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笼大凉山。
满山清气。
千里之内尽是原始森林,望去莽莽苍苍,笔墨雄健,禅意悠远。
法显在路上听人说彝人有一部古经名日“勒俄特伊”,十分宏大精妙,特来寻访。此书虽非佛典,但以佛典观之似无不可。
绕过了成汉国的统治地区,法显一路虚心问道,山民告之曰:“彝人崇火,自称是太阳子孙,居于大凉山顶。尔为僧人,何事前往?”
“贫僧法显,万里西去求取真经。今闻彝人经书精妙,实欲观之。”
山民皆笑:“好一个好学的和尚!你倒说说,佛是何人?”
法显颂曰:“我佛无名无姓,无色无味,有万古不坏金刚身,其心慈悲,救渡世人。”
山民忽笑了:“你说的倒与他们说的差不多。”
法显问:“他们是怎样说的?”
“和尚何不自己去问。”
“善哉!”
法显挥挥衣袖,飘然而去。
“和尚小心,山上有虎……”
法显已走远。
大凉山实在是高,山中浓荫蔽日,各种乔木皆参天耸立,地面葛藤漫延,花草繁茂如云朵。
法显立于石上,眺望远山。
雾已变为霞。
红日出深山,云气淋漓。
山中路迹若隐若现,望去似在树冠。
前面隐隐传来虎啸之声。那声音不是很大,但极为雄壮威严。
一啸生风。
再啸飞雨。
三啸则天昏地暗,森林中瘴气滚滚。
法显心中念佛不已,屏息前进。
暗中虎影幢幢,往来飞跃不已。有一只虎跑到了法显身前摇头摆尾,上下嗅之,其气腥然。
群虎狂啸,若地狱冤魂之声。
法显眼观鼻,鼻观心,不为之所动。
那虎怒了,人立而起,扑向法显。
法显双眼忽放金光:“噫!我身即你身,愁苦三千春。莫惜臭皮囊,佛前有明灯。善无畏智慧菩萨!”
那虎忽睹异相,惊怖倒地。
法显从容骑之:“走!驮我上山。”
那虎于是乖乖地驮着法显上了山。
群虎散去,瘴气飘走,红日依然是红日,大山依然是大山。
法显仰沐清气,心中美极。
花飞草舞,路断树开,那虎飞跃而前,奔腾而过九道深涧,终于把法显送到了山头。
上面彝人的村寨清晰可见,层层屋宇相连,绿树葱葱。那亮丽的蓝天白云衬作了彝寨的背景,自下而观之仿佛天上。
“善哉!”
法显合计颂佛而下,轻拍虎额。那虎恋恋不舍,良久始跳踉而去。
法显拾阶而上,不时遇见一些背着背篓、挑着箩筐的彝人,男男女女皆黑衣黑裙,黑布包头为帽,如石又如鹰,都身体健壮,高大灵活。少女则插花髻上,颜色皆朴素秀丽。
见有外人来,彝人们毫不惊讶,依然各忙各的。
前面有个老人似乎走累了,坐在路旁“吧嗒吧嗒”地抽叶子烟,远远地看着法显微笑。
法显急忙上前:“老人家好!贫僧有礼了。”
“坐。”那老人懂汉话,慈祥地看着法显。
法显直接说明了来意。
那老人笑道:“难得你一片诚心,晚上我带你见长老。”
“善哉善哉!”法显连声称谢。
这时有个小女孩走过来拉了拉老人的衣袖,娇声说:“阿爷沙鲁巴!伢要红苕。”
法显不懂。
那老人大笑:“这是我孙女,她向我要红薯。”
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小的红薯给小女孩,轻声爱抚道:
“阿洪若自呼疆,庞庞龙冬鼓。”
小女孩喜孜孜地吃着红薯,依偎在老人怀中暗瞟法显,悄悄问:
“阿爷,个人头毛沙无?”
“莫嚼舌,阿叔洪良新都固力果!”
小女孩呀呀大笑。
法显恍恍惚惚明白小女孩在问她阿爷为什么这个人没长头发,不由也笑了。
时已近午,老人邀请法显共进午餐。法显愉快地答应了。
老人四世同堂共居,长幼有序,房屋前后十多间,中间天井深邃,俨然大家族。
见有客来,一家人都热情相陪。老人的几个儿子都懂汉话,妇女们则满口彝话,缤纷似百鸟语,细听也能懂一些。
午饭很丰富,狍肉鹿肉兔肉烧烤炒煮蒸,摆满了一桌。法显不吃荤,只吃了两道素菜,山菌与野蕨,甚觉味美。
主食即为红薯包谷。法显笑问小女孩:“阿妹偌吾食红苕?”
见法显这么快就学会了彝话,大家哄然笑了。
小女孩尖声道:“阿叔食红苕,依约青青然伊哉!”
大家更笑了。
下午老人领着家人忙农活去了,小女孩陪法显村前村后闲逛。法显极随和,见人就问:“阿娘食未哉?”或者:“阿哥担水远诺?”
彝人皆笑答之,不到半天就相熟了,都道来了一个好知礼的汉人和尚。
夜幕降临,家家唤得牛羊归,满山满寨但闻呜呜嘟嘟竹笛响。红日翻山而过,山外的海子银光点点,照亮了村口的大树。
大树沙沙响,小树沙沙响。
夜风吹来孩子们的欢笑声与瓦屋草房里的饭菜清香,法显恍若重生,似已投胎为彝人……
晚饭后篝火燃起,彝人们聚在了火旁跳咚咚舞。
黑裙翻飞,若群鹰翱翔。
舞毕,少男少女隔火对歌。歌声优美宛转,曲音天成,皆是开口就唱,词极清新。有不能对者,男人罚以酒,女子罚以舞,举村欢乐。
有一清丽少女于人群中暗窥法显,甚是深情。法显唯念佛不已,不敢稍动。
到后来那少女竟然走了过来请法显跳舞,香气袭人,莺声清脆:“阿哥农浪弗鹿?”
法显唯唯,鼻尖汗出。
人们都蛮有兴趣地看着他俩。
法显颂佛之声大起。
那少女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去了另一边。
夜深。
月出。
篝火熊熊。
无人敢再喧哗,长老坐在众人中间,手抚葫芦,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地说起了往事……
法显知道长老说的就是“勒俄特伊”,凝神静听。
长老说: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雄鸣喔喔啼,要到天亮时。天空两颗星,闪闪亮晶晶。女子见了要落泪,男子见了心头悲。两颗星呀星,不是平常星。它是什么星,它叫米谷姐娄啥。我来告诉你……
长老越说越起劲,手舞足蹈,不时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叹气或大笑,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
白胡须变成了红胡须。
黑眼珠变成了银眼珠。
黄脸膛变成了金脸膛。
那声音宏亮而急速,如大河在山上流,流得满山满树都是水,满坡满坳都是浪。
人们听得出了神。因为这首歌是大家都熟悉的,好些人跟着轻轻哼唱。
古歌渐渐唱完,篝火渐渐熄灭。
灰中有火,火中有灰,忽闪忽闪。
如流星。
如流星下的眼神。
满寨彝人都快走完了,法显还在那儿痴痴地坐着。
那老人抱着已经睡熟了的孙女走过来笑问法显:“你不是要见长老吗?我带你去,他会告诉你‘勒俄特伊’……”
法显一愣:“原来刚才长老说的不是‘勒俄特伊’?”
老人笑了:“你没看见这么多姑娘小伙么?长老在给他们摆曲谷呐。”
法显也笑了:“我以为是‘勒俄特伊’,那么传神。”
老人肃然道:“长老讲的是独谷蒿孺郎与盖比吐嫩妮的故事,歌名就叫做‘米谷姐娄啥’。什么叫‘米谷姐娄啥’?情人星。我们彝人年轻时都要找情人的,没得情人,爹妈也无光。”
法显道:“有情人当然好。我佛还是王子时,情人三百。”
于是大家移坐到篝火那边见长老。
介绍毕,长老问:“枯卢沙亭金钟?”
老人翻译道:“长老问你习惯不?”
