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罗浮幽梦(1 / 1)

东晋风流 王少农著 6271 字 17天前

新雨过后,山中空气清爽。

乳白色的雾岚将树林隐去又透出,望去是层层青山,密林如海。

翠微深处,有山院玲珑。

山道上莺声清脆,此时已是夏月。

卫夫人新丧侄儿心情大恶,建康城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带着王羲之到了罗浮山。

其妹卫锋,从小拜在了岭南仙翁葛洪门下,人称“罗浮女史”。

姐妹二人亲热相见。

“姐,他是?”

“逸少来见过姨母。锋妹,此儿为王旷将军遗子,丞相之侄也。生性好书道,是愚姐弟子。”

罗浮女史一笑:“恭喜姐姐绝学有传矣。”

“姨母好。”王羲之见这姨母飘然有出尘之表,心里好生喜欢。

罗浮女史喜极:“真是个好孩子!你喜欢什么?姨母赏给你。”

王羲之笑着说:“我喜欢这里。”

姐妹二人相视惊呼。

罗浮女史笑道:“那我赏给你。想不想长住?”

王羲之望着卫夫人。

卫夫人黯然道:“我正想如此。上个月儿走了,我很伤心。逸少也是个好孩子,我带他来这儿好好教教。”

罗浮女史细问卫玠当日的情况,不胜叹息:“早知他有神仙之志,你何不早日带他们一起来?”

卫夫人叹道:“不说了。仙翁呢?”

“师尊已去中原,仙游未归。”

“这儿就你一人?”

“还有师兄呢。他下山去了。”

“一路上我们听说有个道士善能降龙伏虎,可就是他?”

女史微笑:“师兄最喜欢去深山大泽,与龙虎游戏。”

王羲之听得神往。

卫夫人问:“仙翁究竟修到了何等境界?”

女史曰:“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

卫夫人侧身道:“逸少你记住没有?修道有如此境界。”

“弟子谨记。”

卫夫人又云:“书道艰深,希望你能苦修不缀,如此则为仙为圣俱非不可能。”

王羲之深深地吸了口气:“是。”

罗浮女史补充道:“得道者上能竦身于云霄,下能潜泳于川海,逍遥无碍。岂比坐而谈玄,空耗时日!”

王羲之猛然醒悟。

山院幽清,空寂无人。

王羲之从头学起,学写“一”字。

卫夫人曰:“一之道大矣!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

“何谓一?”

罗浮女史道:“玄也。”

“玄?”

“玄者自然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昧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

王羲之忽有所感:“给我笔。”

“笔在你手上。”

王羲之会意,飞步出屋至古松下,猛然以食指划地……

沙土分飞……

中见犁痕……

似群马狂奔于荒野……

似万水争流于长滩……

王羲之这一笔笔势强劲飞灵,确实称得上是“迅乎电驰。”

“一”字成矣。

一?

王羲之望着这个“一”字发呆。

卫夫人二人随之出屋,静立松下。

女史笑道:“写得好极了,但‘光乎日月’呢?必须将‘光乎日月、迅乎电驰’之意连成一片方入妙境,否则你始终是莽汉,只知道用力,而不知以‘柔弱胜强’。”

王羲之想起那次在叔叔面前也犯了相同毛病,孔子云:“不二过。”看来这些日子自已并没有丝毫长进,当下心中大是惭愧。

卫夫人见他垂头不语,厉声道:“为何不说话?”

王羲之双眼噙泪,实说道:“弟子不知。”

卫夫人似有怒气:“你好好想想!”

乃与女史迳自离去。

王羲之苦思瞑想,始终不能悟出一字怎样才能“光乎日月”。

所谓“光乎日月”也就是光明如日月的意思,这好懂。可我还不是葛仙翁,怎么能让这扁扁的一画发出光来?

那也太玄乎了,恐非正道。

但师傅不曾误我,她说的必定有其道理。

况且姨母又是何等人?必不我欺。

想来是我笨、我憨,不解其中奥妙,待我细细解之……

王羲之一个人蹲在地上把“一”字呆看了半天,又把刚才师傅与姨母的话翻来覆去地想,毫无眉目,只好暂时放弃,出院散步。

后山云雾缭绕,十分幽深。

王羲之信步走入。

午饭时,卫夫人至王羲之房中,不见人影。

房间里干干净净的。

窗外花影斑驳。

鸟鸣斜树。

罗浮女史也过来了,问“逸少呢?”

