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过后,山中空气清爽。
乳白色的雾岚将树林隐去又透出,望去是层层青山,密林如海。
翠微深处,有山院玲珑。
山道上莺声清脆,此时已是夏月。
卫夫人新丧侄儿心情大恶,建康城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带着王羲之到了罗浮山。
其妹卫锋,从小拜在了岭南仙翁葛洪门下,人称“罗浮女史”。
姐妹二人亲热相见。
“姐,他是?”
“逸少来见过姨母。锋妹,此儿为王旷将军遗子,丞相之侄也。生性好书道,是愚姐弟子。”
罗浮女史一笑:“恭喜姐姐绝学有传矣。”
“姨母好。”王羲之见这姨母飘然有出尘之表,心里好生喜欢。
罗浮女史喜极:“真是个好孩子!你喜欢什么?姨母赏给你。”
王羲之笑着说:“我喜欢这里。”
姐妹二人相视惊呼。
罗浮女史笑道:“那我赏给你。想不想长住?”
王羲之望着卫夫人。
卫夫人黯然道:“我正想如此。上个月儿走了,我很伤心。逸少也是个好孩子,我带他来这儿好好教教。”
罗浮女史细问卫玠当日的情况,不胜叹息:“早知他有神仙之志,你何不早日带他们一起来?”
卫夫人叹道:“不说了。仙翁呢?”
“师尊已去中原,仙游未归。”
“这儿就你一人?”
“还有师兄呢。他下山去了。”
“一路上我们听说有个道士善能降龙伏虎,可就是他?”
女史微笑:“师兄最喜欢去深山大泽,与龙虎游戏。”
王羲之听得神往。
卫夫人问:“仙翁究竟修到了何等境界?”
女史曰:“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
卫夫人侧身道:“逸少你记住没有?修道有如此境界。”
“弟子谨记。”
卫夫人又云:“书道艰深,希望你能苦修不缀,如此则为仙为圣俱非不可能。”
王羲之深深地吸了口气:“是。”
罗浮女史补充道:“得道者上能竦身于云霄,下能潜泳于川海,逍遥无碍。岂比坐而谈玄,空耗时日!”
王羲之猛然醒悟。
山院幽清,空寂无人。
王羲之从头学起,学写“一”字。
卫夫人曰:“一之道大矣!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
“何谓一?”
罗浮女史道:“玄也。”
“玄?”
“玄者自然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昧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
王羲之忽有所感:“给我笔。”
“笔在你手上。”
王羲之会意,飞步出屋至古松下,猛然以食指划地……
沙土分飞……
中见犁痕……
似群马狂奔于荒野……
似万水争流于长滩……
王羲之这一笔笔势强劲飞灵,确实称得上是“迅乎电驰。”
“一”字成矣。
一?
王羲之望着这个“一”字发呆。
卫夫人二人随之出屋,静立松下。
女史笑道:“写得好极了,但‘光乎日月’呢?必须将‘光乎日月、迅乎电驰’之意连成一片方入妙境,否则你始终是莽汉,只知道用力,而不知以‘柔弱胜强’。”
王羲之想起那次在叔叔面前也犯了相同毛病,孔子云:“不二过。”看来这些日子自已并没有丝毫长进,当下心中大是惭愧。
卫夫人见他垂头不语,厉声道:“为何不说话?”
王羲之双眼噙泪,实说道:“弟子不知。”
卫夫人似有怒气:“你好好想想!”
乃与女史迳自离去。
王羲之苦思瞑想,始终不能悟出一字怎样才能“光乎日月”。
所谓“光乎日月”也就是光明如日月的意思,这好懂。可我还不是葛仙翁,怎么能让这扁扁的一画发出光来?
那也太玄乎了,恐非正道。
但师傅不曾误我,她说的必定有其道理。
况且姨母又是何等人?必不我欺。
想来是我笨、我憨,不解其中奥妙,待我细细解之……
王羲之一个人蹲在地上把“一”字呆看了半天,又把刚才师傅与姨母的话翻来覆去地想,毫无眉目,只好暂时放弃,出院散步。
后山云雾缭绕,十分幽深。
王羲之信步走入。
午饭时,卫夫人至王羲之房中,不见人影。
房间里干干净净的。
窗外花影斑驳。
鸟鸣斜树。
罗浮女史也过来了,问“逸少呢?”