法显忙说习惯。
长老笑了,用汉话说:“你想知道‘勒俄特伊’?”
法显点头。
长老叹息:“古老相传,勒俄特伊乃是我族神灵之书。‘勒俄’是历史真象的意思,‘特伊’就是书,‘勒俄特伊’之意即为‘历史真象之书’。”
法显问:“此书自然是圣书神籍,不知流传多远?”
“大凉山、小凉山、大雪山、小雪山,四山八百寨,凡是有我族人居住的地方即有此书流传。”
法显慨然曰:“佛法亦当如是!”
老人示法显以彝文原典,法显到底不识,细问此书精义。
长老曰:“全书共分十三篇,说天、说地、说人……
远古的时候,天地没有开。上面没得天,下面没得地,中间无云雨,四周未成形。说黑又不黑,说亮又不亮。昏暗多变化,变化实难测……
“宇宙一片黑暗咕咚……洪洪洪洪洪洪洪洪洪!浑沌中冲出一股大水来。好大一股水,冲得星星打旋儿,冲得太阳从蛋壳里头破出来。‘呱塔!’有光了。‘叮咚!’有声音了。‘呜嘟嘟!’有颜色了,大地好么赛耐!”
法显初闻彝人创世之说,甚觉有益。
长老霍然站起,微微旋动长衣比划道:“那水不是水,是雪哟!”
“雪?”
“雪有六角苞,见人割一刀。”
法显不懂。
身旁老人悄声相告:“长老在说书中古话,我也不懂。”
老人怀中的小女孩这时也醒了,睁大眼睛望着长老的头巾发呆。
长老一笑,把头巾取下来拿在手中当旗帜一招一舞,口中咤语如梦呓:
“割一刀,雪水浇。我们是雪族,我们是太阳苗苗。你见没见过猴子?”
“见过。”
“你见没见过野人?”
“没有。”
长老笑了:“猴子变野人,野人变成人。我们的祖先都是野人,都是猴子,祖先就在我们血液里。你见没见过人?”
“见过。”
“你见没见过血?”
“见过。”
“拿来。”
“什么?”法显一怔。
“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有血,我有血,你有祖宗,我也有祖宗,好,来,我们交换祖先。”
法显甚觉怪异。
那长老已不由分说,倏地用小刀割破指头,把血滴在了法显精光的头皮上。
那血好凉!法显头顶上好像灵魂已经飞出……
长老笑道:“该你了。”
法显见他并无恶意,只好也用小刀割破了指头,正要抬起胳膊滴在长老头上,忽听得身边的小姑娘一声尖叫。
法显吓了一大跳,急忙要把手缩回去。然而迟矣,这时那长老已出手奇快,一下子把法显的胳膊夹住,张口在那指头上狂吮不已!
法显的指头被那长老吮得又痒又麻,体内鲜血如飞而出,顿时大感虚脱,天旋地转中动弹不得。
幸好那长老只吸了一会儿就停止了,用一张雪白的毛巾擦去了法显指头上的血迹,又把自己的嘴角擦干净,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轻笑道:
“如何?”
法显心中恐慌,不敢答话。
长老安慰道:“你莫害怕。今天你来我们山上,原是贵祖旨意。现在你我既已交换祖先,可以婚配矣!”
法显震惊:“你说什么?”手指头还隐隐作痛。
长老一笑,回头用彝语轻呼:“阿姑阿妹约依伙那如阿哥洪音打苗!”
一群**疯狂跳出。
法显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骇然失色。
只见那群姑娘都生得丰满妖娆,圆乳高弹,大腿雪白一片,长发泼洒,眼中都放出亢奋的光芒来,几跳跳上前把法显团团围住。
长老与那老人大声笑着退下了,只留下法显与这群**,还有那个小姑娘在这儿。
法显挣扎了半天知是无用,索性心一横:“别乱来!让我自己脱。”
群女吆喝喜悦。
法显把衣服裤子从容脱下,群女啧啧连声:好一个俊俏的汉人和尚!更喜他**雄伟,想必还是个童子之身。
见法显已露真身,群女反而有些羞涩了。
法显走到一个姑娘身旁仔细地看了看,柔声问道:
“阿妹可细火旁睃我人依?”
“细。”
那姑娘声音极小,暗瞟法显,满脸通红。
法显这时实已情欲大开,全身躁热难耐,当下长声念佛道:“我佛慈悲!”
那姑娘见法显的指头还在流血,主动上前给他吮吸止血,半跪在地上,长发垂地,极为性感动人。
法显心中感动……
正想说什么,身旁的姑娘们忽然嘻笑着推了他一把,正好把法显压在了那姑娘雪白的躯体上!
那姑娘仰面卧倒,顿时四肢大开,乱发萦乳……
法显被推得手足乱舞,慌乱中不觉已把那姑娘紧紧抱住……
“男**裸,两颗果果!男**裸,两颗果果!”
群女魔舞而唱,浪笑之声若火焰纵起。纷纷摆臀甩发,望去甚是令人心惊。
法显脑中“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血红,忍不住往身下那姑娘使劲挤去……
群女大乱。
“我先!”
“我先!”
“我要汉人!”
“我要小和尚!”
满眼**大腿晃来晃去,毛发耸耸……
法显忽然鼓足勇气站起来:“让我先洗澡。”
群女没明白过来。
这时那小姑娘走了过来,大大方方地看着法显,抿着小嘴微笑着说:
“后山有口温泉,我经常一个人去洗澡。阿哥偌那磨?”
“喏,阿妹带我去。”
于是小姑娘拉着法显的手,一路夜莺不断,来到了后山。
群女也都微笑起来,拾起地上的衣服跟在了法显身后,一路狂嗅不已,竟似欲噬之。
后山果然有一口温泉。
泉水热气蒸腾,在夜色中看起来微微发亮,照得泉边的花花草草、山山树树水晶一般亮荧荧。
“扑通!”法显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中。
因为他极少游泳,跳水的姿式就像一只裸猴,引得身旁群女一阵大笑。
好热的温泉好凉的身!洗起来仿佛腾云驾雾……
群女侍浴,法显渐渐全身舒畅,忽有脱胎换骨之感。
浴毕,法显从容穿衣,打坐泉边。
群女全身湿漉漉地跟着上了岸,呆看法显:“阿哥抱我……”
法显目射金光,高声颂佛曰:
“噫!人皆有**欲,**欲毒我身。我欲**万人,狂心伤慧根。”
问诸女:“我是男人?’,“阿哥好男人噢!”
“你们是女人?”
诸女渐渐懂汉话,使劲点头。
法显肃然道:“我**你身,可不可以?”
诸女嘻笑。
“我**你姐妹,可不可以?”
诸女笑极。
“我**你女,可不可以?”
诸女渐渐不安。
“我**你母,可不可以?”
诸女变色。
法显念偈曰:“人皆是母生,母生皆女身,我若**你母,当是自绝根。”
声如龙吟,袅袅于山间。
诸女忽悟,呆了呆把衣服猛地抛给了法显,各自走散了,只在地上留下一滩水痕。
只在空中留下一股清香。
法显从容地把衣服穿起,对小姑娘说:“我们回家吧。”
小姑娘笑脸盈盈,紧紧拉着法显的手,两人回家去了。
法显叹息:我愿我身是处女,不与落花舞春风。
那老人见法显早早回来,微微惊讶。也不多说,各道了晚安。
法显笑道:“阿爷,阿妹伴我睡偌?”
“唔。”
小姑娘高兴得吊在了法显身上,连喊“阿哥阿哥胖多多。”
是晚兄妹二人共睡一床,搂抱着一觉睡去,不觉天已经亮了。对面山上又是牛羊成群,满山满寨笛声呜呜嘟嘟。
阿妹一下子坐起来推开木格窗户:“唉呀,太阳公公龙车轮沙,伢要放羊!”
法显却拉住了她:“阿妹莫去,阿哥要走了。”
阿妹一怔,伏在枕头上哭成了泪人儿。
法显柔声安慰,二人出屋洗漱。
吃早饭时,法显把话向大家说了。
老人沉默良久,问:“你不喜欢这儿?”
