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为美男世家,又为书法世家。
晋武帝时,卫璀书名满天下,直逼钟繇。又有卫玠,草书宗张芝,得其神髓,与索靖合称“二妙”。
卫璀之子卫恒,家学不凡,善作草、章草、隶、散隶四体书法,并著有四体书论。
卫恒之弟卫宣、卫庭皆书法名家,更有幼妹卫铄,世称“卫夫人”,兰心慧质,沉穆精修,为海内书法大师。
卫玠即卫恒之子,是卫夫人内侄。
卫夫人之子李充亦善楷书,修刑名之学,好以李斯自许。
卫夫人甚爱卫蚧,见此儿美丽如斯,如得凤凰。
过了两天,谢鲲特来卫夫人家中见卫玠,李充也在,三人遂同往丞相府。
相府深深,遥对皇城。
王导见了卫玠其喜自不待言,又见李充为务实之人,立荐为官。
又问卫郎欲为官否?
卫郎微笑。
王导遂不强求,留饮于后庭之中。
醉后卫玠小憩于王导书房,见一少年正龙飞凤舞地伏案狂书不已,壁上墨点如晨星。
“弟为何人?”
那少年轻轻把笔搁下,回看卫玠:“你又是何人?”
是啊,“他”为何在丞相书房中?
二人默默地相视良久,渐渐眼中盈出了笑意……
卫蚧忍不住道:“听说丞相有一佳侄书道不凡,莫非你是王羲之?”
王羲之也忍不住道:“听说前儿个建康城中来了个‘玉人’,其美无俦,莫非正是兄长?”
二人大笑。
卫玠观王羲之书法果然大佳,只是章法犹似不足,乃曰:“吾弟书道日后必大成。若再得良师,当无人出其右矣。”
王羲之笑了:“你?”
卫玢也笑了:“我?”
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
王羲之见他摇头的姿式确实潇洒,心中为之深深折服。是啊,吾之书道当求完美,方可如卫郎之风流!
卫玠道:“弟知卫夫人否?”
“卫夫人乃海内大师也,兄又何必问。吾心向往之,恨不能识。”
卫玠轻笑:“她是我姑姑。”
王羲之愣了愣,大喜:“太好了!那就麻烦兄长引见如何?”
卫玠自然应允。
谢鲲在外面与王导闲谈良久不见卫玠出来,心想莫非卫郎又被丫环们纠缠上了?
正想去看呢,忽见卫玠与王羲之并肩而出。
众人眼睛一亮:好美的两个少年!
望去如双龙出岫。
飘逸于林间。
一路落花不断……
四逗飞泉……
更兼其气质大异,二人走在一起让人恍疑是阮籍嵇康双子星座再临世间。
王导故意问:“你们认识了?”
王羲之向王导一笑:“叔叔你说我在书房里没人打扰,为何又放‘玉人’进来?小侄心神不宁矣。”
王导大笑:“卫郎不是外人,这位是李大人……这是吾侄王羲之,吾兄王旷之子也。”
李充肃然起敬:“原来是忠良之后。”
当下众人重新施礼就坐。
谢鲲听卫玠说要介绍王羲之拜卫夫人为师,跃然大喜:“此为美事也,卫弟千万玉成。”
卫玠笑曰:“诺。”
李充也忍不住道:“焉有不成之理。”
众人皆喜。
卫玠笑道:“丞相你看此事如何?”