树上鸟儿飞走。
“我也不知。这孩子心实,应是出门找答案去了。”
罗浮女史花容失色:“可别去了后山。”
“后山怎么了?”
“师兄去年随师尊在海边捉了一条孽龙回来,镇在了后山。”
卫夫人大惊:“我们快去找。”
罗浮女史面有难色:“师兄还没回来,我法力未深……”
“管不了那么多了!”卫夫人一跺脚,拉着罗浮女史就要去山。
女史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待我祭剑。”
“你快点!”
罗浮女史于是从葛洪房中请出神剑,在大殿之上以火祭之,口玄诀: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叱叱叱!”
殿中顿时烟火大盛……
若在云中。
渐渐地火已散尽。
剑已通明。
罗浮女史擎剑而起,在山门口留了个记号,与卫夫人飞步赶往后山。
后山风景大佳。
王羲之心情好转,专心赏景。
这天空气有些干燥,看上去山上的景物异常清晰。山石历历,纤毫可见。草木皆有灵异之姿,龙蛇之形。
王羲之深一脚浅一脚地沿小径深入山腹,渐觉四周寂静,不闻鸟声。四处花草浓艳,芳香怡人。
此时正是中午,红日当空,天地一片通明。
这不就是“光乎日月”吗?王羲之似有所悟。
山越走越深,路却越走越平。
垒垒白石,白骨一般四处抛洒。
空气似乎变得潮湿起来,细闻竟似有腥香!
王羲之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太阳已被一朵乌云遮住,云边金光四射,一排排喷薄万里,甚是壮观。
可惜此地四处都是乱石长松,不甚开阔,如果在高处看应该更壮观。
王羲之仰看云彩,头微微眩晕。
就在他眩晕之际,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后轻飞而过……
羽毛呼呼有声。
王羲之定了定神,心想怕什么呢,一定是幻觉,于是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会儿,忽见奇花。
那花长在一块黑石头上,花瓣大如碗口,颜色粉白粉亮的,花蕊金黄,花蒂柔软带刺,茎叶双重楼子。
王羲之心想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没有蜜蜂蝴蝶来采?让我闻闻。
转又怕花太香了,闻了头晕,只好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复又前行。
那花见他走远,倏地枯萎,花蕊中流出脓水来……
走着走着,王羲之发现天上那朵乌云经久不散,围绕太阳转来转去的。再细看,这朵乌云有条尾巴一直从天上垂到地下,掉进了前面的深谷中。
那云尾似乎在动,像炊烟突突而上……
王羲之略一迟疑,终于难以抗拒心中的巨大好奇,一路分花拂草,走下了深谷。
深谷。
深谷。
深谷。
隐隐豹飞,嗷嗷猿哭。
那乌云越来越近了,丝丝缕缕的云絮氤氲在一起清晰可见,仿佛墨汁滴在了水中。
那云尾的尽头正是孽龙之口?是龙吐乌云,与日为戏。
那孽龙正仰头卧着吐云玩呢,忽见王羲之跌跌撞撞地已至跟前,大吃一惊,“唿”地一声把云吸入了口中……
乌云即散,红日复明,天上万道金光纷纷扬扬,似银针洒落。
孽龙惊走,跃身遁入谷底。
似一道黑虹飞泻而过……
又似一道瀑布裹着狂风划闪而逝。
王羲之甚是吃惊,仰见龙鳞片片如满湖渔火被风吹熄……
俯看谷底有一深渊,渊上浓雾黑如井盖。那孽龙投渊良久,始闻底下“咚”的一声传来。
遥远。
深邃。
空无……
罗浮女史拉着卫夫人的手仗剑而至,见王羲之正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深渊。
“逸少!”
“逸少!”
王羲之缓缓回头:“师傅,你们也来了……”
二人见王羲之平平静静的,愈加惊疑不定了:“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龙。”
“你已经看到它了?”卫夫人失声道:“它伤着你没有?”急忙把王羲之揽入怀中仔细端详。
“没有啊,它一见我来就逃走了。”
“它一见你来就逃走了?”罗浮女史不敢相信。
王羲之这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老实说:“我来时它正在那儿哼哼哈哈地吐云戏日呢……”
罗浮女史急忙抬头望去,见那日边好像又隐隐地浮现出了一丝阴翳,俯看渊底,浓雾蠢蠢欲动。
因怕孽龙又出,女史急忙剑指深渊,口念真诀曰:“定!”拉着二人往回疾走:“我们快回去!”