“不是啊,此地山高日近,空气清新,我恨不得在此牧羊终生。”
“那你是不喜欢我们彝人了?”
“非也,我佛视天下万族为一家。彝人,我之同胞;汉人,尔之邻人也。”
老人笑了:“那是不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你不适应?”
法显一笑。
老人解释道:“我族人少,凡有生人男子来都会让姑娘们前去留种。”
“留种?”
“做种之谓也。南瓜要成秧,好土好阳光;娃儿要成秧,去找好姑娘。懂未?”
“……”
老人又叹息道:“前些年李特抓了不少我族男子去当兵,唉,造孽啊。留种留种,留下人种。人种最金贵,有了人种啥子都无所谓。”
法显笑道:“此俗甚美。但我是出家人,当遵戒律。”
老人点头:“你很好。”
法显悠然远望:“我欲西去取得真经,流传中土,救渡世人。此次来贵乡,得闻贵族宝典‘勒俄特伊’妙义,贫僧已是无限满足。”
老人一家都看着他笑了。
吃完了早饭,法显向老人拜了一拜,抱起阿妹亲了亲,柔声相劝:“阿哥要回来阿哥要回来,阿妹莫哭。”
阿妹哭成了泪人儿,泥人儿,把地下都滚成了坑。
听说法显要走,彝人们扶老携幼前来相送,那场景很是动人。
法显挥挥衣袖,大步流星翻山而去。
从大凉山直线北上,便是藏民的居住之地。
此地多是草原,草原的尽头便是冰川雪山。有时在路上走着,你会发现天上有一朵尖尖的白云,那便是远处的雪山。
有时你又会发现,远处有一串串的雪山呈现,其实那倒是白云。
雪山恋白云,白云出雪山。
高原多奇景,让人联想不断。
此地比起大凉山来森林虽少,却又高出了许多。人走一步便升起在了长安城的上空,再走一步便已把大凉山踩在了脚下。
法显年轻力壮,不怕寒冷与空气稀薄,一口气翻过了五座雪山,过了十多条大河小河,来到了藏区。
此时已是秋天。
草原一片金黄。
远处的森林火红火亮。
衬得身后的雪山白如美玉。
大风吹起。
藏歌远远传来。
荒凉。
粗犷。
妩媚。
悠长。
似彗星消逝在茫茫太空。
似茫茫太空消逝在彗星里。
又走了一个多月,法显走出藏区来到了西域。
西域有小国无数,国王多信佛。到了西域天竺也就不远了!
法显按佛图澄画的地图一路旅行,十分方便,他感觉到一步步,佛国就在前方。
一步一步,他正沿着佛的视线逆行而上。
空气中充满了强烈的目光。
佛在彼岸凝视着他。
每一座山都是佛。
每一条河都是佛。
每一棵草,每一粒沙子都是佛,佛。
而他在佛的面前展现的只是一片空虚……
寂寞……
荒无……
什么也没有。
很乏很累。
法显不觉进入了一种迷离的状态,很神奇,很执着,似乎又很颓废,这是一种狂热的颓废。
走着走着。
走着走着。
有时他看见自己的双脚在使劲地往前走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内心探处其实最渴望停下来。
他想休息。
他想回去。
但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谁回去谁就将更加失落。
走着走着。
走着走着。
他的影子越拉越长,就像他的脚印越抛越远……
法显忽觉身体已被抽干,也可以说是得到了净化,也可以说是虚脱了,一时竟然频频走火入魔,眼前老是出现幻觉,稍不留神就会想起女人。
大腿。(上面覆盖着雪白的毛,金毛)
**。(甘甜的乳汁)
唇。(深深的唇)
他想,在大凉山时我真该把那群女人一一上了再走(还有阿妹),谁知道?
我就是佛,我留的都是佛种。
佛做王子时,不知玩了多少女人。
等一切都玩厌了,权力、金钱、女人,自然想玩一些深沉的、神秘的东西。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光读过一些破书有什么用?成什么佛?
法显一路狂想,反复地狂想,忽然明白了原来所谓佛学都是骗人的,就像儒学都是骗人的一样。它们都是那些“上等人”玩的东西,与平常人毫无关系。
穷人梦见发财,富人梦见自己变成了神仙,这是正常的。
如果一个穷人一下子就想变成神仙,那也未免太可怜了。
想到这里,法显满头大汗,忽然清醒: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没有。
我虚伪,我愚蠢,我残酷压抑自己。
我已经在自虐,极不人道了,还有什么资格救渡世人?
世人都比我幸福,我却妄想救渡世人!
好一个伪君子!
法显痛责自己,冷笑骂佛,索性蓄起头发来。在路上每有机会便去找女人狂**一番,没有女人便一个人躲在暗处**。
好!我自己来,想要谁就上谁。
我比佛还伟大。
天竺自然要去的,我要亲眼见佛,我要亲手杀佛,为人间除此大害!
渐渐走过龟兹国,又到了宾国,天竺已是不远。
法显满眼凶光,一身杀气,飞沙走石往西行去。
满空烟云。
满地风沙。
前方的地平线如海浪般摇晃起来。
佛在何处?快滚出来见我!
法显走得太匆忙,以至与一人远远错过。
鸠摩罗什!
他身上白衣如雪。
他身下白沙亦如雪。
他走在白沙漠上健步如飞,与周围完全融为一体,似乎一动不动,又似乎一息千里。
“咄!”
鸠摩罗什远远望见一个汉僧匆匆西去,心中微微惊讶,急忙飞身而上,从高处张望那人背影。
那人背影如风。
身后脚印如潮。
那人知道有人望他,疾驰中缓缓回过了身……
冷酷的脸上一双朗目如寒星穿冰,冷冷逼人。
鸠摩罗什大呼:“师兄何人?请快回来!”
那人已远去。
只留下一地碎冰。
身旁陨石余火尚燃。
中天隐隐雷鸣。
鸠摩罗什合掌叹息,知道此人一定是去了天竺。
我佛慈悲,救渡世人。他心中的苦难已经写在了他脸上。
你去天竺做什么?你可知道这时的天竺也如中原一样战火纷飞,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佛的面前死去!
佛国已成地狱,乐土已成烁土。
二十年前……
天竺一分为三,暴者横行,贤者避世,国中佛弟子皆迁往深山。
鸠摩罗什家族为天竺贵族婆罗门,世代为天竺王相国,显赫威严,仅次于王家。
鸠摩罗什之父鸠摩炎观众生苦难,看破红尘,心向佛法,毅然弃相位出家,不久即厌天竺,东越葱岭而至中土。
东胜神州,果然是光明之国!
此地山川浩**,物产巨丰,生民皆天性纯朴,不事伪诈,以文雅相尚,好读书习礼,堪为传教之所。
其实鸠摩炎到的是中国西部,尚未至中原、巴蜀、江南繁华本土,然而其繁富文明已令人不忍离去。
龟兹国国王白纯听人说昔为天竺相、今为游方僧的鸠摩炎已来中土,急往迎之。
“大师何往?”
“我欲至中原。”
“中原正战乱,实不可去。”
鸠摩炎想:天竺也战乱中原也战乱,不如先在西域传道,等中原战事平息后再去弘法不迟。
于是留下。
龟兹王大喜,欲以其妹白灵嫁之。
白灵貌美如冰川雪莲,雅丽如空山梅影,生下来时腹上有一块红色胎记,有高人道:此女长大后必遇贵人,生大智慧子。
王宫中设宴时,白灵于帘后暗窥鸠摩炎,见和尚原是美男,不由莞尔一笑。
鸠摩炎忽觉帘后倩影婷婷,心中亦似有所感。
噫,佛祖佑我不堕红尘。
龟兹王找机会向鸠摩炎提婚,鸠摩炎婉言谢绝了:“贫僧已是出家人,不宜娶妻。”
龟兹王道:“我闻当初我佛也曾娶妻十人,成佛后,又娶一妻。”
鸠摩炎连称“罪过”:“贫僧岂能与我佛相比!”
龟兹王怅怅而去。
王宫中,白灵正于花下与使女嬉戏。
白纯唤曰:“王妹,你觉鸠摩炎大师如何?”