树上鸟儿飞走。

“我也不知。这孩子心实,应是出门找答案去了。”

罗浮女史花容失色:“可别去了后山。”

“后山怎么了?”

“师兄去年随师尊在海边捉了一条孽龙回来,镇在了后山。”

卫夫人大惊:“我们快去找。”

罗浮女史面有难色:“师兄还没回来,我法力未深……”

“管不了那么多了!”卫夫人一跺脚,拉着罗浮女史就要去山。

女史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待我祭剑。”

“你快点!”

罗浮女史于是从葛洪房中请出神剑,在大殿之上以火祭之,口玄诀: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叱叱叱!”

殿中顿时烟火大盛……

若在云中。

渐渐地火已散尽。

剑已通明。

罗浮女史擎剑而起,在山门口留了个记号,与卫夫人飞步赶往后山。

后山风景大佳。

王羲之心情好转,专心赏景。

这天空气有些干燥,看上去山上的景物异常清晰。山石历历,纤毫可见。草木皆有灵异之姿,龙蛇之形。

王羲之深一脚浅一脚地沿小径深入山腹,渐觉四周寂静,不闻鸟声。四处花草浓艳,芳香怡人。

此时正是中午,红日当空,天地一片通明。

这不就是“光乎日月”吗?王羲之似有所悟。

山越走越深,路却越走越平。

垒垒白石,白骨一般四处抛洒。

空气似乎变得潮湿起来,细闻竟似有腥香!

王羲之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太阳已被一朵乌云遮住,云边金光四射,一排排喷薄万里,甚是壮观。

可惜此地四处都是乱石长松,不甚开阔,如果在高处看应该更壮观。

王羲之仰看云彩,头微微眩晕。

就在他眩晕之际,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后轻飞而过……

羽毛呼呼有声。

王羲之定了定神,心想怕什么呢,一定是幻觉,于是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会儿,忽见奇花。

那花长在一块黑石头上,花瓣大如碗口,颜色粉白粉亮的,花蕊金黄,花蒂柔软带刺,茎叶双重楼子。

王羲之心想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没有蜜蜂蝴蝶来采?让我闻闻。

转又怕花太香了,闻了头晕,只好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复又前行。

那花见他走远,倏地枯萎,花蕊中流出脓水来……

走着走着,王羲之发现天上那朵乌云经久不散,围绕太阳转来转去的。再细看,这朵乌云有条尾巴一直从天上垂到地下,掉进了前面的深谷中。

那云尾似乎在动,像炊烟突突而上……

王羲之略一迟疑,终于难以抗拒心中的巨大好奇,一路分花拂草,走下了深谷。

深谷。

深谷。

深谷。

隐隐豹飞,嗷嗷猿哭。

那乌云越来越近了,丝丝缕缕的云絮氤氲在一起清晰可见,仿佛墨汁滴在了水中。

那云尾的尽头正是孽龙之口?是龙吐乌云,与日为戏。

那孽龙正仰头卧着吐云玩呢,忽见王羲之跌跌撞撞地已至跟前,大吃一惊,“唿”地一声把云吸入了口中……

乌云即散,红日复明,天上万道金光纷纷扬扬,似银针洒落。

孽龙惊走,跃身遁入谷底。

似一道黑虹飞泻而过……

又似一道瀑布裹着狂风划闪而逝。

王羲之甚是吃惊,仰见龙鳞片片如满湖渔火被风吹熄……

俯看谷底有一深渊,渊上浓雾黑如井盖。那孽龙投渊良久,始闻底下“咚”的一声传来。

遥远。

深邃。

空无……

罗浮女史拉着卫夫人的手仗剑而至,见王羲之正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深渊。

“逸少!”

“逸少!”

王羲之缓缓回头:“师傅,你们也来了……”

二人见王羲之平平静静的,愈加惊疑不定了:“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龙。”

“你已经看到它了?”卫夫人失声道:“它伤着你没有?”急忙把王羲之揽入怀中仔细端详。

“没有啊,它一见我来就逃走了。”

“它一见你来就逃走了?”罗浮女史不敢相信。

王羲之这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老实说:“我来时它正在那儿哼哼哈哈地吐云戏日呢……”

罗浮女史急忙抬头望去,见那日边好像又隐隐地浮现出了一丝阴翳,俯看渊底,浓雾蠢蠢欲动。

因怕孽龙又出,女史急忙剑指深渊,口念真诀曰:“定!”拉着二人往回疾走:“我们快回去!”