乃飞腾于繁花之上……
穿舞于浓荫之中……
风去云来,倏尔已回山院。
王羲之回望深渊,心中犹恋恋不舍。双脚刚触地,忽然欢呼:
“师傅师傅!我知道‘光乎日月’怎么写了!”
罗浮女史与卫夫人相视愕然。
卫夫人暗思:此子将来的造诣必远过于我……
眼前山门洞开,罗浮子已回。
“师妹,见到孽龙未?”
“遁矣。”
“童子不惧异物,呵呵。”
三人见他已知王羲之遇龙之事,皆不胜佩服。
“师兄,这是吾姊。”
“姊。”
“仙师安好!”卫夫人上前施礼。
罗浮女史嫣然一笑:“你还是叫他师兄吧。他是仙师,那把我置于何地?”
说得大家都笑了。
罗浮子见王羲之生得气宇不凡,喜道:“若欲习武,此子定是万人敌。”
王羲之笑了:“何必万人敌,万人友岂不更好?参见降龙师伯。”
四人都笑了。
王羲之见罗浮子背上斜插着一柄古剑,笑曰:“师伯宝剑可否借我一用?”
“可。”
罗浮子于是反手拔剑……
寒风凛冽。
剑光如飞泉。
王羲之接剑在手,忽然跨步至院中,右手翻飞,其姿式竟然大似剑术名家,如后羿射日般挺剑直上,指天心而长啸!
龙吟森森。
八荒皆闻。
三人惊住了。
如此良久,王羲之缓缓收剑走回三人身边,笑笑地对卫夫人道:“师傅,‘一’字可不可以这样写?”
卫夫人没明白过来。
王羲之解释道:“‘一’字一般都横写,如今我把它竖起来更有玄意。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故我有冲天之势;庄子曰:‘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故我有荒远之音。仙翁所说的‘光乎日月、迅乎电驰’岂不正是此意!”
卫夫人喜极:“然也。”
罗浮女史微笑:“恭谢你终于会写‘一’字啦。”
王羲之大喜。
罗浮子叹曰:“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
王羲之又云:“后山之孽龙虽然性情顽劣,犹无大恶,师伯勿杀之。”
罗浮子沉思道:“可。”
卫夫人与女史见王羲之实在是孺子可教,俱是十分安慰。
王羲之要把剑还给罗浮子,罗浮子笑道:“你拿着玩吧,多写几个‘一’。过几天我才用它。”
王羲之见罗浮子话中似有深意,不敢多问。
果然过了三天,山下有两人前来拜师。
一日祖逖,字士稚,范阳人也。祖上为北方大族,其父祖武曾任上谷太守,死于国难。祖逖幼年丧父,慨然有光复汉室之志。生性放达,不喜读书,天生一个乱世英豪。
一日刘琨,字越石,中山人也。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其父刘蕃,官至光禄大夫。刘琨少年时即有大志,好读书,曾为太学博士,精音律,有贤士之风,家多美妾,称雄乡里。
刘琨初见祖逖时,适逢洪水,见此子**上身赤手抱巨石堵河,心实壮之,乃前往相助。二人遂引以为生死之交,义同金兰。
祖逖年长为兄,刘琨稍小。
二人皆英伟豪逸,隐然龙象。
见此二人来,罗浮子甚喜。
女史不悦:“师兄为何如此?你我世外之人,何必多惹事端?”
罗浮子肃然道:“此二子已有英名播于世,若经点化,必是绝代英雄。我道家虽无为,不弃世人,就是师尊在此,也是要留下他们的。”
罗浮女史一撇嘴道:“我不管。”
罗浮子急道:“师父不在,我一人如何应付,师妹助我。”
“又要去教人,又要人助,看你怎么办!”
祖师殿中灯火通明。
罗浮子问:“你们欲学何术?”
“学道。”
二人齐声回答。
“太平道还是天师道?”
“剑道!”
罗浮子与罗浮女史相视而笑。
“为何要学剑道?”
祖逖宏声道:“学剑道可以杀敌。”
罗浮子摇头道:“不学剑道也可以杀敌。吕布、张飞、关羽都不会剑道,却是万人敌。”
祖逖一愣,接不上话来。
刘琨道:“少年时读庄子说剑篇,在下心驰神往,久有学剑之意。”
罗浮子依然摇头:“庄子说剑篇出于庄子杂篇,乃是后人妄自添上,附于书尾,非庄子亲撰。说剑篇中有何描写,令尔神往?”
