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郊区那些望去互相雷同的单元楼里,一个个单元里的住户们,他们的命运也雷同吗?
我常常觉得,也是雷同的。
确实。雷同的方面实在太多。带穿衣镜的大衣柜样式雷同。沙发的样式雷同。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的牌号大体雷同。新添置的组合柜以及柜上多宝格中的唐三彩马也雷同。连家中的争吵和牢骚也是雷同的。
必须从这种眼光里解脱出来。
应当探微发隐,从而知道每一家每一位实际上都相当地独特。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三角架。是用几根铁条焊的。上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平面。平面上铺一块小小的印花布,上面摆着一只最平常的花瓶,插着最平常的塑料花。用最节俭的办法追求着不打算降格的美。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活着很不容易。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但并不是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懂得珍惜。珍惜时间。珍惜安宁。珍惜机会。珍惜感情。归根结底,是珍惜生命。
珍惜旧照片吗?
他望着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眼睛流泻出非语言所能表达的情绪。
原来我是专门搜集旧照片的。
他拿出不下三十本照相簿。大部分是插袋式,都插满了时下流行规格的彩色扩印相。而我翻动得那么样地匆促。我的兴趣与相片的新旧度成反比例。
难道我有权利遗憾?难道他有义务惭愧?
港澳同胞。
海外华侨。
外籍华人。
这是三种概念。层层递进地尊贵吗?至少,眼下在北京,三种人还有着三种不尽相同的价码。但都比本乡本土的中国人高。
他,吴达文,之所以能住进这个新居民区的新楼的新单元里,全赖侨务部门的关照,他该算是个“老港胞”。
他父母是二十年代从广东中山县翠微乡北山岭去香港定居的。除了香港本地的土著,那该是最早的香港居民。他三十年代一度去港,后来回云南昆明上西南联大,毕业后又去香港。一九五一年,他三十二岁,同许多向往新中国,决心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出一把力的香港知识分子一样,他从香港回到内地,到达北京,进入清华大学,担任一位名教授的助教。
从香港回来,他只拎了一只小小的皮箱。他舍弃了在香港的一切。包括相当丰富的私人照相簿。他觉得最牵动他情怀的不是留在照相簿里的那些东西,而是可以陆续拍摄下来的未来。
然而,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始终没有建立起像样的私人照相簿。
他用那双被细琐皱纹包围着的眼睛望着我。他在反问我吗?
旧照片。保存它们需要耐心,需要眷念之情,需要安全感,需要恰宜的人文环境。
他只留下几张。他觉得那已耗去了他许多的勇气。
一张是他在香港告别母亲时拍摄的(图90)。另外几张是他妹妹的(图91、92、93、94)。这些都是他返回内地后,亲人给他寄来的。也曾在某一个时候想撕毁,想烧掉,后来终究还是留存下来了。
难道,我只对这样的相片感兴趣?难道,只因为另一些照片还都没有超过半个世纪,我就有权利加以漠视?
所有的照片都应是平等的。因为它们都是人类生存状态的见证。
港澳同胞。
海外华侨。
外籍华人。
他回来定居了。但他同这三种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十多年前,他不与他们通信,尽量抑制自己不去想念他们。但他们是一种客观存在。
过去这种存在比如今还多。随着自然规律的推进,老一辈的逐渐减少着,而最新的一辈彻底归化于出生地的社会,他们又并不“寻根”,所以渐渐与他不生干系。
如今香港还有舅舅、表弟一家。美国有哥哥一家、妹妹一家,年迈的舅母(图95)、叔伯嫂子、外婆、姨(图96)、侄儿侄女一大堆。墨西哥有表舅。马来西亚有姐夫。外甥女在澳大利亚,外甥在英国。
“海外关系复杂”。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这一条使他吃尽了苦头。
他被认为有着某种确凿的嫌疑。
那一天他觉得实在活不下去了。
临界值。在生死之间。
专案组正在开会。他破门而入。狂叫:“我到底有什么罪?你们还要把我整多久?整到什么份儿上才算完?”
所有的头都转向他。一双双眼睛瞪圆了盯住他。都没想到。“死老虎”竟一下子如此之猖狂。
他继续狂喊:“世界上最深的海沟也有底,深一万一千零三十四米。世界上最高的山也有顶,高八千八百四十八米。我的罪怎么定不出个底儿呀!”