乃飞腾于繁花之上……

穿舞于浓荫之中……

风去云来,倏尔已回山院。

王羲之回望深渊,心中犹恋恋不舍。双脚刚触地,忽然欢呼:

“师傅师傅!我知道‘光乎日月’怎么写了!”

罗浮女史与卫夫人相视愕然。

卫夫人暗思:此子将来的造诣必远过于我……

眼前山门洞开,罗浮子已回。

“师妹,见到孽龙未?”

“遁矣。”

“童子不惧异物,呵呵。”

三人见他已知王羲之遇龙之事,皆不胜佩服。

“师兄,这是吾姊。”

“姊。”

“仙师安好!”卫夫人上前施礼。

罗浮女史嫣然一笑:“你还是叫他师兄吧。他是仙师,那把我置于何地?”

说得大家都笑了。

罗浮子见王羲之生得气宇不凡,喜道:“若欲习武,此子定是万人敌。”

王羲之笑了:“何必万人敌,万人友岂不更好?参见降龙师伯。”

四人都笑了。

王羲之见罗浮子背上斜插着一柄古剑,笑曰:“师伯宝剑可否借我一用?”

“可。”

罗浮子于是反手拔剑……

寒风凛冽。

剑光如飞泉。

王羲之接剑在手,忽然跨步至院中,右手翻飞,其姿式竟然大似剑术名家,如后羿射日般挺剑直上,指天心而长啸!

龙吟森森。

八荒皆闻。

三人惊住了。

如此良久,王羲之缓缓收剑走回三人身边,笑笑地对卫夫人道:“师傅,‘一’字可不可以这样写?”

卫夫人没明白过来。

王羲之解释道:“‘一’字一般都横写,如今我把它竖起来更有玄意。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故我有冲天之势;庄子曰:‘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故我有荒远之音。仙翁所说的‘光乎日月、迅乎电驰’岂不正是此意!”

卫夫人喜极:“然也。”

罗浮女史微笑:“恭谢你终于会写‘一’字啦。”

王羲之大喜。

罗浮子叹曰:“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

王羲之又云:“后山之孽龙虽然性情顽劣,犹无大恶,师伯勿杀之。”

罗浮子沉思道:“可。”

卫夫人与女史见王羲之实在是孺子可教,俱是十分安慰。

王羲之要把剑还给罗浮子,罗浮子笑道:“你拿着玩吧,多写几个‘一’。过几天我才用它。”

王羲之见罗浮子话中似有深意,不敢多问。

果然过了三天,山下有两人前来拜师。

一日祖逖,字士稚,范阳人也。祖上为北方大族,其父祖武曾任上谷太守,死于国难。祖逖幼年丧父,慨然有光复汉室之志。生性放达,不喜读书,天生一个乱世英豪。

一日刘琨,字越石,中山人也。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其父刘蕃,官至光禄大夫。刘琨少年时即有大志,好读书,曾为太学博士,精音律,有贤士之风,家多美妾,称雄乡里。

刘琨初见祖逖时,适逢洪水,见此子**上身赤手抱巨石堵河,心实壮之,乃前往相助。二人遂引以为生死之交,义同金兰。

祖逖年长为兄,刘琨稍小。

二人皆英伟豪逸,隐然龙象。

见此二人来,罗浮子甚喜。

女史不悦:“师兄为何如此?你我世外之人,何必多惹事端?”

罗浮子肃然道:“此二子已有英名播于世,若经点化,必是绝代英雄。我道家虽无为,不弃世人,就是师尊在此,也是要留下他们的。”

罗浮女史一撇嘴道:“我不管。”

罗浮子急道:“师父不在,我一人如何应付,师妹助我。”

“又要去教人,又要人助,看你怎么办!”

祖师殿中灯火通明。

罗浮子问:“你们欲学何术?”

“学道。”

二人齐声回答。

“太平道还是天师道?”

“剑道!”

罗浮子与罗浮女史相视而笑。

“为何要学剑道?”

祖逖宏声道:“学剑道可以杀敌。”

罗浮子摇头道:“不学剑道也可以杀敌。吕布、张飞、关羽都不会剑道,却是万人敌。”

祖逖一愣,接不上话来。

刘琨道:“少年时读庄子说剑篇,在下心驰神往,久有学剑之意。”

罗浮子依然摇头:“庄子说剑篇出于庄子杂篇,乃是后人妄自添上,附于书尾,非庄子亲撰。说剑篇中有何描写,令尔神往?”