刘琨道:“昔赵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
罗浮子皱眉道:“你不须背书,且对我说,篇中有何描写,令尔神往?”
语气甚厉。
刘琨满脸通红:“庄子对赵王说剑曰: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于是王曰:愿闻三剑。庄子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此论令我神往。”
罗浮子双目精光四射:“何谓庶人剑?”
“蓬头突鬓,曼胡之缨,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何谓诸侯剑?”
“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何谓天子剑?”
刘琨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天子之剑开以阴阳,持以春秋。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天下绝矣。”
罗浮子冷笑道:“还有没有?”
刘琨呆了呆:“没有了。”
“那你回去吧!我这儿没有你要学的剑道。”
刘琨磕头不已,祖逖亦苦苦哀求:“仙师教我!”
半晌,罗浮子方道:“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们,实在是你们根基太浅,为俗学所误,若习‘三剑’,必成废人。”
二人悚然一惧:“仙师告我。”
罗浮子徐徐道:“天子剑残忍狂暴,‘此剑一用,天下绝矣’非圣人之道,故不宜学。昔日秦始皇即以天子剑灭六国诸侯剑,流血飘杵。”
刘琨大悟,汗水滚滚而下。
祖逖乍闻妙道,狂喜难耐。
罗浮子道音袅袅,如鸣佩环:“秦皇殁矣,霸业转眼成空,而我圣人之道万古长存,你们明白了没有?”
二人似悟非悟……
罗浮子点化道:“天子剑者杀人之器也,非剑中极品。唯有‘圣人剑’方是神剑!”
“圣人剑?”
二人惊闻伟论,悲喜交加。
“圣人剑一出,化无常之乱世为如意之乾坤。”
二人听得震撼不已:“仙师教我!”
“且慢。”罗浮子微笑道:“圣人剑亦名道家剑法,为我道家真修,你们可知是何人所创?”
“定是仙师所创!”
“非也。”
“仙翁所创?”
“非也。”
“张天师所创?”
“非也。”
祖逖暗睇罗浮女史:“莫非是仙姑所创?”
女史莞尔而笑。
罗浮子亦笑:“你们听说过嵇中散么?”
祖逖争道:“嵇康。”
刘琨恭声道:“嵇中散即中散大夫嵇康,字叔夜,为竹林七贤之首也。因狂傲刚烈,见杀于司马昭。”
“然也。嵇中散有三绝,你知道么?”
刘琨想了想道:“一为文绝,嵇中散旷世奇才,诗文大雅。二为琴绝,嵇中散仙姿异质,琴道高深,一曲广陵散,天下闻名。”
罗浮子点头道:“不错。还有呢?”
刘琨说不上来了。
祖逖人虽鲁莽,其实心细,这时忽说:“剑道!”
祖师殿中一时沉寂。
炉烟凝线,如大漠孤烟。
罗浮子不动声色:“祖生,你再说一遍。”
祖逖高声道:“告仙师,嵇中散的第三绝便为剑道!”
“你何以知之?”
“先前仙师告诉我的。”
“我何曾告诉你?你又从何处知晓?”
“我听仙师之意,便知那圣人剑定是嵇中散所创。”
“好!”罗浮子笑了。
女史也笑了。
祖逖刘琨二人也笑了。
罗浮子曰:“嵇中散当日参之天地神灵,独创下了古今独绝的道家剑法,力克钟会法家剑法。法家剑法即天子剑。钟会长于帝王之学,灭蜀之役甚是辉煌。但他为何不敌道家剑法?只因上苍有好生之德,始终仁义胜暴力,无为化有为,所以说‘圣人剑一出,可化无常之乱世为如意之乾坤’!”
二人叹服。
刘琨问:“如意乾坤中,圣人剑安置?”
“如意乾坤中无有圣人,亦无圣人剑。”
二人大悟。
此中境界,分明是仙境。
由此可见从前所学确实是南辕北辙。误人非浅。
罗浮子又道:“嵇中散当日见杀于司马昭,乃是司马师、钟会、邓艾三人联手。本来以嵇中散之修为,一百个司马师、钟会、邓艾也无所畏惧,只可惜他多年服药内虚,心智无常,又加上战前夜御五女……”
女史论曰:“是十女,师兄!”