一九四五年他毕业于西南联大理学院地质地理气象学系。山高有顶海深有底,他的嫌疑却深不可测无边无沿。
他没有得到所企望的回答,却遭到了更惨重的批斗。
……他登上了楼顶。头顶上星光惨淡。楼下面阴影交叠。他想到了自由落体运动。重力加速度。g=980厘米/秒2。
……然而他也想到了他的妻子,以及他的两个女儿。(图97、98)
他没有跳下去。
他在楼顶的边缘止了步。
他不想细说这些个事情。
他微笑着,请我注意他睡的床。一眼望去同楼里许多家庭的床没什么区别。他告诉我那只是表象。表象的确雷同。同一类的纤绒床罩。但他那床板却与众不同,完全是碎木头拼接的,并且到处都是缝隙。有几处已经断裂,用铅丝勉强加以连缀。
如今他一人住在这两室一厅的单元里。他不想换床。他与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女儿,曾同在这张**睡过。
妻子是个很平常的中学教师。教授外语。既能教英语也能教俄语。
妻子随他下放。随他流动。这张床随着他们。每晚托着他们入梦,或彻夜难眠。
“海外关系复杂”。
是的。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只应该是为父的问题呀。但却株连到女儿。
大女儿中学毕业了。分配不上工作。只希求分到百货商店当个售货员。她身材高高的,像她的父亲。很懂事,懂礼貌。她站柜台,服务态度一定是好的。她只求当个售货员。父母只求她当个售货员。妹妹只求姐姐当上个售货员。
但是人家“择优录取”。
要看政治条件。
她的政治条件:劣。
她落选了。
当母亲的不死心。托人再去求情。
好心的中间人啊,你不该说出实情来!
那好心人握住母亲的手,絮絮地对她说:“不光是嫌她爸海外关系复杂哩,也有你的关系呢……”
“我?”母亲疑惑了,“我有什么问题呀?”
“说你历史上也有问题哩,你给美国人当过翻译哩……”
母亲从那好心人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久久地发愣。
她是给美国人当过翻译。那美国人是韩丁。韩丁是从解放前就跟着中国共产党的。解放后一直留在共产党中国。甚至当“红海洋”翻卷时他也仍是受欢迎的“国际友人”。
……可是在某些人眼中,凡在解放前给美国人当过翻译的人就有那个嫌疑。他们只知道白求恩。他们不知道什么韩丁。他们不去调查。调查什么呢?你有嫌疑,这就够了。你的女儿连到商店卖东西也没有资格。
……他发现妻子只是发愣。他问她,搬她的肩膀,她仍旧只是发愣。
后来她就久久地冷笑着,久久地喃喃自语:“怎么不找我问问?怎么不去查查?就这么嫌了我疑了我这么多年?……”
……查出了癌,她默默地死去了。留下几张遗像。留下她同他合睡过的这张床,留下辗转反侧时压坏的木条,留下许多没有诉出的心曲。
他知道有些人不爱听这些个事。他尽量不说。
他给水仙花淋上水。他还活着。他继续活动去。珍惜生活。珍惜生命。世上既然还有水仙花,那就还该为他而开。
一颗破碎的心,还能黏合吗?
也许。
我翻看着他那一大摞私人照相簿。
都是柯达、富士、樱花、柯尼卡的135型胶片照出的彩扩像。
他在西南联大原址寻访旧梦。他在清华园中与校友们欢聚。他退休后的处处屐痕,印在山麓,印在海滨,印在通幽的曲径,印在洞开的旷地。亲戚们的欢聚。祖孙之乐。他几乎是执拗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但所有的相片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狂欢,一丝一缕的纵欲,一切都那么从容,那么宁静,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凝重深沉。流泻出一种总体情绪,只能概括为两个字:珍惜。
他回避着我。我也回避着他。
而屋子里有一张最大的相片,立在案上,痴痴地望着我们。终于不能回避。我问了,他说了。一个人间不该有的故事。
落实政策。他终于回到了北京,并且分到了这样一个单元。妻子去世了。大女儿即将出阁。他提出将小女儿吴小芳调回北京,照顾他的生活。
小芳独自一人在烟台。在一家工厂当工人。经侨务部门的努力,小芳调京之事有门了。小芳请假来到北京。那该是他从香港回到内地以来最幸福的一段岁月。小芳像一朵绽开的花苞,美丽、芬芳、温柔、聪慧。得经过怎样的细胞分裂,才能构成如此的宁馨儿?需什么样的遗传基因,才能具有如此可贵的素质?她搂住姐姐,姐姐热泪盈眶。为了让姐姐出阁时有像样的家具摆设,她递给姐姐一个手绢包,姐姐打开手绢包,里面是一大摞钞票,一共七百元。她在烟台,天天在食堂只打丙菜吃,一分钱不乱花,苦苦地攒呀,攒呀,就为了姐姐打开手绢包时的这一声“啊”!她捶打着父亲的背,这个脊背,多少年来只受过专案组审讯的推搡,何曾有过这充满爱心的抚击?而不管父亲和姐姐眼里如何闪出泪光,她只是爽朗地笑!她在厂里白天做工,晚上和星期天攻读日语。她相信时代,相信生活,并且相信自己。她睡觉从不失眠。她没有亏欠过这个世界什么,这个世界原该给予她许多许多呵!