“那和尚呀,王兄问他做什么?”
“我欲把你嫁与他,你意如何?”
白灵恼怒:“王兄好没道理,我誓死不从!”
自纯急忙解释:“他虽是和尚,还俗了不就好了吗?”
“不听!”
白灵折花数枝弃于地上,携使女赌气离去,似乎怒恨不已。
白纯心中惶惶不安。
谁知这晚白灵独自一人璎珞满身,玲玲盈耳,盛妆去见鸠摩炎。
“你是鸠摩炎?”
“我是。”
“那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白灵公主,吾王亲妹。”
白灵得意:“我王兄要把你嫁给我,你愿不愿意?”
鸠摩炎无语。
白灵大笑:“你怕嫁给我,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鸠摩炎智穷:“不可……”
“为何不可?”
白灵紧紧追问,一双美目瞪着鸠摩炎逼视不已。
鸠摩炎大窘:“公主莫要戏耍贫僧。”
白灵忽然幽幽叹息:“我可是真心的,那天我在帘后……”
“我也是真心的……贫僧真心礼佛,不敢再堕红尘,徒生孽苦。”
白灵呆了一呆,这时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轻轻地撩起了衣裙……
鸠摩炎鼻中忽闻异香,眼前雪白一片,急忙低下头:“公主不可……”
白灵叱道:“这有什么不可?我给你看我的胎记。让你记住我!”
鸠摩炎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抬眼望去,只见白灵公主雪白的腹肌上有一块肉斑鲜红如日。鸠摩炎如被电击:为何她与我一样也在腹上长了一块日形胎记?
当下鸠摩炎忍不住道:“我也有。”
这下该白灵惊讶了:“你……你也有?”
喜泪滚滚而下。
滴满了胸前的璎珞。
恍如佛前龙女,宝相庄严。
“我娘说,让男人看了我的胎记他就会喜欢我……我第一次给男人看我的胎记……你的那块我能看看吗?”
鸠摩炎如见佛祖,神魂飘**地也掀起了僧衣。
白灵走到了他面前。
二人紧紧挨身。
白灵果然看见鸠摩炎的腹上也有一块与她的胎记颜色、大小、位置完全相同的胎记。
白灵震惊,一把抱住了鸠摩炎:“你是我哥哥?”
鸠摩炎大哭:“三千年前你我原来是同胞兄妹。”
白灵芳心极喜。
鸠摩炎暗中长叹不已:情缘如佛缘,缘至不可解,佛祖恕我又入红尘。
二人拥抱,细细抚摸着对方腹上的胎记,忽觉下身有一股热浪汹涌冲出,难耐那时心中的荒凉!
似独立荒野上,见花草千里相连。
又似走人人群中,霎时间恢复了一段远古记忆,茫然若失。
热浪热浪热浪……
红日红日红日……
璎珞摘去。
彩裙脱去。
僧衣脱去。
洁白的女儿身。
如软雪香泥。
金黄的男儿体。
若长剑雄雄而起……
白灵痴痴地亲吻着鸠摩炎的光头喜泪如雨:“哥哥……哥哥……要我……”
鸠摩炎全身爆炸,大喝一声,举起了白灵的一双**挺身上去……
第二天鸠摩炎即还俗,请人说媒。
龟兹王大喜,马上操办婚事,大赦狱中死囚,举国欢腾。
白灵怀孕后不久,忽觉神思清爽,若有所悟。
鸠摩炎这时已为龟兹王相国,整日为国事忙碌。白灵遂一人去了雀离寺听高僧讲经。
那高僧叫瞿沙,也是天竺人,讲经皆用天竺语。
白灵从未学过天竺语,鸠摩炎也从来没有教过她,但这时听瞿沙说法,句句清楚。
白灵正想说什么,忽觉腹中震动……
胎中婴儿竟似乎在向她说话:“娘!娘!我要出来哩!”
白灵受惊,昏倒在地。
人群惊呼不已。
瞿沙从容下台,洒水将白灵拂醒。
白灵挣扎起身要回家,瞿沙念佛道:“施主留步。”
“何事?”
“你胎中婴儿为罗汉转世,是我佛东来化身,智慧超群,日后必弘扬我佛法于中土。愿施主同心礼佛,则母子永世平安也。”
言毕,瞿沙复登台讲经,娓娓动听。
白灵呆住了。
回家她向鸠摩炎说起此事,鸠摩炎大喜,指白灵之腹道:“愿儿将来修成正果,莫如愚父。”
夫妻二人都笑了。
白灵忽悔:“当初我真不该逼你成家的。”
鸠摩炎纠正道:“不是逼我,而是诱我。”
“该死。”
白灵脸上红霞一片。
鸠摩炎见妻子如此美丽,得意道:“我们不结婚生子,我佛哪会信徒不断?”
白灵也笑了。
夫妻二人每晚睡下时总要凝视腹中胎儿良久,虽然隔着肚皮,耳中却好像总有个孩子在娇声嚷嚷:“娘!娘!”
随着胎儿的长大,一种神秘的力量使白灵也一天天地信佛了。夫妻二人同为居士,一起带发修行。
终于孩子顺利生下来了,果然是个男孩。夫妻二人问名于龟兹王,龟兹王笑曰:
“瞿沙大师既然说吾甥乃罗汉转世,那就叫鸠摩罗什吧!”
瞿沙赠之以袈裟玉钵。
鸠摩炎问:“此是何意?”
瞿沙不答,含笑而去。
白灵道:“这有何难解之处,大师视我儿必为佛祖衣钵传人。”
鸠摩炎与龟兹王皆大喜。
鸠摩罗什七岁时出家为小沙弥,聪慧异常,业师不能教也。
鸠摩罗什十岁时,龟兹国中维民与藏民火拼,鸠摩炎率兵镇压,误中流石而死。龟兹王大悲,以王礼葬之,厚待鸠摩罗什母子。
过不久白灵也出家为尼,法名善因。
母子二人同心礼佛,举国称颂。
善因的尼庵就在鸠摩罗什出家的觉察轮寺不远,母子二人常相来往,切磋佛法,大感温馨。
每年鸠摩炎祭辰时,母子二人便一起念经超渡亡人之魂。青烟袅袅,佛音声声,伴吾父(夫)早日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鸠摩罗什二十岁时,善因带他离开了龟兹国,跋涉千里来到宾国,拜高僧盘头达多为师,习小乘佛学《阿含》等经。
曾有几个不信佛法的外道法师经过宾国,要与盘头达多论遭法。
盘头达多问鸠摩罗什:“你可敢前去?”
鸠摩罗什慨然道:“吾修佛法,正气浩然,岂惧异端邪道!”
盘头达多笑了:“好,你去吧。”
于是鸠摩罗什去会众法师。
有法师问:“佛有何能?”
鸠摩罗什肃然道:“我佛万能,全能,全知,先知先觉,通晓古今一切。宇宙虽大,不及我佛衣上一孔。”
众法师狂笑:“好大口气!”
骤然问:“佛知你是何人?”
“佛知我是佛弟子。”
“佛知我等是何人?”
“佛知你等是异端,故令我来感化你们。”
众法师笑极:“童子无知,妄言感化。尔所崇拜之佛,原是我教大神身上掉下的头发渣。让我来告诉你天地大法。”
“请讲。”
“世界刚开始时不能成形,这时有一大神名曰河河努,为我教圣祖。河河努恐世界难产,乃剖腹取婴,从黑暗中取出太阳,取出月亮。太阳月亮皆污血淋漓,河河努以身上衣袍拭之。衣袍被污,乃弃之,即为今之大地。由此可见大地本是污浊之所也,乃污血所凝。太——阳为金身,月亮为银身,大地为土身。我等皆为土渣土人,沾水即化,不能升天为仙。河河努可怜人类,乃令其仙徒驾飞舟来此,创立神教,接引世人至彼岸,可脱一切之苦。”
鸠摩罗什心道:此教教义虽然怪诞,但它能认识到“地污而人苦”还算不差。于是问:“如何接引世人至彼岸?”
对方法师中有一银发老太,见有此问忽然满脸杀气:“问得好!问得好!”
