为补上每年的巨额赔款,朝廷在东南诸省摊派的税款,那是一年比一年重呀。穷人交不上的话,要么拖家带口,弃了耕地奔走流亡,要么卖了土地,抵押给士绅富豪,最后分毫没有。给地主家做了一辈子佃户,总归是日子不大好过的。刘荣昌这两年的生意,虽是不大景气,但好赖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因而时不时的,就有穷困潦倒的刘氏宗族子弟上门来讨个救济。若是早些年,生意好做,几个亲戚而已,拉一把也就算了,当给祖上积德了。可是如今年岁不好,自个儿都自顾不暇呢,哪有心力去管他人的死活,所以刘荣昌实在没耐心,也没这闲钱来施舍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自家人”。
此刻,刘荣昌心下又犯嘀咕了,俗话说得好啊,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远在深山老林,抡木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
所以,刘荣昌准备快刀斩乱麻,直接吩咐下人将来者轰走,下人却在袖口一摸,翻出一两银锭,递到刘荣昌眼前。
下人道:“胡先生说,掌柜的见了这银锭,自然就会信了他。”
刘荣昌一愣,接过银锭,在手掌中把玩着,一时摸不清来者的路数,不知如何是好。他将银锭端在手中,细细掂量,而后翻过银锭背面,周身一颤、震惊不已。要知道,在眼下这个时局,银锭是货真价实的真银子,市场里流通的硬通货。但仅是如此,倒不至于叫刘荣昌失态,区区一两银子,也不足称奇。真正叫人瞩目的是银锭背面烙的章,乃是湖州府库公章,这可是一枚湖州官府库银。看烙印成色,是新印不久,意味着此批官银近期才入库。
刘荣昌心底微动,难不成真是官府的人?看来,我得会他一会呀。
随即,刘荣昌掀开被褥起身,取过丝制长衫披上,一面吩咐下人道:“快去将那胡先生请到正堂,泡一壶龙井待客,我随后就到。”
少顷,胡雪岩被下人领着来到正堂,手脚麻利的伙计,赶紧为其泡好了府中的极品龙井一壶,待胡雪岩落座,便客气地上前斟茶。胡雪岩手捧茶杯,有意无意地打量四下,淡淡一笑,对伙计道:“贵行近来生意,可还好做呀?”
跟刘荣昌这种生意场上的老狐狸混过伙计,自然也是一个机灵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然是有的。眼见胡雪岩似是身份尊贵,连忙笑着答道:“回胡爷的话,生意红火着呢。眼看着到收春蚕的日子了,大伙儿这几日都四散在十里八乡呢,待从桑农那收了蚕丝来,只怕堆满整间院子也放不下。”
胡雪岩点点头,神色平淡道:“按往年所得推算,今年大概能收得多少担啊?”
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笑得愈发热情了,吞吞吐吐道:“老爷说笑了,这靠天吃饭的买卖,哪里能有个准数啊?蚕丝收成,可是年年不同,收成好,自然产量高,收成不好,纵使是捧着黄金去收,那也收不着不是?”
胡雪岩也跟着大笑起来,一边从袖口甩出几枚纹银,朗声道:“你这伙计倒是滴水不漏,时块做生意的学徒料。”
伙计喜笑颜开接了钱,朝胡雪岩一弯腰,又道:“胡爷大方,那您先歇着,我们当家的马上就到了。”
待伙计与下人皆退下后,胡雪岩这才收起笑,低头沉思起来。早在上门之前,胡雪岩便已吩咐人查清了湖州本地各家丝行的经营情况,以便寻找一个可靠的代理人。几家大丝行率先被胡雪岩排除在外,原因无它,这几家丝行与江南织造局早已深度捆绑,又和几家洋商洋行关系颇近,背后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以胡雪岩目前的能力,只怕无法撼动,在他们这个固定的利益圈子里插一脚。所以剩余的十余家中小丝行中,也只剩宁和堂稍有些规模,刘荣昌又是多年经营蚕丝买卖的老行商,对湖州本地丝行市场了解颇深,无疑是理想的合作对象。
不过,相比胡雪岩筹备要做的生意而言,宁和堂的规模还是小了些。这也怪不得刘荣昌经营不善,就拿今年来说,眼下正是春蚕吐丝的时节,凡是上品蚕丝,早已被几家大丝行预定,或是桑农本身干脆就是丝行家的佃户,宁和堂收不着上品蚕丝,就连品相稍差一些的,也得牟足了劲与同行抢。加上这两年又有洋货冲击,品相不佳的蚕丝也卖不出好价,中小桑农无力维持,弃种桑田者比比皆是,中小丝行也越发难做,宁和堂莫说扩大规模,就是维持着眼下的买卖,都已是极端吃力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此时带着官府背景的胡雪岩,若是有意出手拉宁和堂一把,刘掌柜绝不会拒绝。既然筹算已定,胡雪岩气定神闲地饮茶,静静等候刘荣昌到来。不一会,收拾得衣冠整齐的刘荣昌大步迈入正堂。在见到胡雪岩的瞬间,刘荣昌心底犯了嘀咕,这张面孔太年轻了,看上去至多不过三十,不出意外的话,便是某个大人物的师爷,今儿是替主子谈买卖来的。
胡雪岩起身迎接,抱拳道:“刘掌柜,久仰久仰。”
刘荣昌也做出一副熟稔的语气,仿佛俩人相识已久,附和着寒暄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来来来,,坐下说话。”
俩人一番吹捧寒暄,暗中彼此观察。刘荣昌年岁已有四十,虽不至言老,但多年操持着一摊子买卖,辛劳日久了,却也显出几分老态,不过双目倒是锐利有神,观察敏锐,与胡雪岩攀谈,嘴上语气虽是和善,可言语试探,倒是一刻未停的。眼见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刘荣昌搁下茶杯,忽地将话锋一转,肃然说道:“胡先生,在下不过一介行商,不通繁文缛节,便有话直说了。”
胡雪岩也坐直了身子,又道:“刘掌柜,您但说无妨。”
刘荣昌道:“胡先生说是代表官府而来,要与在下谈一笔生意,敢问先生,是一笔怎样的生意呢?”