……是在无意之中,她透露出了厂里一些小伙子对她的纠缠;别的还都不过是一般的追求,但其中的一个,紧钉住她不放……他托他的小姑子把一封信交给了她,她读了那封信,只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她没有给他回信,只是让那小姑子转告他,她还小,她现在还不考虑这样的事,况且,她今后也不可能跟他……
姐姐耸起了眉毛。父亲也绷紧了心弦。都嘱她一定小心。就是调回了北京,也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她应当及时把这一类的事情告诉他们。盛开的花朵本身便意味着危险。而这种危险往往为花朵本身所忽略。
有关部门给她办着手续。照例是慢的。她觉得就这么闲等着多不合适。她提出来还是回烟台,边干活边等调令吧。父亲和姐姐都说不必,都劝她就在北京催办。等办成了再去烟台过手续搬行李。但她还是执意回烟台了。
烟台海滨的海浪,日日翻卷,见过多少奇人异事,可也未必闻见过如此残暴而悲惨的情景——
那一天她走进车间,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坐到她的工作台前,开始了她的工作。
她的位置,与车间里其他工人相反。她的背,对着许多别人的背。
开工十来分钟,忽然有个人出现在她背后,用利斧猛砍她的头部。一连砍了三斧。她即刻倒下,鲜血喷溅一地。
车间里被惊动的工人们本能地站起来往车间外跑,车间外的楼梯上,正好走来的厂长还以为是发生了地震。
砍倒她的人,去摸电匣,企图触电自杀,不知是电压不足,还是触不得法,只是发出尖嗥,烧焦了手指,而并未死成……
砍她的人,就是那个求爱被拒的小伙子。他强求不成,便来戕害。
砍人的人,人性黑暗到了什么程度。强占欲化作杀害欲,为什么竟如此之迅速?
多么芳馨的一朵鲜花。香消玉殒时,才二十二岁。
多么鲜活的一条生命。有着那么多的计划,那么多的憧憬。
父亲的私人照相簿中,至今还有她许多的遗照(图99、100、101、102、103、104、105)。当她呀呀学语时,当她呢喃燕吟时,她那成长着的肉体和心灵,难道就是为了迎接这三下斧刃的砍击吗?当她在白塔下沉思,在故宫的铁狮前嬉笑,难道就是为了准备让那残暴的魔爪,来把她砍碎吗?在海滩上,她玉体横陈,多么活泼的生命多么纯真的灵魂,为什么她就不能有她那姑妈的命运,为什么这个世界不容她这根延续生命的线成熟,便残忍地将其斩断?
她被砍杀的那一天,恰恰是那一天,调她回北京的批准书,抵达她父亲手中。
我们相对而坐。久久的沉默。
冬阳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得水仙花好让人怜。
良久,他才缓缓地抬手指点着,沉沉地说:“你看,谁家会这样呢,独我这儿,我就这样……那里头,是小芳的骨灰盒。”
他指的,是一张极普通的书桌。他那食指的延长线,正对着“一头沉”的沉重处。
他与亡灵同在。然而他不甘成为亡灵。
香港哥连臣角火葬场。静悄悄。旷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引出很大的回响。
他在灵龛壁前站住了。密密麻麻的大龛牌中,有一尺见方的一块,是他母亲的(图106)。
由海外亲友们付了数量不小的一笔钱,这灵龛得以在这块墙壁上长存。他静静地站在那块大理石牌面前。那块牌子与上下左右的牌子何其雷同,但对于他来说,上下左右那些牌子都并不意味着什么,唯有他母亲的那一块……
三十三年前,他从她身边走开。
三十三年后,他来告慰她的亡灵。
他不后悔。
他的余年,更具有以往无可比拟的价值。他仍在工作。这回是在人家完全信赖你,不嫌也不疑的目光下工作。工作之余他便云游四方。他尽情地,却又不慌不忙地享受生活。(图107、108、109)
他回到了她身边。虽然她只是一块大理石牌。
……火葬场的看守问他:“先生,这样的时候,您怎么敢一个人来?”