刘琨道:“昔赵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

罗浮子皱眉道:“你不须背书,且对我说,篇中有何描写,令尔神往?”

语气甚厉。

刘琨满脸通红:“庄子对赵王说剑曰: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于是王曰:愿闻三剑。庄子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此论令我神往。”

罗浮子双目精光四射:“何谓庶人剑?”

“蓬头突鬓,曼胡之缨,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何谓诸侯剑?”

“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何谓天子剑?”

刘琨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天子之剑开以阴阳,持以春秋。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天下绝矣。”

罗浮子冷笑道:“还有没有?”

刘琨呆了呆:“没有了。”

“那你回去吧!我这儿没有你要学的剑道。”

刘琨磕头不已,祖逖亦苦苦哀求:“仙师教我!”

半晌,罗浮子方道:“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们,实在是你们根基太浅,为俗学所误,若习‘三剑’,必成废人。”

二人悚然一惧:“仙师告我。”

罗浮子徐徐道:“天子剑残忍狂暴,‘此剑一用,天下绝矣’非圣人之道,故不宜学。昔日秦始皇即以天子剑灭六国诸侯剑,流血飘杵。”

刘琨大悟,汗水滚滚而下。

祖逖乍闻妙道,狂喜难耐。

罗浮子道音袅袅,如鸣佩环:“秦皇殁矣,霸业转眼成空,而我圣人之道万古长存,你们明白了没有?”

二人似悟非悟……

罗浮子点化道:“天子剑者杀人之器也,非剑中极品。唯有‘圣人剑’方是神剑!”

“圣人剑?”

二人惊闻伟论,悲喜交加。

“圣人剑一出,化无常之乱世为如意之乾坤。”

二人听得震撼不已:“仙师教我!”

“且慢。”罗浮子微笑道:“圣人剑亦名道家剑法,为我道家真修,你们可知是何人所创?”

“定是仙师所创!”

“非也。”

“仙翁所创?”

“非也。”

“张天师所创?”

“非也。”

祖逖暗睇罗浮女史:“莫非是仙姑所创?”

女史莞尔而笑。

罗浮子亦笑:“你们听说过嵇中散么?”

祖逖争道:“嵇康。”

刘琨恭声道:“嵇中散即中散大夫嵇康,字叔夜,为竹林七贤之首也。因狂傲刚烈,见杀于司马昭。”

“然也。嵇中散有三绝,你知道么?”

刘琨想了想道:“一为文绝,嵇中散旷世奇才,诗文大雅。二为琴绝,嵇中散仙姿异质,琴道高深,一曲广陵散,天下闻名。”

罗浮子点头道:“不错。还有呢?”

刘琨说不上来了。

祖逖人虽鲁莽,其实心细,这时忽说:“剑道!”

祖师殿中一时沉寂。

炉烟凝线,如大漠孤烟。

罗浮子不动声色:“祖生,你再说一遍。”

祖逖高声道:“告仙师,嵇中散的第三绝便为剑道!”

“你何以知之?”

“先前仙师告诉我的。”

“我何曾告诉你?你又从何处知晓?”

“我听仙师之意,便知那圣人剑定是嵇中散所创。”

“好!”罗浮子笑了。

女史也笑了。

祖逖刘琨二人也笑了。

罗浮子曰:“嵇中散当日参之天地神灵,独创下了古今独绝的道家剑法,力克钟会法家剑法。法家剑法即天子剑。钟会长于帝王之学,灭蜀之役甚是辉煌。但他为何不敌道家剑法?只因上苍有好生之德,始终仁义胜暴力,无为化有为,所以说‘圣人剑一出,可化无常之乱世为如意之乾坤’!”

二人叹服。

刘琨问:“如意乾坤中,圣人剑安置?”

“如意乾坤中无有圣人,亦无圣人剑。”

二人大悟。

此中境界,分明是仙境。

由此可见从前所学确实是南辕北辙。误人非浅。

罗浮子又道:“嵇中散当日见杀于司马昭,乃是司马师、钟会、邓艾三人联手。本来以嵇中散之修为,一百个司马师、钟会、邓艾也无所畏惧,只可惜他多年服药内虚,心智无常,又加上战前夜御五女……”

女史论曰:“是十女,师兄!”