银发老太一下子站起来,晃动满头银发如草车,嘶声曰:
“世人多苦难,并无它法可以拯救,唯有以‘嗷嗷术’引渡。”
“嗷嗷术?”
“嗷!嗷!嗷嗷!这就是嗷嗷术。”
鸠摩罗什忽然明白了:啊,他们要世人一起哭泣……
果然那银发老太说:“苦则痛,痛则哭,哭则悲,悲则笑,笑则施以‘切莫那’。”
“何谓切莫那?”
诸法师忽然满堂大笑,一起跳起魔舞来,口中狂呼“切莫那”不已,鸠摩罗什昏昏欲睡……
“切莫那就是切下你的头颅啦,头颅都没有了,你们自然就不会再痛苦,岂不美哉?”
鸠摩罗什头皮发凉……
这时旁边有一个肥胖法师补充道:“我教乃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真神河河努所创,教徒亿万不可尽数……凡是已死之人,都是我教教徒;凡是还活着的人,也必将是我教教徒。佛教是邪教,专门蛊惑人心;我教则不然,抛弃一切虚伪伎俩,直接取人头颅以奉献给大神河河努。头颅头颅切莫那!头颅头颅切莫那!”
鸠摩罗什大怒,正要上前,又有一个瘦削法师举手道:
“你莫着急,听我们讲完。世人迟早要毁于天灾,天上陨星正朝我们飞来。尔知恐龙乎?恐龙王朝即毁于陨星飞坠。尔知孔雀乎?孔雀王朝亦毁于陨星飞坠。陨星万年一现,如今忽又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矣!最多还有一年便是末日。所以我教事先准备好,把世人的头颅割一半留一半,将那一半的头颅献给大神河河努。河河努便施以天地大法,把头颅串起来当项琏,系于陨星之上,那陨星便返身回去,不再落下,如此便可以拯救另一半世人了,岂不美哉!”
鸠摩罗什冷笑:“那你先死。”
谁知那瘦削法师一口答应道:“好!我时刻准备好为真神稿身。”
竟一拔腰刀,挥手就想自刎。
诸法师无一阻挡,皆微笑旁观。
鸠摩罗什急止:“不可……”
猛一站起,身上的小乘佛法宝相万端,如霖雨飞泻而出。
那瘦削法师腰刀坠地,仰面跌倒。
诸法师见鸠摩罗什如此神奇,大为震惊。
鸠摩罗什正色道:“人生一世不可轻死。邪教害人不浅,尔等所学皆外道也,何不随我学佛,弘扬大道?”
“大道个屁!”
那银发老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团什么东西来,没头没脑地就向鸠摩罗什撒去。
鸠摩罗什急忙细看,原来是一张大渔网。
诸法师狂笑上前,竟对鸠摩罗什说动就动,大打出手。
鸠摩罗什叱曰:“咄!”
长袖飞卷。
如雪崩山前。
纷纷扬扬。
七彩缤纷。
光芒直透万重山,一切透明。
诸法师不敌,只好各弃兵器跪倒在地,求拜鸠摩罗什为师。
鸠摩罗什摇头道:“尔等劣根未除,邪气太盛,可至西山狮子洞自囚一月。待尔等人性复元,我方可奏明本师收尔等为徒,同修佛法,得脱苦境。”
诸法师无奈,因见鸠摩罗什佛相庄严,不敢忤逆,只好一起灰溜溜地去了狮子洞把自己囚禁起来。
此事惊动了整个宾国,人人都道鸠摩罗什为活佛再世。
鸠摩罗什命小沙弥每日送饭至洞中,告知国人无事莫近狮子洞,恐为之所伤。又每日念佛,化解诸法师身上邪气。
这天鸠摩罗什正从狮子洞返回,刚好与法显错过。
见法显已远没尘沙,鸠摩罗什怅怅而归。
盘头达多笑问:“你何事不乐?”
“我看见一个人。”
“何人让你不乐?”
“我不认识他。”
“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让你不乐?”
“是。”
盘头达多念偈曰:“咄!清风为我友,明月是我师。何事万古疑,总因此心痴。”
鸠摩罗什反问道:“清风明月不知我,如何不使此心痴?”
盘头达多笑道:“此为‘知觉障’也。”
“我师,何谓知觉障?”
“人有知觉,便有魔障。欲除魔障,先除知觉。”
“人无知觉,与尸身何异?”
“尸身好!人体皆朽,尸体不朽。尔知木乃伊乎?尔知冰川遗尸乎?尸身不惧一切腐朽,真正地做到一切任其自然,自然。尔知‘拜尸教’么?”
“不知。”
“尔不知即尔无障也。”
鸠摩罗什喜。
“狮子洞中那几个人近日如何?”
“似有所悟。”
盘头达多笑道:“假的。他们永远不会改变。”
“为何?”
盘头达多愈笑了:“世界一善一恶,善恶均衡,恶多伤善,善多伤恶,皆有损天地均衡之道。恶人与邪道我们应该任其自然,不可妄灭之。若无恶人,善人如何彰显?若无邪道,谁又来相信我佛法正道?”
鸠摩罗什明白过来:“那弟子把他们放了。”
盘头达多点头道:“好。他们是哪一国的?”
“鄯善国。”
“鄯善国国师希耳群是我师弟,他们回鄯善自然会得善果。”
鸠摩罗什合掌颂佛:“我这就去放他们。”
盘头达多笑了:“善哉。”
鸠摩罗什于是又转身回狮子洞,把那群法师都放走了,向盘头多禀告了此事,从此又专心研习小乘佛法,心无杂念,进度甚是速。
夜深静坐时。
常觉有光自体内发出。
有时微弱,有时强烈。
放则千里一线光,敛则春波绕池塘。
或如玉虹(纯白之虹),或如彩珠(七彩水晶珠)。
照得人通体透明。
满脸冰晶。
光是纯净光,水是纯净水,心是纯净心,人是纯净人。
清风明月夜,梦远人不知。
过了一段时间,善因要离开宾。
“贫僧愿陪师太回龟兹。”
“我不是回龟兹。”
“那?”
善因微笑。
鸠摩罗什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急,不由“啊”的一声跪在了善因面前。
“你起来。”
善因依然微笑。
微弱的笑。
笑时如满月,如残月,如月影缥缈在云影中……
笑容渐渐模糊……
笑容渐渐消失……
鸠摩罗什哭泣:“母亲要去天竺,孩儿愿弃身相随。”
善因摇头道:“你不能去。”
“我要去。”
“你的事业在中国。愿你弘扬佛法,则天竺与中国并无区别。”
“可是母亲万里离家一人西去,孩儿放心不下。”
善因叱道:“胡说!我不是离家,而是回家。前几日我梦见了你父亲,他说我一回天竺就显身与我相见。”
“恐是魔幻。”
“不孝子!”善因愈怒了:“枉你修行二十年,为何连一‘孝”字都不知?无你父何来你身?你家本是天竺婆罗门……”
“孩儿知道,但父亲不该托梦给你。”
“为何?”善因不乐。
“父亲已入天堂,而母亲与孩儿犹是凡人。仙凡相隔甚远,唯历劫可以度之。如今母亲忽见父亲托梦,恐是心魔为戏。”
“心魔?”
“人在梦中,往往思念亲人,往来切切,一一逼真,虽亲历不过如此。然而这是虚幻的,乃是心中之魔昼伏夜出,趁机掳掠灵魂,梦越真魂越苦。”
善因笑了:“明明我梦见的是你父,怎会是心魔。难道我分不出?”
“是。佛说‘千年一刹那,坑灰万年春。’愿母亲坚忍修可飞升天堂与父亲相会。”
“我现在就要与你父相会。”
“父亲怎么会在天竺?”