王导曰:“逸少书法刚有余而柔不足,若拜于卫夫人门下,以柔济刚,当有大成。”
众人皆点头。
王导又道:“只恐逸少至贵府后夫人留之长住,则老夫不得常见之。”
王羲之心中感动:“夫人我之师也,叔叔我之父也。无论小侄身在何处,心都在叔叔身边。”
王导欣然。
众人欢笑而别,王导千叮万嘱,倩卫玢一定玉成此事,然后与谢鲲李充相挽上马,往朝中办事去了。
卫玠望着王导远去的身影衷心赞道:“江南有丞相,苍生之福也。”
二人遂同至卫府。
王羲之初次见卫夫人时颇为紧张,大为卫玠所笑。
卫夫人见王羲之天才横溢,分明是未来宗师,乃破例收为门下弟子,亲传绝学。
王羲之大喜。
又观卫夫人貌甚美,拈笔如花,言语温柔,乃以母视之,专心学艺。
算起来卫玠要比王羲之大十来岁,兄弟二人彼此神契,交为挚友。
卫家虽非豪宅,却也宽敞明亮,清幽雅静,庭中花木繁茂,绿草茵茵。卫夫人精于园艺,将钟山之影移至西墙,正对书窗,借景天然,雅趣无限。
卫玠每日唯静坐窗前凝望飞鸟而已,不大外出。
卫府家人皆不敢近之,仰为天人。偶一窥之,无不惊艳。心中皆叹:恐此子无偶也。
一日王羲之回家没见着叔叔,也没见着哥哥们,正找呢,见七姐王玉主一个人闷闷地从外面回来。
“姐,叔叔呢?”
“他们还在喝酒。”
王羲之见叔叔与哥哥们都在一起喝酒,这可是不常见的,一定有什么顶重要的事,笑问:“什么事这样兴师动众?”
王玉主轻叱:“小孩子不要多问。”
竞清泪盈盈,嘤嘤地啼哭了起来,花摇柳颤地跑步回房,抱着枕头双肩**不已。
王羲之安慰道:“好姐姐莫哭,小弟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王玉主恼他。
杏眼圆睁,可见杏仁。
王羲之不怕,又说:“去我师傅家。”
“走开!”
“好,我走。”
王羲之于是在房中走了一圈,复坐于床头。
沉默了一会儿,王玉主忽然幽幽地问:“卫郎还在吗?”
王羲之心里好笑:你也卫郎我也卫郎,看他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他呀,死了。”
“小弟别胡说,我说真的。”
王羲之掩口道:“说真的他就没死。姐你想见他?”
“叫他来见我!”王玉主忽然拍床大嚷:“我要嫁人啦!”
王羲之吓了一跳,完全莫明奇妙。
一路晕晕乎乎地王羲之又回到了卫家。见卫蚧在院子里喂鹤,一把拉住走进芭蕉丛中:“我有话跟你讲。”
“不听!”
卫玠轻轻拔动蕉叶,看那只鹤飞走没有。
白鹤飞起,从卫蚧身边缓缓掠过。
卫玢轻轻地“啊”了一声,不觉走出芭蕉丛轻扬玉臂,目送白鹤向钟山飞去。
王羲之见卫玠一举一动无不是美男,其意暗中与书道相合,当下大悟。
那鹤已飞远,这也是书道。
那山已近前,这也是书道。
王羲之急忙折下一张大芭蕉叶铺在地上用指头写起来……
鹤!
山!
蕉叶写罢指犹绿。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卫玢把王羲之从地上拉起。
王羲之冷不妨往卫玠的眉心一截。
卫玠躲闪不及,已被王羲之在眉心点上了一颗大大的“美人痣”,怎么也擦不掉,凉凉的好像要灵魂飞出……
王羲之在旁哈哈大笑:“擦不掉的,要想擦掉快跟我来。”竞一溜烟跑了。
卫玠恼了起来,也飞快地跑出了门。
卫夫人正在门前缝衣,忽见他们兄弟二人你追我赶地疯跑,不知何事,急忙问:“怎么了?”
哪里听得见。
跑了半天,卫玢忽然发现已到王导家门口。
这时已是黄昏,建康城一片宁静。
“你带我到相府来做什么?”卫玠大感不妥。
王羲之故作神秘:“我姐能把你的美人痣洗去。”
“胡说!”卫玠笑了起来。
王羲之拉着卫玠进了相府,左拐右拐二人来到王玉主独居的小院。
院门半掩。
落花满楼。
院里碧竹森森。
王羲之轻轻敲门:“姐!姐!”
王玉主厌厌地出来开门,云鬓不整:“小弟你来了。”竟看也不看卫玠一眼。
王羲之不懂。
卫玠凝视着这位相国娇女,见她生得玉颜雪肤,晶莹丰满,心中大有好感。
王玉主这时其实也着实惊艳,但又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卫玠上前施礼……
王玉主芳心狂喜,却问王羲之:“小弟他是谁?”