罗浮子无法,改口道:“又加上他夜御十女,内力耗尽,所以落于三人之手。并非圣人剑不敌天子剑,更非圣人不及天子,而是时也命也。”

祖逖沉默良久,复问:“如此看来,圣人剑亦非战无不胜了?”

罗浮子大笑:“孙子诸葛俱以智亏,项羽吕布终因战死,要想战无不胜谈何容易?尔辈勿生功利之心,尽力修持便是。”

二人拜服。

罗浮子又道:“师尊不在,我代师授业。你我年岁相仿,莫以师徒相称,宜以兄弟等同而视。”

二人万万不敢,磕头如雷震,恭称“师父”不已。

罗浮女史暗自好笑:“师兄你就收下他们吧,师尊回来见又多了两个徒孙,一定欢喜。”

罗浮子一笑,不再推辞。

二人大喜,齐声参见“师父”!“师叔!”

罗浮女史向祖逖嫣然一笑。

那笑容似沉睡千载,冰河自苏……

又似久行出穴,忽见青山舒展于眼前……

爽朗。

明艳。

芳菲一瞬,如见落英缤纷。

惊鸿一瞥,似有秋水涟涟。

祖逖心恋其美,一时喜悦。

罗浮子又道:“师尊此时在中原与胡僧论道未还。以后你们见了胡人,不可以夷狄视之。”

二人敬曰:“谨受教。”

于是撤香出殿,罗浮子试观二人修为。

刘琨自告奋勇:“我来。”

“好,你自舞一段吧。”

于是刘琨舞剑。

似片片梨花,吹落山前。

罗浮子无语。

刘琨惶恐,收剑逡巡。

“你!”罗浮子指祖逖道。

祖逖奋力狂舞。

似波浪滔天,横流入沧海。

罗浮子愈加皱眉了。

祖逖还要舞,罗浮子忽道:“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山院后有一小屋。

屋前长松偃仰,清奇古怪。

门口流水涓涓,映带翠竹,摇曳而多姿。

罗浮女史轻轻叩门:“姊睡否?”

似无人声。

罗浮子掐指一算:“姊在溪边浣衣。”

二人扭头远眺,果见那边有一中年美妇正浣衣溪前。

溪碧。

草青。

手中衣白。

其人恍若漂母。

罗浮子道:“你们进去。”

“弟子不敢。”

“我让你们进去!”罗浮子好像发怒了,与女史飘然转身离去。

祖逖刘琨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轻轻敲门。

“笃”、“笃!”

门前松枝摇晃。

流水叮咚碎响。

良久无人。

“师父莫非是在考验我们的耐心?或者这屋里根本没有人?”

刘琨满腹狐疑。

祖逖沉思了一会儿笑道:“管他呢”,遂不再敲门,双手重重一推……

里面没上门栓,祖逖这一推之下头重脚轻,如坠云雾般地扑到了地上。

“啪!”双掌拍地。

“咚!”双足又跪倒。

刘琨急忙上前把他扶起。

二人刚站起,忽觉屋内有异,猛一抬头,发现前面临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少年,神彩飞扬,正手握笔管上下疾书,眼睛却看他们两个微笑。

二人大惊:“参见仙童!”

王羲之噗嗤一笑:“谁是仙童?”指祖逖道:“莫非你是仙童?”

祖逖摸了摸自己的满嘴胡子碴,疑惑道:“我好像不是仙童。”

王羲之大笑,手上依然挥舞不已。

刘琨忽然心动:“你是笔仙!”

王羲之忍住心中狂笑:“嗯。你们又是谁?”

祖逖傻傻地说:“我们是师父的弟子。”

“谁是你师父?”

祖逖眉飞色舞:“罗浮子。人称降龙仙师。”

王羲之淡然道:“我也能降龙,前几天在后山就碰到了一条。”

二人见他不像在说谎,大是惊奇。

刘琨想:师父让我们来见他,一定有所用意,且看他写些什么。于是壮了壮胆,拉着祖逖上前看王羲之写字。

似闻屋上细雨沙沙作响……

又似迅电千里,倏尔之际往返太空……

日月滚滚,滚一步便带出一连串吞天黑洞……

那笔尖轻扫在纸上初闻无声,渐渐地忽然“嗤嗤波波”作响,一时之间竟然火花四溅!