罗浮子无法,改口道:“又加上他夜御十女,内力耗尽,所以落于三人之手。并非圣人剑不敌天子剑,更非圣人不及天子,而是时也命也。”
祖逖沉默良久,复问:“如此看来,圣人剑亦非战无不胜了?”
罗浮子大笑:“孙子诸葛俱以智亏,项羽吕布终因战死,要想战无不胜谈何容易?尔辈勿生功利之心,尽力修持便是。”
二人拜服。
罗浮子又道:“师尊不在,我代师授业。你我年岁相仿,莫以师徒相称,宜以兄弟等同而视。”
二人万万不敢,磕头如雷震,恭称“师父”不已。
罗浮女史暗自好笑:“师兄你就收下他们吧,师尊回来见又多了两个徒孙,一定欢喜。”
罗浮子一笑,不再推辞。
二人大喜,齐声参见“师父”!“师叔!”
罗浮女史向祖逖嫣然一笑。
那笑容似沉睡千载,冰河自苏……
又似久行出穴,忽见青山舒展于眼前……
爽朗。
明艳。
芳菲一瞬,如见落英缤纷。
惊鸿一瞥,似有秋水涟涟。
祖逖心恋其美,一时喜悦。
罗浮子又道:“师尊此时在中原与胡僧论道未还。以后你们见了胡人,不可以夷狄视之。”
二人敬曰:“谨受教。”
于是撤香出殿,罗浮子试观二人修为。
刘琨自告奋勇:“我来。”
“好,你自舞一段吧。”
于是刘琨舞剑。
似片片梨花,吹落山前。
罗浮子无语。
刘琨惶恐,收剑逡巡。
“你!”罗浮子指祖逖道。
祖逖奋力狂舞。
似波浪滔天,横流入沧海。
罗浮子愈加皱眉了。
祖逖还要舞,罗浮子忽道:“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山院后有一小屋。
屋前长松偃仰,清奇古怪。
门口流水涓涓,映带翠竹,摇曳而多姿。
罗浮女史轻轻叩门:“姊睡否?”
似无人声。
罗浮子掐指一算:“姊在溪边浣衣。”
二人扭头远眺,果见那边有一中年美妇正浣衣溪前。
溪碧。
草青。
手中衣白。
其人恍若漂母。
罗浮子道:“你们进去。”
“弟子不敢。”
“我让你们进去!”罗浮子好像发怒了,与女史飘然转身离去。
祖逖刘琨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轻轻敲门。
“笃”、“笃!”
门前松枝摇晃。
流水叮咚碎响。
良久无人。
“师父莫非是在考验我们的耐心?或者这屋里根本没有人?”
刘琨满腹狐疑。
祖逖沉思了一会儿笑道:“管他呢”,遂不再敲门,双手重重一推……
里面没上门栓,祖逖这一推之下头重脚轻,如坠云雾般地扑到了地上。
“啪!”双掌拍地。
“咚!”双足又跪倒。
刘琨急忙上前把他扶起。
二人刚站起,忽觉屋内有异,猛一抬头,发现前面临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少年,神彩飞扬,正手握笔管上下疾书,眼睛却看他们两个微笑。
二人大惊:“参见仙童!”
王羲之噗嗤一笑:“谁是仙童?”指祖逖道:“莫非你是仙童?”
祖逖摸了摸自己的满嘴胡子碴,疑惑道:“我好像不是仙童。”
王羲之大笑,手上依然挥舞不已。
刘琨忽然心动:“你是笔仙!”
王羲之忍住心中狂笑:“嗯。你们又是谁?”
祖逖傻傻地说:“我们是师父的弟子。”
“谁是你师父?”
祖逖眉飞色舞:“罗浮子。人称降龙仙师。”
王羲之淡然道:“我也能降龙,前几天在后山就碰到了一条。”
二人见他不像在说谎,大是惊奇。
刘琨想:师父让我们来见他,一定有所用意,且看他写些什么。于是壮了壮胆,拉着祖逖上前看王羲之写字。
似闻屋上细雨沙沙作响……
又似迅电千里,倏尔之际往返太空……
日月滚滚,滚一步便带出一连串吞天黑洞……
那笔尖轻扫在纸上初闻无声,渐渐地忽然“嗤嗤波波”作响,一时之间竟然火花四溅!