是的。只有在清明节时候,这里才有大批的人来。平时几乎整天不见一人。这里很荒僻。经常发生抢劫案。
他来了。他不怕抢。他没有什么好抢的。他沉思着走出火葬场。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都是最宝贵的。然而他不颓丧。他仍要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比以往好。他屋子里竖立着许多的贺年卡。五颜六色。来自几大洲。
如今他用相当一部分时间与海外的亲友通信。他们一致认为他的信写得活泼生动,妙趣横生。他为什么如此快活?他们常常觉得不可理解。因为他们各自有那么多的烦恼。他们觉得挣脱烦恼非常之不易,而他竟能挣脱不仅是烦恼简直是惨剧的羁绊,这真不可思议。
他不信宗教。他也不同我谈信仰。他信什么呢?信生活?他坐在那里,所取的姿势相当地舒适。他所坐的那张椅子并不是张舒适的椅子。可是他能在那样一把椅子上坐得那么舒适。
灯下检阅着从吴达文先生那里挑回的照片,心中无端地浮起了友人刘湛秋的诗句:
松香和三叶草的夜
他把那条手绢寄还你
海在远方,远方是月影
狐狸穿过幽黑的草地
坐在帆布椅上的人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空空的帆布椅
森林里有雪,雪没有影子
寂静中飘下一片树叶
湛秋比我会享受生活。我很羡慕他,以及一切与他相近的人。我是否太死心眼呢?我心中的帆布椅上为什么总坐着人?总走不开?我心中的雪花为什么总如干粉般散射,并琤琤有声?
我不想触痛更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不过是追踪真实。然而我越来越感觉到很难。
一切都远比我写出的复杂。一切。
吴达文先生的外祖父是蔡绍基,清朝最早的赴美留学生之一。光绪朝曾任海关道台,又曾任驻高丽总领事,是北洋大学(后改为天津大学)创始人之一。原北洋大学校门口曾立过他的铜像。五十年代初,该铜像被推倒销毁了。然而吴达文至今提及他这位外祖父,口气中还充满尊重之情,并说不仅他这位外祖父是贫下中农出身,当年与他外祖父一道漂洋过海的那些早期留学生,大多数也是贫寒出身……
是我的一位老同学带我去见吴达文先生的,中间又经这位老同学的一位朋友介绍,他的这位朋友是位娴静的中学女教师,而这位女教师的母亲便是吴达文的妻子,但吴达文又绝非她的继父,因为她有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是与她的父亲离异后才嫁给吴达文的,相反的,她另有继母……
关于吴小芳之死,还有许多值得探究辨析慨叹深思的细节,比如说,当吴达文赶到烟台以后,有人开头暗示,后来简直是**裸地提出来,能不能给他一笔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少钱?七百元!七百元呀!怎么恰恰也是这个数字?!小芳的那个手绢包里所包的,不就是这个数字吗?姐姐接过那手绢包,激动地打开,展现在眼前,经过清点的,不就是这个数字吗?难道她这样一朵盛开的鲜花,这样一个活泼聪慧的生命,仅仅值这样一个数字?然而有人提出来了,他们就是那样地看待生命,看待清白、善良、美好的生命,而目的,却是包庇,延缓一个墨一般黑的沉沦的灵魂……
小芳的姐姐小兰,后来还是当上了百货店的售货员,因为那店里的经理见到了她,一眼就看中了她的规矩与勤快,他拍着胸脯说:“我们店要了!什么政审不合格!我们店没有国际机密!”她又哭又笑地去了。但她的母亲却笑不出也哭不出。那位好心人要是不把那关于她的“历史污点”的事告诉她,该有多好?然而好心人往往起这样的作用,他们热心地帮忙,帮不上,却反而坏了事,但谁又能责备他们的热心肠呢?……小兰是幸运的,不仅幸运,简直是幸福,如今她和她丈夫都在日本留学,那里的学业是沉重的,而为了补助生活,课余揽的零活更是耗人精力的,他们给父亲的来信,总是短得那么令他既甜蜜又痛苦,他们寄回来许多的相片,他都一一珍存着,但他细心地将这些相片与小芳的遗像分开,小芳的大幅遗像永远雄踞在柜子上,静静地观望着这个越来越安宁、越来越幸福的家……不过他不忍看那样的相片;小兰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在举杯畅饮,喧闹着,嬉笑着,而他们身后,却显现出小芳忧郁而凝思的面容(图110、111、112)……