“天竺,你父之故国也。”
“佛门无故国。”
“佛门虽无故国,却有故家。”
“佛门无家,只以此心为灵台。”
善因叹息:“你果然大悟,我不如也。但佛法到底如何,不透。实话对你说吧,当初我与你父乃一段孽缘。因为我们的他先出家而后还俗,有了你后不久他就走了,我又出家。如此难,非常人能知。二十年来我思你父,心中不可释也,精诚所夜他终于入我梦中与我**,我必又怀胎生子,所以不得不回若在此地或龟兹生育,你我母子之名恐不能保,有大祸焉。”
鸠摩罗什十分吃惊,跪行而前,轻轻地贴在母亲腹上静听,善因笑了:“哪儿有这么快呢?与你父梦合才只三天的事你时足足十个多月。”
鸠摩罗什也笑了:“既然如此,那孩儿听母亲的。”
忽又仰天叹息:“父在天堂,犹不弃我母子;佛在何处,成大法?”
善因肃然颂偈:“世事磨灭尽,此心佛心间。精诚定能感谢云烟。”
母子二人颂佛之声大起,远近皆闻。
过了几天,鸠摩罗什打听清楚了天竺战事渐渐平息,寻了天竺的驼队,叮嘱商人们一定把母亲照顾好。
商人们素来尊敬鸠摩罗什,一口答应了。
启程时红日东升。
万里瀚海一片光明。
大沙漠上银光点点,仿佛水中。
鸠摩罗什望西而拜,遥叩天竺。
鸠摩罗什又向眼前的骆驼拜了三拜,轻吻其额。
鸠摩罗什小心地把母亲扶上了驼背。
鸠摩罗什细细检查了母亲带的粮食与水。
鸠摩罗什再次向商人们拜谢。
鸠摩罗什仰视母亲,母子二人拥抱在一起。
善因俯视着儿子光光的头顶。
善因俯视着儿子笔直的鼻梁。
善因俯视着儿子噙满泪水的眼睛。
善因忽然泪下,眼泪滴在了沙漠上。
很多年后,此地化为绿洲。
上有胡杨茂盛,沙枣花开,一弯清泉映照流云。
(那流云往来飘忽,被风吹散吹走,如人,如马,如莲花朵朵,如青山座座,如大海波涛银光点点。)
鸠摩罗什看见母亲一步一步随驼队远去,心中大悲。
驼铃声声,吾心摇旆。
远处升起了海市蜃楼。
恍恍惚惚。
他心中也升起了海市蜃楼。
却那么逼真。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母亲走进了海市蜃楼。
背景是沙漠,是蓝天。
他已分不清是蓝天在上面,还是沙漠在上面?
望去只见一片浑沌交织、层层叠叠的沙漠蓝天浮现在眼前。
鸠摩罗什忽然觉得自己好孤独:母亲不要我了,我是孤弱无依的弃儿。
太阳渐渐当顶,强烈的阳光把海市蜃楼慢慢晒化成虚无。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前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
我从何处来?
我往何处去?
母亲已消逝在了蜃楼里,我还站在沙漠上。
我站在沙漠上想母亲。
我站在沙漠上想我在想母亲。
我想我站在沙漠上想我在想母亲。
我想我这么想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阳渐渐偏西……
太阳渐渐西沉……
月亮渐渐又出……
转眼又是满天星辰。
鸠摩罗什在大沙漠上缓缓沉下,盘腿而坐,手抚细沙,在星一直坐到了天亮。
沙漠真软。
星光也真软。
时光更软,时光就像细沙那么细,让人无法拒绝它的流动。
天明时,又见苍鹰飞翔在远处的雪山顶上。
鹰翅一过,满空雪粉如烟……
鸠摩罗什仰面沐浴在晨光中。
露水打湿了他的眼睛。
这双眼晴曾经在暗夜中凝视过流星……
这双眼睛曾经在春天里凝视过花的盛开……
这双眼睛也曾经凝视过许多的苦难:饥饿、暴力、杀戮与别离……
这双眼睛现在沾满了露水。
甜的露水。
过不久,龟兹王也听说了此事,致书鸠摩罗什:
“闻说大师在宾修行小乘佛法,孤王不胜向往。昔日我与你父情同手足,尔母,我之妹也。大师乃天竺贵胄,况为罗汉之身,望莫恋厨宾小国,孤王顶礼向佛,欲问道焉。诸臣百姓也久欲大师归来,思念之至。”
鸠摩罗什把信给盘头达多看,请示:“可乎?”
“可。”
盘头达多笑道:“你心中有佛即可,不必太执着于经书。至于此处他处,本相同也。我小乘佛法一派,最重修行。诸经典中,阿含经最是佛祖真意,你要好好参悟。”
“是。”
盘头达多又道:“不过你对经文的理解实有过人之处,往往能与汉文经典相印证,这是为师所不及的。自从张骞通西域后,我国左沾佛光,右沾汉化,实是奇缘。汉学博大,你要潜心学习。”
“是。”
“回龟兹后你必受礼待,宜淡泊名利,俗务清简,方有精神弘法传教。”
“是。”
“你母已回天竺,我又要在厨宾传教,唉!愿你忍住孤独,则为师可释怀也。”
鸠摩罗什见师父如此深情,大为感动,伏地曰:
“我师嘉言,弟子时刻在心。佛祖,我之灵魂也;我母,我之肉身也;我师,我之食粮也。”
盘头达多叹息:“你去吧。”
鸠摩罗什三步一叩首,按教规足足磕了九个头,亲吻业师脚趾。
盘头达多乃授之以梵文原版《阿含经》,鸠摩罗什心中喜悦难当。
师兄弟数十人皆与鸠摩罗什依依不舍,含泪作别。
于是鸠摩罗什又回龟兹。
路上由秋入冬,群狼无食,满地嚎叫。
有天下午忽降冰雹大如鸡卵,有只小狼哀鸣逃窜,昏迷于鸠摩罗什面前。
那时鸠摩罗什正在树林中,乃脱下外衣裹起了小狼,轻轻地放在j一旁。
出林时冰雹停了。
天光亮晶晶。
原野辽阔。
路迹分明。
鸠摩罗什精神大爽,飘然前行。
晚上他住在了一个牧民家的帐蓬里,牧民一家皆和气,老大爷弹起了三弦琴,美酒羔羊招待远方贵客。
鸠摩罗什不吃羔羊,也不饮美酒。牧民笑道:“那大师吃点糍粑,喝点牛奶吧。”
“好。”鸠摩罗什将一满壶牛奶美美地喝下了,又吃了好些糍粑,甚觉舒适。
睡到深夜,忽闻帐蓬外狼群吼叫,呦呦嗷嗷,远远近近都是狼影。
牧民一家害怕得发抖,鸠摩罗什急出视之。
外面月光明亮,正照狼群,那眼晴绿汪汪的一片似荒坟磷火。
见鸠摩罗什出来了,狼群一拥而上。
飞跃如箭。
呼啸嘶风。
鸠摩罗什叱曰:“咄!我是佛弟子,从不杀生,尔等岂能伤我!”
声如洪钟,**漾天宇。
狼群受惊,骤然而止。
牧民们又惊又怕,悄悄地掀起帐篷一角偷看……
只见月亮下鸠摩罗什身材魁梧,貌如天神站在那儿,一身披满柔光。
狼群沉默良久。
人狼虎虎相对。
鸠摩罗什细看这群狼觉得并不可怕,就和羊群没什么区别,只是颜色和形状略有差异罢了。
忽然狼群呜呜**,大狼里走出一条小狼来,那小狼身上赫然披着鸠摩罗什的外衣。
鸠摩罗什大喜上前。
那小狼欢呼跳跃,一头扎进了鸠摩罗什怀中。
鸠摩罗什将小狼高高举起,如抱婴儿。
群狼狂欢而舞。
牧民们看呆了。
人狼嬉戏良久,鸠摩罗什把那件外衣就穿在了小狼身上,那小狼静静地穿着衣,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鸠摩罗什。
衣服穿好了,鸠摩罗什轻轻蹲下,把小狼放在了地上。那小狼绕着他飞快地绕着圈,显然是十分快乐。
鸠摩罗什心中痛快,颂佛不已。
良久,小狼率狼群高叫着离去了,一会儿就走得干干净净,消失在了荒原里。
夜风悠长,隐闻狼声。
鸠摩罗什笑着对牧民一家道:“野狼尚有佛性,何况人哉!”