王羲之乃以笔为燧石,以纸为岩地,天冲地撞中,有火龙轰然腾起!
其笔势纡折萦回,穿空翔舞。
其笔意大气滂薄,弥漫于万山之中。
却又柔媚婉约,袅袅婷婷如美人自赏。
二人惊异,顺着那笔画看去,只见王羲之右腕翻飞,笔下墨浪如潮,纵横飞升不已,写的正是一个“龙”字。
龙飞凤舞的“龙”。
龙游四海的“龙”。
飞龙在天的“龙”。
飘飘然有出世之想。
那龙昂首回望,双目如电,龙角如利戟,龙身盘曲于烟云之中,仿佛就在眼前。
二人大惊:“如何写出?”
王羲之收笔一笑:“随意写出。”
“随意?”
“随意者随其意也,我就是龙,要写龙字岂不简单?”
二人大悟。
是的,随其意也。
以意随意,八荒可致。
我就是剑,剑道在此!
二人肃然道:“谨受教矣,君为何人?”
“王羲之。”
“琊琊王氏乎?”
“诺。”
祖逖叹息:“琊琊王氏满门才俊。”
刘琨亦叹:“岂只才俊,多出圣贤也。”
王羲之一笑:“请问君等高名?”
“在下中山刘琨!”
“在下范阳祖逖!”
二人观书良久,欣然回罗浮子处报告心得。
“你们看到了什么?”
“龙。”
“你们想到了什么?”
“剑。”
“以剑屠龙,可乎?”
“不可亦不能。”
“为何不可?”
刘琨曰:“龙无吞剑之意,剑无伤龙之心。”
罗浮子微笑:“善!”
又问祖逖:“为何不能?”
祖逖曰:“剑若屠龙,是为自毁也。天下无剑亦无龙,唯斯道存焉。”
罗浮女史如花落水面,轻身飞至祖逖面前,笑执其手:“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祖逖得意:“禀师叔,我什么时候都聪明。”
“放肆!”罗浮女史变色道:“修道最戒自满,罚你殿前扫地三天。”
祖逖大惭。
刘琨急忙求饶:“师叔……”
罗浮女史冷气逼人:“不但他,你也要戒焦戒躁,后院劈柴去。”
二人无奈。
罗浮子暗自好笑。
三天后,刘琨与祖逖相逢树下。
“劈柴的感觉真好!”刘琨说。
祖逖微笑:“你说说看。”
“挥斤成风,大开大合,风云呼啸中柴块四散,倒地有声,无所遁矣。”
祖逖点头:“弟浩然之气养成矣,但剑气还是死的。柴块不是人,它当然任你劈了。”
刘琨不服:“你又是如何扫地的?”
祖逖悠然出神:“扫地之道大哉!大地平坦,光滑如水银,若俯而察之,地面微粒皆如山石起伏,幽深高远。我手执扫帚,恨落叶污庭,长吟‘大风起兮云飞扬’,双手高举扫帚就如举鼎一般……”
“此为举剑式也。”刘琨笑道:“但鼎极笨重,剑极轻盈,你将剑举起后是如何放下的?”
“那很简单。须知我举的非剑亦非鼎,而是……”
“扫帚!”刘琨听得津津有味:“你说下去。”
祖逖浓眉大开直入鬓脚:“我扫地如灵蛇四窜,前扫后扫上扫下扫……”
“上扫何物?”
“灰尘。扫帚狂风至,地面微尘飞。那灰尘漾起在空中飘飘洒洒,我剑指西天,将之扫落。”
“请细述之。”
“那灰尘又细又轻,或翔如云烟,或旋如飞鸟,或闪烁如水中星辰,浮在空中极不易扫。我运帚甚缓甚沉,游刃于牛内,不敢稍怠。良久才把灰尘一一拍下。”
“拍下?”
“是的,一粒一粒拍下。灰尘下落如满天棋子,无法再动,我于是一并扫之。”
刘琨不得不服,叹曰:“能把灰尘看成棋子,又能使之无法再动,兄已入‘目无全牛’之境矣!”
祖逖傲然:“吾定当扫除八方阴云,还乾坤以青天朗日!”
二人一时兴奋难抑。
罗浮子与罗浮女史在树冠上潜听良久,相视微笑。
“师兄,我看祖生必成大器。”
“刘生也不弱。”
“这就教他们剑道么?”
“此时不教,更待何时!”
