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下山时,芙蓉花正开。
罗浮女史清泪暗弹:“明年花开日,愿君传凯歌。”
祖逖慨然曰:“大丈夫生而不能为国赴难,毋宁死!”
刘琨亦曰:“师父师叔放心,我与士稚定有所为也。”
罗浮子叹息不已:“君等忠心爱国,恐怕患难不小,好自为之!”
二人再拜挥手,各自背剑在身,一起大步流星下山而去。
卫夫人问王羲之曰:“二豪杰已走,你可愿回建康?”
王羲之宁神静气,缓缓道:“祖刘二兄有鸿鹄之志,非我所及。剑道书道皆为道也,我想再住一段时期,静心学习。”
卫夫人点头微笑。
当初祖逖刘琨结伴南渡时,收流民三千,衣之,供以麦饭。在京口安定下来后便广置田地,买山作牧场,畜养牛马。
流民尽为其庄户,对二人甚忠。
庄园内十分开阔,逶迤数十里,中有粮仓、村舍、池塘、铁匠铺、缝衣作坊、磨坊等,一切自足。
外间之人称祖逖为“流民帅”,刘琨为“逃难将军”,二人皆不以为忤。
祖逖有弟祖约,亦豪杰之土也。
刘琨有一友,足智多谋,熟知天下兵簿、仓库、牛马、器械、城池与水陆地形,文章有二陆遗风,姓温名峤,字太真,跟随刘琨久矣。
二人一进庄口,立刻被庄户们围了起来,纷纷上前拜见。庄户们见二人雄气十足,知道一定是把剑学成了,大喜献酒。
祖逖刘琨笑而饮之。然后缓步入庄,招见祖约温峤。
“弟安否?”
“禀大哥,小弟前月离开京口去了一趟兰陵……”
“何事?”
“鹰扬将军苏峻因事有功,已由淮陵内史晋升为兰陵相。弟与之谈兵,大感此人了得。”
祖逖不以为然:“山蛮无知,空有蛮力。弟不必羡。”
祖约脸红了:“是。”
温峤这时道:“不过我们若起事,苏峻亦可为助。”
刘琨笑曰:“然。”
祖逖沉思道:“若与苏峻攀交,必会得罪于王敦。‘王与马,共天下’,北伐乃是国家大事,王家不可得罪。”
刘琨道:“且观望。”
祖逖朗然一笑:“如今我与越石皆利剑在手,异日定可直捣黄龙,光复神州。有太真先生与弟等相助,必成伟业。”
四人欢笑,饮酒帐中。
温峤于灯下看剑,头巾不慎垂于干将之上,轻轻一擦即成碎片甚是惊心。
祖约求学圣人剑,祖逖许之。
京口在大江边,距建康不过百数里之遥。地阔而江流湍急,大孤山、小孤山擎朱耸翠立于江心,虽不太高,却也十分雄壮。
北方哪来如此江山!
大孤山之影正对祖逖窗中,小孤山之影正对刘琨窗中,二人各占一山。每天睁开眼晴就看见,心情大爽。
如果不是身处乱世,在此耕田种花,居家养老,也自然是美事。但祖逖刘琨二人志在中原,不过是蛰居此地罢了。
这晚四人练兵暂息,漫议时事,都喝得烂醉如泥。庄客背走了祖约与温峤,又来扶二人回房。
祖逖大喝道:“吾未醉!速取姜汤为刘将军醒酒。”乃在灯下直坐抚剑,铿镪有声。
庄客甚惧,急忙下厨煮来姜汤。
祖逖轻拍刘琨肩头:“越石!越石!”
刘琨抬起醉眼,朦胧道:“刚才我好像到了中原,梦金戈铁马,闻胡笳之声。”
祖逖大笑如雪崩山前,烟石纷纷。
庄客皆失色。
刘琨奋然,抱起洒壶又欲痛饮。
祖逖笑曰:“足矣”令刘琨喝姜汤。
刘琨瞪眼:“你怎么不喝?”