王羲之乃以笔为燧石,以纸为岩地,天冲地撞中,有火龙轰然腾起!

其笔势纡折萦回,穿空翔舞。

其笔意大气滂薄,弥漫于万山之中。

却又柔媚婉约,袅袅婷婷如美人自赏。

二人惊异,顺着那笔画看去,只见王羲之右腕翻飞,笔下墨浪如潮,纵横飞升不已,写的正是一个“龙”字。

龙飞凤舞的“龙”。

龙游四海的“龙”。

飞龙在天的“龙”。

飘飘然有出世之想。

那龙昂首回望,双目如电,龙角如利戟,龙身盘曲于烟云之中,仿佛就在眼前。

二人大惊:“如何写出?”

王羲之收笔一笑:“随意写出。”

“随意?”

“随意者随其意也,我就是龙,要写龙字岂不简单?”

二人大悟。

是的,随其意也。

以意随意,八荒可致。

我就是剑,剑道在此!

二人肃然道:“谨受教矣,君为何人?”

“王羲之。”

“琊琊王氏乎?”

“诺。”

祖逖叹息:“琊琊王氏满门才俊。”

刘琨亦叹:“岂只才俊,多出圣贤也。”

王羲之一笑:“请问君等高名?”

“在下中山刘琨!”

“在下范阳祖逖!”

二人观书良久,欣然回罗浮子处报告心得。

“你们看到了什么?”

“龙。”

“你们想到了什么?”

“剑。”

“以剑屠龙,可乎?”

“不可亦不能。”

“为何不可?”

刘琨曰:“龙无吞剑之意,剑无伤龙之心。”

罗浮子微笑:“善!”

又问祖逖:“为何不能?”

祖逖曰:“剑若屠龙,是为自毁也。天下无剑亦无龙,唯斯道存焉。”

罗浮女史如花落水面,轻身飞至祖逖面前,笑执其手:“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祖逖得意:“禀师叔,我什么时候都聪明。”

“放肆!”罗浮女史变色道:“修道最戒自满,罚你殿前扫地三天。”

祖逖大惭。

刘琨急忙求饶:“师叔……”

罗浮女史冷气逼人:“不但他,你也要戒焦戒躁,后院劈柴去。”

二人无奈。

罗浮子暗自好笑。

三天后,刘琨与祖逖相逢树下。

“劈柴的感觉真好!”刘琨说。

祖逖微笑:“你说说看。”

“挥斤成风,大开大合,风云呼啸中柴块四散,倒地有声,无所遁矣。”

祖逖点头:“弟浩然之气养成矣,但剑气还是死的。柴块不是人,它当然任你劈了。”

刘琨不服:“你又是如何扫地的?”

祖逖悠然出神:“扫地之道大哉!大地平坦,光滑如水银,若俯而察之,地面微粒皆如山石起伏,幽深高远。我手执扫帚,恨落叶污庭,长吟‘大风起兮云飞扬’,双手高举扫帚就如举鼎一般……”

“此为举剑式也。”刘琨笑道:“但鼎极笨重,剑极轻盈,你将剑举起后是如何放下的?”

“那很简单。须知我举的非剑亦非鼎,而是……”

“扫帚!”刘琨听得津津有味:“你说下去。”

祖逖浓眉大开直入鬓脚:“我扫地如灵蛇四窜,前扫后扫上扫下扫……”

“上扫何物?”

“灰尘。扫帚狂风至,地面微尘飞。那灰尘漾起在空中飘飘洒洒,我剑指西天,将之扫落。”

“请细述之。”

“那灰尘又细又轻,或翔如云烟,或旋如飞鸟,或闪烁如水中星辰,浮在空中极不易扫。我运帚甚缓甚沉,游刃于牛内,不敢稍怠。良久才把灰尘一一拍下。”

“拍下?”

“是的,一粒一粒拍下。灰尘下落如满天棋子,无法再动,我于是一并扫之。”

刘琨不得不服,叹曰:“能把灰尘看成棋子,又能使之无法再动,兄已入‘目无全牛’之境矣!”

祖逖傲然:“吾定当扫除八方阴云,还乾坤以青天朗日!”

二人一时兴奋难抑。

罗浮子与罗浮女史在树冠上潜听良久,相视微笑。

“师兄,我看祖生必成大器。”

“刘生也不弱。”

“这就教他们剑道么?”