二仙师乃相携离枝下坠,落在了二人面前。
如白鹤翩翩。
侧翼而至。
二人大惊:“参见师父师叔。”
罗浮子不再多言,微笑道:“师妹你去把剑拿来。”
祖逖急忙道:“我们屋里带有利剑来。”
罗浮女史回头一笑:“人间凡铁岂配称利剑!”
稍一作势,又如白鹤轻飞。
二人看得目眩,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你们不是要学剑吗?坐下吧。”
罗浮子语气温和,令人心花怒放。
师徒三人盘腿而坐,山门外云烟漾漾。
白鹿出洞而游。
鲤鱼浮起在水面。
远远近近的花草树木皆蔚然有春意。
后山似乎传来了怪兽的吼声。
而路边的几只野猿更加悠闲了,呼朋引伴地吱吱叫着,抛果为戏。
罗浮子闭目良久,始开目如电:“圣人剑,见圣人,剑气弥漫秋意深。明月清风何所有?太虚一梦寄萍根。”
吟毕,缓缓道:“此剑是从儒家剑法中化出。儒道本是一家,出人世间,以证大道。儒家剑法分为孔子剑与孟子剑两部,道家剑法亦分老子剑与庄子剑。庄子剑之剑诀为‘速朽’,老子剑之剑诀为‘无为’。无为者必速朽也。”
这时罗浮女史捧剑而至。
罗浮子缓缓站起接过剑匣,身如大树盘根交错,双目精光四射……
手如龙须轻轻抚摸匣上夔纹……
轻轻弹出匣中暗锁……
轻轻打开剑匣如启石棺……
眼前忽见金星飞舞,又似有血光冲天。祖逖刘琨努力睁眼望去,乃见古剑两柄皆苍龙之形,寂然卧于匣中,似恒古以来未曾开眼……
宝剑露,日光寒。
后山怪兽的吼声骤然停住。
白鹿藏花荫。
鲤鱼跃水。
远近草木皆有秋意。
二人凛然。
“你们可知此剑何名?”
祖逖眼尖,一眼看到了剑柄上的字,失声道:“干将、莫邪!”
“正是。此剑为师尊至宝,获之于东海底。十年前因我降龙有功,授于我手。如今我赐给你们,愿尔剑道有成。”
二人狂喜,皆不敢受。
罗浮女史笑道:“此剑传给你们是为了助汝报国,不可妄自推辞。祖生,你拿着。”
祖逖肃然,跪身仰首接过了干将。
刘琨亦接过了莫邪。
剑身甚沉,如托巨峰……
罗浮子神色凝重:“此剑乃春秋之时大剑师干将、莫邪夫妇二人所铸。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使童女三百人祭炉神,犹不能铸成,金银不销、铁汁不下。莫邪怒,乃以身殉剑,投入炉中,血火进,剑乃成。一雌一雄,金钢之锋。剑以人名,人因剑刚,一气之柔,浩如长江。你们莫要辜负了古人,宜勤加修炼,双双报国。”
“喏!”
二人热泪盈眶。
热血沸腾。
热汗淋漓浴剑身。
罗浮子授剑毕,传二人剑道。
山中岁月易逝,人间风尘难静,转眼三个月过去。
祖逖刘琨二人急于学成圣人剑,每日修炼甚苦。有时到王羲之房中观书,甚觉有益。只是冥冥之中似乎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打通灵脉,始终未臻化境。
罗浮子精心点化,亦觉大难。
一日天热难当,祖逖趁刘琨午睡,悄悄地来到了山前的湖水中游泳。四顾无人,乃**下水。
足趾触波,毛发舒然。
身随水**,妙不可言。
祖逖大叫:“快哉!”拍水四溅,直入树端。
只见他长发垂肩,水珠四挂,胸肌如垒石般结实,望之若雄狮。
“昂昂!”
巨臂一张,四山在抱。
怒而狂泳,潮水喧腾。
“蹚蹚蹚!”
狮化为象,涉波如履平地,脚柱冲天。
“哗哗哗!”