牧民一家皆匍匐在地:“佛爷神威!”
“非我有神威,狼群欲报恩也。”
鸠摩罗什于是把路上遇雹救狼的事说了,牧民一家不胜敬佩,又问:“狼要吃羊,何必救它?”
“狼虽吃羊,羊群始终比狼群多。况且狼虽凶狠,也是狮虎大敌。听说北疆狮子常常南下,多亏有狼群阻隔,否则吾民危矣。昨日雹雨,见天公暴虐,我实有哀怜万物之心,遇羊救羊,遇狼则救狼。众生平等,都是我佛供养之生灵。”
牧民一家甚是敬服,第二天鸠摩罗什走后犹颂扬不已。从此鸠摩罗什之名便在草原上四处传唱。
见鸠摩罗什归来,龟兹王大喜,聘之为国师。鸠摩罗什为了方便传教便答应了,建寺收徒,人气极旺。
龟兹王野心勃勃,于第二年春天大会西域诸王,一共十五国:龟兹、鄯善、高昌、楼兰、罗布尔、莎东、吐蕃、厨宾、西海国等,结为西域联盟,共同抗衡中原西侵势力。
其时,凉州汉人张汜崛起,甲兵二十万,称“大凉王”,国号即为“凉。”
同时辽西慕容皝亦崛起。慕容氏为鲜卑族,人称“鲜卑慕容”,世代居于大漠之北;三国时不敌曹氏,退居辽西。慕容皝之父慕容魔自称“鲜卑大单于”,举国汉化,仿效中原礼制、兵制与学制,国力强盛。
慕容皝继承父业,初与兄弟二人争夺王位,大才不显,后来连克石勒、夫余与辽西段辽始露雄才,乃大举进攻朝鲜半岛,大胜高句丽,高句丽国王高钊俯首称臣。慕容皝得统朝鲜、东北大半土地,自称“朝鲜公”,不久自称“燕王”,建燕国。
最霸道的是冉闵,亦汉人也。
冉闵之父冉良,魏郡人也,逢战乱,父子二人被石勒掳为奴隶,在军中服役。冉闵长大为人后,刻意结识军中志士,石勒察之,令龙骧将军孙伏都、刘铢等人率羯兵三万击杀冉闵。
冉闵大怒,召军中汉兵反戈一击,夜战流星,晨战晓露,锐不可挡。孙刘二人命丧黄泉,三万羯兵皆被汉兵击杀。
冉闵大恨胡人,亲率汉人汉兵杀胡人胡兵,不论老幼贵贱,凡是高鼻者皆杀之,冤死者多达二十余万。
次年冉闵攻下邺城、洛阳,灭了羯人石氏之赵国,复为汉人夺回江山。国号“大魏”,自称“魏王”,统领中原。匈奴胡羯皆受其管制。
冉闵、张汜二人暂结同盟,欲效汉朝故事,西取西域。
龟兹王为西域十五国盟主,也欲趁此机会东进。
楼兰王曰:“不可。我西域之国地域虽大,人烟却稀少,从兵力上讲不敌汉人;况我等在西域牛羊成群,何等畅快!何必与汉人厮混,诸王纷纷附和。
唯有西海国国王道:“我国与凉国相近,边民常被虐杀,愿诸位兄长援兵救我。”
吐蕃王问:“你有多少兵?”
“只十来万,我国只在湟水两岸人烟较多,西海周围万里尽是雪山,生民稀少,又多不听调遣。”
吐蕃王大笑:“不听调遣,可以用佛法化之。自从佛法人藏以来,孤王甚觉有益,兵力甚丰。贵国既然与凉国摩擦,孤王愿发兵五万,供兄长使用。”
西海王称谢:“来年青稞酒熟,定送于兄长之前。”
吐蕃王曰:“还有耗牛!”
诸王欢笑。
龟兹王曰:“我西域诸族非羯人也,多杀何益?不如自守。楼兰王兄长之言甚好,待我观望时事,暂不东进,可乎?”
诸王同意。
龟兹王又道:“虽然如此,不可不防,请各位兄长各出精兵一万,待我布置东线与北线防守。”
诸王同意了。
宾王地处偏远,对战事不怎么在意,笑问龟兹王:“鸠摩罗什大师何在?”
“兄长何事?”
“本王十分挂念他。”
龟兹王大笑:“正要告知各位兄长,敝国国师鸠摩罗什为天竺后裔,佛祖转世金身,佛法宏大,保国平安,孤王甚礼之。今已择吉日,布法坛高十丈,供大师讲经说法,到时请各位兄长前往听之。”
诸王皆兴趣浓厚:“何时?”
“就在下月。”
诸王皆道:“好啊!先与兄长围猎于大鹿山,再听鸠摩罗什大师讲法于龟兹城,真可乐也。”
吐蕃王狂笑:“杀生不妨信佛,好呵!”
一个月后。
西域百族共聚于龟兹城,共有十万之众来听东来大佛鸠摩罗什说法。
西域十五国国王、王妃、王子、公主皆盛妆前往,龟兹王不胜喜悦。
法坛高十丈,皆采深山美玉建成,洁白如云朵。法坛旁又建金狮子座,乃黄金筑就,灿烂非常。
地上铺的是大秦锦缎褥子,上面洒满了五色鲜花与树叶,从寺门一直铺到法坛。
旭日东升,大佛巍巍出寺,群弟子紧紧跟随。
天上彩云萦绕,地上万众欢腾。
道两旁各族百姓皆匍匐在地,焚香礼拜。
鸠摩罗什往人群一路洒滴圣水,心中默默祝福斯民永盛。
诸王遥睹鸠摩罗什威仪,相顾大惊:“此人高大威猛,恐是罗汉金刚。我等平日杀戮不少,可拜之免祸。”
于是诸王尽都跪倒台前,恭迎鸠摩罗什。
此时龟兹城中一片静谧……
欢声已息,颂声已止,数万双渴望的眼睛一起静听轻尘……
鸠摩罗什足不沾地冉冉飘行,袈裟如流云飞卷,带起香风阵阵,穿行于人群中。
人群沸腾欢呼,合什礼拜不已。
鸠摩罗什一举手,人群又立刻静了下来。
鸠摩罗什放下手,人群又忍不住欢呼。
鸠摩罗什与弟子们纷纷举手示意,人群又静下来,如此反复须臾。
香风中。
流云里。
鸠摩罗什如一线彩光倏尔已至台前。
因见那金狮子座十分可爱,乃轻抚叹息:“佛法无边,世事无常,尔为黄金,今作狮子。”
那座上狮子乍闻佛音,忽然跳踉而起。
人群骇然,惊倒一大片。
诸王也震惊莫名……
只见鸠摩罗什长臂一指念佛曰:“咄!尔本无兽心,为何作兽行!”
那金狮子在空中跳了两跳又落地不动了,依然是一座黄金雕像。
鸠摩罗什微笑,轻拍狮头。
狮头忽放金光,照得鸠摩罗什一身通明透彩,闪如星云。
诸王骇极,当下心服无限,膜拜不已。台四周十万百姓更是如痴如醉,仰着头只管呆看。
群弟子颂佛之声大起。
若火焰熊熊……
若涛声阵阵……
若无边火焰中忽闻惊涛拍岸之声,又若无边波涛中忽见浪花如火熊熊燃烧,其势惊人。
此时龟兹城中祥云四合。
龟兹城外牛羊俯首静听。
原上无风,野草自舞。
山上无风,大树呼呼震响。
江河无风,滚石与流波齐声欢唱。
鸠摩罗什踏着诸王脊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忽然冉冉飞升,端坐于台上。
宝相庄严。
一身万象。
似天竺忽飞来中国,两地山川相并,缤纷灿烂中大地轰然隆起,一峰骤然暴长,望之若大佛巍巍,但见双足万仞,不见上身……
群弟子颂佛毕,鸠摩罗什问台下:
“善男子、善女人,听佛法,尔何成?”