“此时不教,更待何时!”

二仙师乃相携离枝下坠,落在了二人面前。

如白鹤翩翩。

侧翼而至。

二人大惊:“参见师父师叔。”

罗浮子不再多言,微笑道:“师妹你去把剑拿来。”

祖逖急忙道:“我们屋里带有利剑来。”

罗浮女史回头一笑:“人间凡铁岂配称利剑!”

稍一作势,又如白鹤轻飞。

二人看得目眩,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你们不是要学剑吗?坐下吧。”

罗浮子语气温和,令人心花怒放。

师徒三人盘腿而坐,山门外云烟漾漾。

白鹿出洞而游。

鲤鱼浮起在水面。

远远近近的花草树木皆蔚然有春意。

后山似乎传来了怪兽的吼声。

而路边的几只野猿更加悠闲了,呼朋引伴地吱吱叫着,抛果为戏。

罗浮子闭目良久,始开目如电:“圣人剑,见圣人,剑气弥漫秋意深。明月清风何所有?太虚一梦寄萍根。”

吟毕,缓缓道:“此剑是从儒家剑法中化出。儒道本是一家,出人世间,以证大道。儒家剑法分为孔子剑与孟子剑两部,道家剑法亦分老子剑与庄子剑。庄子剑之剑诀为‘速朽’,老子剑之剑诀为‘无为’。无为者必速朽也。”

这时罗浮女史捧剑而至。

罗浮子缓缓站起接过剑匣,身如大树盘根交错,双目精光四射……

手如龙须轻轻抚摸匣上夔纹……

轻轻弹出匣中暗锁……

轻轻打开剑匣如启石棺……

眼前忽见金星飞舞,又似有血光冲天。祖逖刘琨努力睁眼望去,乃见古剑两柄皆苍龙之形,寂然卧于匣中,似恒古以来未曾开眼……

宝剑露,日光寒。

后山怪兽的吼声骤然停住。

白鹿藏花荫。

鲤鱼跃水。

远近草木皆有秋意。

二人凛然。

“你们可知此剑何名?”

祖逖眼尖,一眼看到了剑柄上的字,失声道:“干将、莫邪!”

“正是。此剑为师尊至宝,获之于东海底。十年前因我降龙有功,授于我手。如今我赐给你们,愿尔剑道有成。”

二人狂喜,皆不敢受。

罗浮女史笑道:“此剑传给你们是为了助汝报国,不可妄自推辞。祖生,你拿着。”

祖逖肃然,跪身仰首接过了干将。

刘琨亦接过了莫邪。

剑身甚沉,如托巨峰……

罗浮子神色凝重:“此剑乃春秋之时大剑师干将、莫邪夫妇二人所铸。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使童女三百人祭炉神,犹不能铸成,金银不销、铁汁不下。莫邪怒,乃以身殉剑,投入炉中,血火进,剑乃成。一雌一雄,金钢之锋。剑以人名,人因剑刚,一气之柔,浩如长江。你们莫要辜负了古人,宜勤加修炼,双双报国。”

“喏!”

二人热泪盈眶。

热血沸腾。

热汗淋漓浴剑身。

罗浮子授剑毕,传二人剑道。

山中岁月易逝,人间风尘难静,转眼三个月过去。

祖逖刘琨二人急于学成圣人剑,每日修炼甚苦。有时到王羲之房中观书,甚觉有益。只是冥冥之中似乎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打通灵脉,始终未臻化境。

罗浮子精心点化,亦觉大难。

一日天热难当,祖逖趁刘琨午睡,悄悄地来到了山前的湖水中游泳。四顾无人,乃**下水。

足趾触波,毛发舒然。

身随水**,妙不可言。

祖逖大叫:“快哉!”拍水四溅,直入树端。

只见他长发垂肩,水珠四挂,胸肌如垒石般结实,望之若雄狮。

“昂昂!”

巨臂一张,四山在抱。

怒而狂泳,潮水喧腾。

“蹚蹚蹚!”

狮化为象,涉波如履平地,脚柱冲天。

“哗哗哗!”