大象复化为小鸟,在浪涛声中穿波而去……
祖逖飞旋着身子,自由施展仙传武学,无拘无束望空滑行……
滑过如镜湖波……
滑过如波竹林……
滑过如林群峰……
滑过如峰之云……
忽然,他愣住了。“呼”地一声掉进了水中,呆呆地站立无语。
湖的那一边罗浮女史也在那儿洗澡……
秀发盈尺。
玉乳浑圆如蟠桃。
腰肢柔细。
粉腿修长洁白。
洁白。
洁白。
腿间腹下,芳草萋萋……
祖逖喉咙干涩,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去。
傻子才离去。
罗浮女史远远地向他微笑:“祖生,你过来。”
“弟子不敢。”
女史娇笑:“我让你过来。”
祖逖大腿冰凉,脑中“嗡嗡”震响:“我……”
忽见眼前碧波**漾,罗浮女史已分水而至。
祖逖见她游泳时**鼓鼓地浸在水里,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得“哗”地一声,水花盛开,美人鱼出矣。
清香脉脉似暗夜兰花……
伊人婷婷玉立含笑不语……
祖逖与罗浮女史**相对,脑袋里“轰”地一声,全身血脉倒流,真气乱窜,玉茎竞自水底顶出水面,甚是雄伟。
“刚才你好威风呵。”
罗浮女史咬唇一笑,轻轻拉着祖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红唇轻启,双眼幽幽:
“祖生,你抱着我……”
祖逖晕倒。
女史叹息,把他背到了竹林里。
碧竹森森,日影如潮。
山风吹来,祖逖在昏迷中忽然觉得体内烈火升腾,下身似瀑布飞流,直冲向无底深渊……
那人肌肤清凉一片,压在他身上柔若无骨,妩媚甚矣。
荒凉。
舒畅。
魂消天外……
幽幽一梦,醒来时恍若隔世。
祖逖心智大开,圣人剑修成。
罗浮子曰:“世人不解剑道,唯知有剑术剑法。有剑士者,有剑客者,有剑侠者,有剑师者,有剑仙剑神剑圣者。祖生,尔天分不足,今虽修成剑道,犹不可为仙圣。”
祖逖曰:“吾不愿为仙圣,唯愿亲领雄兵,杀敌救世。”
罗浮女史笑曰:“如此君则为军中剑神也。”
“好一个军中剑神!”罗浮子甚壮之。
祖逖淡然一笑,隐然有剑神之象。
刘琨见祖逖已先他修成剑道,甚是惭愧,乃日夜精思,不久亦成。
二人登山观日出,见白云如海,忽有出世之想。
刘琨叹道:“人世飘渺如斯,此生不易。”
祖逖亦道:“待我功成日,便是归隐时。”
刘琨一笑:“只恐功成亦不易。”
祖逖无言,拔剑舞于山顶。刘琨亦舞,不觉大风**起,云海消逝……
鸿蒙中一切暂停,荒寂里唯闻呼呼风声。
良久,霞光始至,光不甚明,色不甚鲜,从遥远的暗云中缓缓投至,似碎石飘入井中。那霞光似被铁锈凝住,不知在宇宙中穿行了多少岁月,始到这地球……
良久良久,红日轰隆驶出地底,刹那间望去只见远方人烟密布,山河如此壮丽!
祖逖大笑,指点山中飞鸟曰:“吾当为大鹏也!”
刘琨壮之,作剑赋。其词曰:
轩辕铸鼎,鼎成龙飞;吾今铸剑,剑成不返。维汉土之多难兮,胡寇猖厥乎中原。哀百姓之无依兮,衣冠暂息乎江南。罗浮仙山,高人居焉。吾与吾友,于此学剑。**胸风云至,洗兵雪月残。突突洪炉开,碧光冲云寰。临空一劈,浪骇三山。望北国而狂啸兮,吾将骋波乎长川。风雷动,大岳掀,青锋出,势如帆。雄气所指,涛涛云烟。大军所向,匈奴胆寒。唯仁者无敌于天下兮,吾将依大道而化仙。执孤御独,出入世间。此生长患,此剑长欢。武学不可尽,剑道有奇篇。情兮情兮心无怨,剑兮剑兮志何坚,歌兮歌兮挥长刃,血兮血兮谢苍天!
祖逖平生不喜文字,览之大喜,曰:“此赋何壮也!”
二仙师阅毕,倩王羲之书之,实为双美。
见《抱朴子》。
见《老子》第三十九章。
见《抱朴子》。
语出《庄子大宗师》。
《史记》中言,韩信少时曾遇漂母,后乃有为。漂母,漂衣(洗衣)的妇人。
书中刘琨的这篇《剑赋》是本书作者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