望去只见台下十万人皆穆然静坐,无人敢喧哗,无人敢应声。
鸠摩罗什念偈曰:“我佛在西天,佛法传世间。为解众生苦,日月照青山。”
于是缓缓讲起佛法大义,从上午一直讲到中午,台下十万人听之不倦,皆有豁然开朗之感。
中午,诸王陪鸠摩罗什师徒共进素餐,恭谨无以复加。
鸠摩罗什见诸王与百姓乐受教化,与群弟子相视微笑。
有弟子颂曰:“我师敷大法于此地,纵是顽石亦点头。边民生性纯朴,不比汉人狡诈。”
鸠摩罗什一笑:“你怎知汉人狡诈?”
“我曾见汉人在市上买瓜,买一藏一,以为旁人不知,无耻甚矣。”
鸠摩罗什呵呵大笑:“小恶耳,何伤大化。汉人五经为万世相传之宝典,若与佛法一起弘扬,当有功德无限。”
下午,鸠摩罗什接着登台讲法,听者更众。
启朱唇,吐莲花,鸠摩罗什向台下信徒细说佛经故事,以启愚顽:
“昔日我佛菩提一悟,万民有福。却因天竺多难,佛法渐衰,经典不传,唯有南天竺有一百丈铁塔藏有我佛无上真经。但因铁塔层层紧锁,又为雷霆仓库,无人能开。
“其时有龙树菩萨,立大英勇之志,发大慈悲之心,口颂大毗卢遮那真言,绕塔七日,以七粒白芥子打铁门,铁门轰然中开,雷霆灿烂。
“龙树菩萨跪身礼佛,雷霆不能伤也。
“须臾,只见塔内有一香灯高丈余,大放明光,灯旁皆奇花满眼,宝盖重重下悬,塔内如海底之像,碧波**漾,蜿蜒成纹,奇景不可尽述。
“守塔诸神怒气冲天,不让人进。
“龙树菩萨至心忏悔,发下大誓,愿拯救天下一切众生。诸神感动,观其心脏如卵形,乃暗以龙珠藏之。龙树菩萨跪行人塔,遍阅真经,默记不忘,出塔后即四处传法,历劫无数,弘我佛门末世之中,于是乎天竺之民皆为佛弟子,佛祖甚悦。
“善男子、善女子,尔有菩萨心,何无菩萨德?”
有信徒问:“何谓菩萨心?”
“菩萨心,不伤人,甘受苦,长修行。”
“修行有何益?”
“修行得正法,修行得正果,可往西方极乐世界。无悲无苦,得大自在。”
“得大自在……”
鸠摩罗什之声袅袅远去,又似袅袅飘来,听了让人有说不出的亲切舒服,台下十万信徒皆颂佛不已,其音沸沸。
一人颂佛如丝光。
万人颂佛如雷光。
似洪荒霹雳照亮了挂满尘埃的空寂殿堂……
霎时间万神复活……
地狱中也群鬼**……
我佛忽如大地横垣其中,使鬼不能出,神不能下,浩浩红尘中遍是生灵。
又有信徒问:“我师,何谓菩萨德?”
“菩萨德,不损人,不自损。葆尔天性,师法古今完人。”
“圣人可是完人?”
“圣人非完人。圣人有过,错在以圣人自居。”
“天子可是完人?”
“天子非完人。天子有过,错在以天子自居。”
“何人是完人?”
“我佛是完人。非人非神,非仙非圣,宇宙独尊,故称完人。佛性即人性,大法集魂灵,若以人为佛,天地四时春,若以佛为人,自当是完人。”
鸠摩罗什又道:“我佛是完人,凡人亦是完人,众生平等,皆有善心,皆有佛心,一经点化,神勇无畏。”
说到这里,鸠摩罗什随手一指:“你!”
顿时金光闪闪笼罩在了一个哈萨克男子头上。
那哈萨克男子大喜,上前仰问:“我师有何吩咐?”
“听说你族尽是勇士,为何你如此瘦弱?”
那哈萨克男子惭愧道:“我儿时患病,几不能愈,如今始能行走。”
鸠摩罗什喝道:“你身旁何物?”
“告我师,是一块大石头。”
“你看有多重?”
“不下五百斤。”
“你把它抱起来。”
哈萨克男子面有难色。
旁人急忙道:“大师让你抱你就抱。”
那哈萨克男子望了望鸠摩罗什,鼓足勇气去抱大石,说来也奇怪,竟然一下子就轻轻松松地抱了个满怀,一使劲,大石离地。
哈萨克男子心中惊喜,索性把大石举在头上。
人群欢呼。
鸠摩罗什点头道:“你觉得如何?”
“不轻不也重,仿佛是佛身。”
“善哉!”
鸠摩罗什大声念偈:“佛法轻盈,人尽可举,一块大石,抱出心里。”
人群大悟,一时皆相视狂喜:噫,佛法为何如此奇妙耶!
鸠摩罗什曰:“你往左行十丈,地底有一洞,中藏毒蛇,曾伤人无数,你至洞口唤:‘毒蛇出毒蛇出,贡我佛贡我佛……’它就会出来,然后你即以手中之石将它砸死,化其冤孽。”
“好!”
那哈萨克男子欣然举石前往,果然见十丈外有一土洞,乃俟身轻呼,人群也一起呼唤:
“毒蛇出毒蛇出,贡我佛贡我佛……”
久无动静。
人群又唤:“毒蛇出毒蛇出……”
眨眼忽见一条花黑毒蛇无声无息激射而出……
人群惊呼倒退若潮水。
那哈萨克男子毫不迟疑,“呼咚”一声,手中巨石重重地砸向毒蛇,直砸得蛇脑进碎,蛇肉横飞,那毒蛇摇尾而死。
人群惊喜莫名,一起回头拥向台前颂佛不已。
鸠摩罗什笑问:“如何?”
那哈萨克男子威风凛凛道:“我手中似有千斤力,愁无着处。”
人群哄然大笑。
鸠摩罗什也微笑了,缓缓道:“善男子、善女人,菩萨德,当如是。西方大无畏菩萨!”
顿时中天轰响,彩雨四降,沐浴万民。
鸠摩罗什又踩着诸王的背脊缓缓下台,无人敢稍动,无人敢出一声。
鸠摩罗什向人群纷纷挥手,目光所及人群跪倒成片。
天渐黄昏,人群渐渐散去,皆有所得。
鸠摩罗什眺望西方,凝视落日,忽然泪下念偈曰:
“夕阳如朝阳,远山非近山。世人犹梦里,我佛是春天。”
声如彩霞,焕然四开。
群弟子皆颂佛。
此时满天云光,照得鸠摩罗什身上袈裟一片灿烂……
脱去袈裟。
略进晚餐。
洗漱已毕。
摒退众人。
鸠摩罗什登床静坐,悟佛法之无穷,思西天之壮景。
他的头上是屋顶。
屋顶上是天穹。
天穹上是星星。
星星是佛眼,正凝视世人。
这晚鸠摩罗什梦见一个巨眼少年,长发战靴,在他身边“哗啦哗啦”地走来走去,而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被囚在一座白发苍苍的雪峰下的女人,赤身系铁锁,不知是何意。
过一会儿鸠摩罗什也就醒了。
第二天,盘头达多忽至。
鸠摩罗什率弟子将本师恭迎人寺中,拜问安好:“我师不远千里前来此地,弟子幸如之何。”
盘头达多却冷笑道:“你还记得是我弟子么?”
鸠摩罗什不安,无言以对。
盘头达多直接道:“我让你修《阿含经》,弘扬我小乘佛学,你为何转修大乘?非我弟子也。”
鸠摩罗什心中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事,乃洪声曰:
“我师之言差矣。小乘大乘都是佛学,并无高下之分。我从小乘转入大乘,如出小山而见大山,其势使然。况且弟子认为大乘佛学深不可测,滔滔如苍海,似乎更彻底,使人多有非常之悟。”
“你有何悟?”
“一切皆空。”
“何谓一切?”
“三千世界、大千世界,天堂地狱人间,古往今来,一切就是佛性所在,佛法所施。‘一’者,万物之性如一;‘切’者,万性不变而自恒,如刀切瓜,瓜虽成两半,刀犹是刀,瓜犹是瓜,数不同而其性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