大象复化为小鸟,在浪涛声中穿波而去……

祖逖飞旋着身子,自由施展仙传武学,无拘无束望空滑行……

滑过如镜湖波……

滑过如波竹林……

滑过如林群峰……

滑过如峰之云……

忽然,他愣住了。“呼”地一声掉进了水中,呆呆地站立无语。

湖的那一边罗浮女史也在那儿洗澡……

秀发盈尺。

玉乳浑圆如蟠桃。

腰肢柔细。

粉腿修长洁白。

洁白。

洁白。

腿间腹下,芳草萋萋……

祖逖喉咙干涩,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去。

傻子才离去。

罗浮女史远远地向他微笑:“祖生,你过来。”

“弟子不敢。”

女史娇笑:“我让你过来。”

祖逖大腿冰凉,脑中“嗡嗡”震响:“我……”

忽见眼前碧波**漾,罗浮女史已分水而至。

祖逖见她游泳时**鼓鼓地浸在水里,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得“哗”地一声,水花盛开,美人鱼出矣。

清香脉脉似暗夜兰花……

伊人婷婷玉立含笑不语……

祖逖与罗浮女史**相对,脑袋里“轰”地一声,全身血脉倒流,真气乱窜,玉茎竞自水底顶出水面,甚是雄伟。

“刚才你好威风呵。”

罗浮女史咬唇一笑,轻轻拉着祖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红唇轻启,双眼幽幽:

“祖生,你抱着我……”

祖逖晕倒。

女史叹息,把他背到了竹林里。

碧竹森森,日影如潮。

山风吹来,祖逖在昏迷中忽然觉得体内烈火升腾,下身似瀑布飞流,直冲向无底深渊……

那人肌肤清凉一片,压在他身上柔若无骨,妩媚甚矣。

荒凉。

舒畅。

魂消天外……

幽幽一梦,醒来时恍若隔世。

祖逖心智大开,圣人剑修成。

罗浮子曰:“世人不解剑道,唯知有剑术剑法。有剑士者,有剑客者,有剑侠者,有剑师者,有剑仙剑神剑圣者。祖生,尔天分不足,今虽修成剑道,犹不可为仙圣。”

祖逖曰:“吾不愿为仙圣,唯愿亲领雄兵,杀敌救世。”

罗浮女史笑曰:“如此君则为军中剑神也。”

“好一个军中剑神!”罗浮子甚壮之。

祖逖淡然一笑,隐然有剑神之象。

刘琨见祖逖已先他修成剑道,甚是惭愧,乃日夜精思,不久亦成。

二人登山观日出,见白云如海,忽有出世之想。

刘琨叹道:“人世飘渺如斯,此生不易。”

祖逖亦道:“待我功成日,便是归隐时。”

刘琨一笑:“只恐功成亦不易。”

祖逖无言,拔剑舞于山顶。刘琨亦舞,不觉大风**起,云海消逝……

鸿蒙中一切暂停,荒寂里唯闻呼呼风声。

良久,霞光始至,光不甚明,色不甚鲜,从遥远的暗云中缓缓投至,似碎石飘入井中。那霞光似被铁锈凝住,不知在宇宙中穿行了多少岁月,始到这地球……

良久良久,红日轰隆驶出地底,刹那间望去只见远方人烟密布,山河如此壮丽!

祖逖大笑,指点山中飞鸟曰:“吾当为大鹏也!”

刘琨壮之,作剑赋。其词曰:

轩辕铸鼎,鼎成龙飞;吾今铸剑,剑成不返。维汉土之多难兮,胡寇猖厥乎中原。哀百姓之无依兮,衣冠暂息乎江南。罗浮仙山,高人居焉。吾与吾友,于此学剑。**胸风云至,洗兵雪月残。突突洪炉开,碧光冲云寰。临空一劈,浪骇三山。望北国而狂啸兮,吾将骋波乎长川。风雷动,大岳掀,青锋出,势如帆。雄气所指,涛涛云烟。大军所向,匈奴胆寒。唯仁者无敌于天下兮,吾将依大道而化仙。执孤御独,出入世间。此生长患,此剑长欢。武学不可尽,剑道有奇篇。情兮情兮心无怨,剑兮剑兮志何坚,歌兮歌兮挥长刃,血兮血兮谢苍天!

祖逖平生不喜文字,览之大喜,曰:“此赋何壮也!”

二仙师阅毕,倩王羲之书之,实为双美。

见《抱朴子》。

见《老子》第三十九章。

见《抱朴子》。

语出《庄子大宗师》。

《史记》中言,韩信少时曾遇漂母,后乃有为。漂母,漂衣(洗衣)的妇人。

书中刘琨的这篇《剑赋》是本书作者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