胡雪岩神秘一笑,微微靠近刘荣昌,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有意做这辑里丝的买卖,因此特来求助刘掌柜。”
一听是“辑里丝”,刘荣昌心中不由疑惑。辑里丝的买卖,大头都叫江南织造局和大丝行把持着,宁和堂可谓是连口残羹剩饭都分不着,官府若是有意做这笔买卖,只怕是找错了人。
不过明面上,刘荣昌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点点头道:“鄙人愚笨,愿闻其详。”
胡雪岩便将借道上海做蚕丝出口买卖的计划,仔细说予刘荣昌听,包括如何补贴桑农,如何扩大产量,如何筹得款子,如何打通关节。起先刘荣昌还能竭力保持面部表情不变,好叫自己不至于在晚辈后生面前跌份儿,但听到后头,刘荣昌逐渐控制不住情绪,面部微微抽搐,呼吸也急促起来。因为照着胡雪岩的计划,倘若这笔生意成了,往小了说,宁和堂将一统湖州本地蚕丝市场,扬名江浙,震惊朝廷,估计到时连江南织造局,也要上赶着找自己做买卖。往大了说,整个大清朝廷对洋商的蚕丝买卖,将以宁和堂为标杆,届时大清群臣在写给皇帝的奏折上,保不齐都得多提宁和堂两嘴,加官进爵,也未可知。
胡雪岩面露微笑,语气平淡,仿佛刚才所言皆无足轻重:“不知刘掌柜意下如何?”
刘荣昌控制住发散的思绪,深吸一口气,好歹是冷静了些许,这才低声道:“兹事体大,恕在下冒犯,在下需与胡师爷的主子当面谈一谈的。”
胡雪岩点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可以代为安排。”
胡雪岩深知,这刘荣昌仅仅将自己视作湖州知府衙门派来的喉舌,今日谈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会想见一见幕后真正的“话事人”。想来也是,谁会相信一个小小公库账,房竟有如此胆量,筹划如此大的一桩买卖?当然,此事若要真正办下去,胡雪岩必须依靠湖州知府衙门的全力支持,这也是计划的下一步。临走前,两人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刘荣昌一直将胡雪岩送到门前,嘴上客气得紧,眉间却颇有忧虑之色。
顿了顿,胡雪岩正色道:“刘掌柜可是还有什么顾虑吗?不妨直言呐。”
刘荣昌悠悠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在下只是有感经商多年,起落沉浮、栉风沐雨,似有定数、又似无常。如今年过四十,本以为经商之道,已然走到尽头了,今日得先生消息,顿感茫然无措罢了。”
胡雪岩客套道:“刘掌柜实为谨慎本分之人呐,在下万分佩服。”
刘荣昌却摇了摇头道:“谨慎本分之人,何以为商?商者,逐利是也。不怕先生笑话,在下年轻时觉得钱重要,可到不惑之年,更觉得如此。若胡先生今日所言之事非虚,在下愿赌上这宁和堂,还有在下的身家性命,陪先生走这一遭。”
胡雪岩忽地一愣,恍惚间在刘荣昌身上看见些许自己的影子,看见昔日杭州城隍山上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自己。想来,这刘荣昌与自己乃是同一类人,憋着一口气,只等待一个机会。当今天下正处动**之势,青萍之末、大风骤起,若是不想一生碌碌无为,非得赌上这一把才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