王羲之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
王玉主脸红了:“讨厌。”
卫玠微笑,自我介绍道:“在下河东卫蚧。”
王玉主暗笑:谁不知你是卫郎!冷不防问:“人家都说你是‘玉人’,是什么意思?”
卫玠脸红了:“没什么意思。”
王玉主淡淡道:“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卫玠大窘。
王羲之在一旁听着真好玩,嘻嘻笑道:“人如美玉,所以叫‘玉人’。”
“他叫玉人,我是‘玉主’呢!王玉主差点把这话说出来,但又怎么好意思?
卫玠一瞪眼:“逸少!”
王羲之也向他瞪眼:“玉人!”
王玉主终于忍不住笑了:“你们呀,进来吧。”
房中洁净温馨,床头兰花正放,幽香满屋,博古架上尽是古今奇书。
三人倚坐笑谈,无意中说起自己做过的梦来都甚觉有趣。
王玉主说:“我昔梦花泣,清泪荧荧。”
王羲之说:“我昨天梦见天降雷霆,匈奴举国震毙。”
王玉主拍手道:“此梦最好,免得我父亲整日为国事操劳。卫郎你呢?”
王羲之见她把“卫郎”两个字喊得如此亲热,又是一奇。
卫玠悠然道:“今天我很早就起来了,看见天上的星星好像是水中的倒影,一闪也不闪,静静地泛着柔光,真好看。风儿轻轻吹拂屋檐下晾着的衣服,姑姑的房中飘出一丝儿炉香来,真是舒服极了。我又一个人躺了一会儿,一直到窗前的画眉在叫着我的名字……”
王羲之忽然学起鸟叫来:“它是不是在叫‘卫郎卫郎,快快起床’?哎呀不是这样叫的,它一定是在叫‘卫郎卫郎,去找姑娘’。是不是呢卫郎?”
卫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玉主的脸红了,笑着对卫蚧道:“你还没说你做的梦呢。”
“我很少做梦。”
卫玢忽然叹息:“此生本已是梦,梦中之梦无非是梦,又有什么意思?”
王羲之却道:“也不尽然。梦中之梦定不是梦,否则何来做梦时?既然是在做梦,那么在做之前就不是梦了。”
卫玠一笑:“此身是梦身,焉得无梦!”
于是悠然道:“小小的时候我做过很多梦,最最奇怪的是我有回梦见了自己……”
说到这儿卫玠又停了下来,好像忽然忘记了,又好像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王玉主见他低头沉思的姿式好美,心实恋之。
王羲之催卫蚧把话说完,卫玠笑了:
“我还是给你们讲我的另外一个梦吧。那时我还在洛阳与大哥住在一起,有一天晚上忽然梦见海上遍是浮冰,我踏冰而过……”
王玉主听他的梦如此美丽,一时痴了。
王羲之笑道:“莫不是你太热情,把南极的冰川都融化了?此为‘海上遍是浮冰’之解也;至于‘踏冰而过’嘛,你分明是去跨海寻仙。”
“弟之言不谬也。”卫玠朗然一笑如冰花初绽,幽然无香:“梦我说了,你们喜欢什么?”
王羲之笑睇其姊:“你先说。”
王玉主笑道:“卫郎先说。”
“好!”卫蚧爽快地说:“我喜欢看见白鹭从青青水田中飞起,渐渐隐没于山影之中。”
王羲之道:“我喜欢新笔未沾墨,洁白如雪。”
王玉主脱口而出:“我喜欢卫郎额上的绿痣……”
王羲之哈哈大笑:“那是我给他点上去的呢。”
王玉主忙问其故,卫玢含笑告诉了她。
三人大笑。
王玉主轻轻地用丝绢蘸了点清水欲为卫郎拭去,刚一靠近,忽觉卫郎脸上红光**漾,乃不能拭。
三人笑谈良久,王玉主掌灯把他们兄弟二人送出了门。
卫玠回头一看,四周一片漆黑,王玉主的脸庞在灯下朦朦胧胧的,恍如梦境。
这年生日,王导没让司马睿与群臣知道,只请了王敦夫妇、谢鲲夫妇、陆玩陆微父子,当然还有王羲之与卫夫人、卫玠,一共九人,再加上自己老夫妻两个,儿女七人,一共十八人,主客相当,家宴小饮。
王导不甚讲究,随便地摆了两张大八仙桌,大家共坐一堂。
因与卫夫人是初见,王导代表大家先敬了一杯酒,以示尊崇。
卫夫人泰然受之,座中女客皆有豪气。
陆微上前献寿,弹南风之曲。琴声温润,如闻徐徐春风吹拂满地花草。
陆微琴毕献酒,恭声曰:“敬祝大人千寿!”