祖逖又是一阵大笑:“我是童子金刚身,永远喝不醉。”
刘琨笑骂“荒唐”,把姜汤喝了。
然后二人对弈。
刘琨执白,祖逖执黑。
白子自如玉,黑子黑如漆。
黑白交错,棋子渐密,如银河一道直贯天心。
这晚二人共卧一室,同盖一床被,高谈阔论,兴奋地睡去。梦金戈铁马,闻胡笳之声……
夜半酒醒,祖逖入厕小便。径过厅门时,不觉望着头上深深的夜空陷入了沉思。
屋角流萤飞舞,阶上寒虫喈喈。
一天繁星如沙漠……
壮志难酬,最是恼人!
遥想中原狼烟未靖,胡尘滚滚,我辈君子岂可空度青春!
祖逖激动起来,飞跃进门,回房点灯。
“嗤!”
火石燃起,照亮小屋。
只见墙上古剑斜挂,那剑柄上红缨如血!
祖逖伸手摘剑,自拿了干将,把莫邪往刘琨身上“哗”地抛去……
刘琨早醒,仰手接剑如猿猱,翻身下床。
二人对望,心神相通,不由得气冲斗牛,雄雄地望天一长啸!
那啸声急如大河奔流……
汹涌远去……
飞花溅玉中,隐见双龙狂舞。
二人啸毕,执剑到庭中。
剑光凛凛,直射群星。
祖逖道:“院子太窄,我们外面去。”
于是开门……
夜风劲。
月影冰。
忽闻远处传来一声雄壮的鸡鸣……
似洪荒震电,似空山雷音,乍听去这一声鸡鸣大有惊风啸雨之势!
二人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远近村庄中的雄鸡都“喔喔喔喔”地啼叫起来,此起伏彼,声音悠长,在暗夜中猛然听见真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催人上进。
刘琨笑道:“好深厚的内力!”
祖逖奋然道:“鸡声惊梦,天将破晓,我们练剑吧。”
于是二人解衣舞剑。
鸡声悠扬中,渐见东面天空破出了一丝血红。似浑沌初开,山河无形,一切缥缈,一切不可捉摸……
忽有剑光一行,轰然冲飞!
似登珠峰而望东海……
似望东海而射长鲸……
剑气千里,玉宇受孕。
满天繁星如雨露洒落,两道人影似山岳骤长!
祖逖散发狂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自然自然……”
那回音震**于剑间,双剑壁立如深谷。
刘琨旋身而舞,剑指流星……
流星消逝。
祖逖双足腾空,剑指残月……
残月遁入云中。
云中有星团闪烁不定,照得二人的剑刃一片璀璨,上有波光万点。
二人看剑时,又是一颗流星从天上飞过,那流星的倒影在剑刃上缓缓流动,照得二人瞳孔大开。
祖逖狂叫“快哉!”静极复动,“呼呼呼”三剑,向刘琨凌空攻来。
刘琨哈哈一笑,长袖挥舞中,也是一剑逸出。
双剑迎面滑过……
剑尖漩涡起,手底强风飘。
双剑合璧,好像老是要沾在一起。二人大笑,果然是干将莫邪同出一炉。
两人分剑对击,急如飙石。
漫天剑影。
不见人迹。
隐闻远处江水“轰轰”有声。
细看长江如彩虹……七色狂奔!
祖逖渐觉剑气鼓鼓,身体飘飘欲飞,心中甚喜,乃挥剑如橹,四肢游动如帆,迎风扬起。
“哗!”
巍巍巨舰,破浪而出。
刘琨反手劈下……
隐隐雷鸣。
祖逖见他这一剑大有石破天惊之势,遂抱剑而立,若华山之西峰壁立千仞,岿然不动。
震电至矣!
满天光芒竞穿壁而过……
华山依然是华山。
刘琨见祖逖的剑气已经收发自如,空灵无物,大为激赏。
此时鸡声已断,红日初升,东方一片红火!
金霞万道,照得红山娇美如新妇。
远处长江之水波浪滔天,粼光闪闪,雪白一片。大孤山、小孤山如两块石碑高耸在江心,甚是雄伟。
江面离此有约十里之遥,祖逖一时兴起,竟然运足了真力将剑一掌推出……
“轰!”