“你为什么从香港回来?”这是他最熟悉的一个问题。有各式各样的问法:询问、质问、审问、拷问、困惑之问、好奇之问……乃至于代他遗憾之问。他问过自己吗?问过。也并不止一种问法。他本是想回来在自己的专业上大显身手的。他就一点身手也没显出来吗?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不。在最困难的岁月里,他已下放到山东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小村落里,那里甚至有人还穿着清朝式的长袍,头上还留着焦黄的长辫,他也并没有否定自我的价值。果然,后来派他去搞一个小册子:《泰山名胜与地质指南》,中英文对照,他兴奋不已,像绣花一样绣出了那样一部稿子,现在他家里还存有这部手稿,同他的私人照相簿存放在同一个柜膛里。现在看来,当然是好笑的。这算什么东西?学术不是学术,科普不是科普,散文不是散文……但那里头寄托着他的报效之心,融汇着对“你为什么从香港回来”的回答……再过十年,整个香港都要回来了。那时候他还在世吗?应当还在世。不过他并不觉得他跟香港有多少关系了,他该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内地人……
吴达文先生总爱戴顶法兰西院士帽,见到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专家、学者、教授……然而他并未获得那样的头衔,也无望获得那样的头衔了。他不喜欢听“给耽误了”这一类的话。他细心地给水仙淋水,因为他觉得最要紧的莫过于不要误了眼前。该开放的花儿都要让它开放。
我原以为他性格沉稳。确有这一面。但他一旦打破沉默以后,却大有滔滔不绝之势,甚至很难打断他那些“车轱辘话”。
确实:一切都远比我写出的复杂。一切。
吴达文先生的妹妹即将回国探亲。
她曾经很是犹豫。她的存在,曾是构成他“海外关系复杂”的最主要的因素。而她本身,按我们的眼光,也确属“经历复杂”。她对我们这个社会是无害的吗?她会遭逢意外的不愉快吗?她走后,她的哥哥不会有新的麻烦吗?
她其实不必犹豫。请按期回国。
吴达文先生请人给单元的墙壁糊上了色泽纹路雅致的壁纸。正在挑选合适的软床,以备亲人享用。只是卫生间的问题不好解决。单元里只有一个小厕所,是亚洲式蹲坑,这还在其次,问题是绝无澡盆,安一个热水器,搞淋浴吧,又并无蹲坑以外的泄水地漏,因此恐怕只好请过惯了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的妹妹实行原始的盆浴,为此,他已为她准备好了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大的洋铁皮澡盆。他想,也许妹妹不会嫌弃,因为半个世纪以前,她在家中冲凉时,所用的那个盆子要小得多了,而当时他们兄妹互相撩水嬉戏的情景,想必仍可回映于她的脑海之中……
他期待着她。心中涌动着许多琐碎的人生乐趣。
是的。琐碎的人生乐趣。世上最普通的,人生最琐屑的,那样的一些乐趣(图113、114、115、116)
他珍惜。
又是湛秋的诗:
春天又贴着老式的邮票飞来
海鸥和残雪镜面的蔚蓝
雏鸡睁着紫檀的眼珠
世界在绿色中膨胀
爱恬和渴求的虹吸管
在吮着叶脉的汁液
裹着的肌肤想摆脱黑暗
空气是无法抗拒的嘴唇
为什么又一次感到晕眩
老树的皮像老人的皱褶
可老树的新叶
竟和幼树的一样……
是的。老树的新叶,的确同幼树上的毫无二致。珍惜每一片新叶吧。
请珍惜。
一九八七年元月写于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