空气震动,干将神剑游龙般起伏于半空,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白练,向大孤山直射而去。
刘琨亦不示弱,长臂轻扬,莫邪剑亦如彩凤飞逝,直射小孤山。
双剑“嗤嗤”轻响,一前一后如龙凤双飞。一会儿首尾相接,一会儿又分开,在空中飞快地闪动着,跳动着,滑动着,灵异无比,煞是好看。过江时竞逗起了满江鱼跃鸟飞,引得两岸之人纷纷呆看。
远望只见龙飞凤舞,飘然西去,渐渐隐没于彩云之中……
“啷”!
“哨”!
良久良久,大孤山小孤山上先后传来了两声脆响,那是飞剑人石之声。
祖逖刘琨相视狂歌,击掌大笑,双双飞身上马至江边,又各自飞身上船渡江,再飞身跃上高岩……
好!
剑身全没,唯余剑柄,望去只见红缨如血,拂石成痕。
二人各自把剑小心翼翼地拔出,隔山扬起,长啸生风。
祖约温峤带庄户数百人迎接二人于江边,皆称:“二位兄长神力盖世,剑道无双,天下何愁不平耶!”
两岸欢声雷动。
大孤山、小孤山上的寺僧看得惊心,见二人远去,不约而同地请来匠人在山顶巨石上的剑眼旁刻下了一行大字:某年月日,祖刘二将军飞剑入石处。
后人凭此吊古,英雄遗迹至今犹存。
二人决定马上准备北伐。
清点庄户人数,能上战场者约有两千名,江湖好汉投奔到门下的亦有近百人。马匹五百,粮草可供一年之用。铠甲五千套,刀剑五千柄,弓矢无数,百变神船十架。心实壮之,乃聚兵于麦场,告之以北伐之事。
众庄客听说要杀回故乡了,一时沸然。
祖逖刘琨见人气如此旺盛,皆大慰。
清点毕,四人回厅议事。
温峤策划道:“不可仓促上阵。如今我部人马粮草犹寡,不堪大战。”
祖逖大笑:“未必!吾学万人敌,最善长大战。”
“如兄者世有几人?”祖约也道:“可是我们毕竟不是正规军,听说匈奴铁骑十分骁勇……”
祖逖傲然道:“我岂惧哉!”
刘琨这时也道:“当然不惧,可是如果伤亡太重,殊失本意。”
祖逖亦久思此事,当下视温峤曰:“太真先生有何高见?”
温峤微笑道:“依我之见,北伐虽然艰难,但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一则北方民心思汉,不服夷狄;二则南方朝廷亦有统一之意,只因来此未久,暂时无人出兵。二位将军若领兵北上,当是北伐功成第一人!大事可为。”
祖逖刘琨相视大喜:“太真先生知我哉!”
温峤又道:“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一切须慎。依我之见,为了充实兵力与避免腹背受敌,我们应该获得朝廷支持。”二人思之良久:“然。”
“那么就由祖将军亲自去建康,游说朝廷出兵。”
“甚善!”
“我也去!”
祖逖严厉地看了弟弟一眼:“你去做什么?好好练剑!”
声如重锤。
祖约不敢再言。
刘琨温和地看了祖约一眼,示意其千万勿躁。祖约见刘琨大将风度,心实慕之。
温峤胸有成竹道:“此事吾思之久矣,如今北方犹有数方诸力不小,不肯臣服于匈奴。如王浚为幽州刺史,有雄兵十万,石不敢轻之。刘将军可携我北上,将他们争取过来,或以某种方管,实在不行亦可在中原起事招兵。如此一来南北会师,则北望。”
三人大喜:“此计大妙!”
大家又反复商量了一番,命庄客上酒。
酒酣,灯残,壮怀激烈。
四人共卧一室,酣然睡去。
醒时又闻鸡声惊梦,岁月何其匆匆也!
刘琨温峤二人不再停留,随身带了几名粗通文墨的好汉,第便北上了。
祖逖祖约兄弟二人每日督促庄客们操练不已,麦场上一片刀影,望之真雄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