王导悦之,怡然曰:“陆郎同饮此酒。”
陆微受宠若惊,与王导同饮。
陆玩心中大喜,趋前曰:“再祝丞相!”
王导酒量不好,目王敦曰:“兄其代我饮之。”
王敦大笑,与陆玩相对豪饮。
陆玩为江南巨族,家财殷富,当下刻意讨好王敦,求分兵护院。
王敦甚鄙之:“诺。只是如今营中春衣未全,士卒怯寒,恐怕……”
江南二三月,风暖百花开,怎么会“士卒怯寒”呢?王敦分明是在趁机索财。
陆玩一僵,大骂胡子贪婪,只得应允,面带了无表情之微笑,口吐半死不活之话语:
“大将军为国操劳,江南百姓幸甚!士卒既然‘怯寒’,在下愿制春衣三万送至营中。”
他索性大方,在王敦王导面前展示财力。
王敦胡子四散,笑声呜咽。
王导亦嘉之。
谢鲲在旁听得精彩,问卫玠:“弟可愿择暇日随我至大将军营中,一观我国将士风采?”
卫郎微笑:“大将军的风采今已观之,不必再看。”
大厅中顿时一静。
众目炯炯注视,卫郎微笑依然。
王敦咧嘴一笑:“好骄傲的人!”
陆微大恼卫玢,森森然曰:“卫兄平日所读何书?”
谢鲲失笑:你想与卫玠论学,岂不是找死?
卫玢见有此问,乃曰:“五经、三玄。”
语忽凝重,似百岁老儒。
王导见卫玠如此气象,始知他不只是美男。
陆微不知死活,竟然考起卫玠来:
“《易经系辞》之下篇第三段中有句云:‘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下句为何?在下一时忘却,卫兄为我续之。”
卫玠想也不想,朗声颂道:“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信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生,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可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不知是否有误,陆兄其正之。”
滔滔不绝,四座皆惊。
陆微背生凉意,勉强道:“卫兄长于记问之学,在下不能及。”
卫玠见他还不服气,冷然道:“在下不仅‘长于记问之学’,论道谈玄亦是平常雅事。”
陆微语拙,想了想道:“论道宜静思,谈玄戒浮言,卫兄不必气盛。”
卫玠大笑:“‘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焉得不盛!”
满座倾倒。
陆微见此人出口成章,风度天然,偏又狂傲不羁,当下不敢再对,默然自饮。
王导叹曰:“果然是‘卫玠谈道,平子绝倒。’昔日王弼金声于洛阳,今日卫郎玉振于建康。谁想永嘉乱后,又闻正始之音!”
卫玠傲然。
谢鲲亦曰:“向秀若见卫弟,当传以庄子之学也。”
“何必他人相传,道者自求乎心。”
见说此话者乃是王羲之,王导又是一惊,顾诸子曰:“逸少最小,已有如此修炼,尔等痴长年岁,反不如逸少乎?”
王恬等人笑道:“父亲偏爱小弟,我们兄弟几人时常气愤不已,焉有心思去学?”
其母轻呵之。
王玉主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看看卫玢,再看看陆微,大恨父亲拿她作牺牲品……
其实陆微也并非蠢才,只是有卫玠在场,他那点光芒自然也就亮不起来了。
况以卫郎之身,又岂会看得上人间女子?
偶尔好之,不过是随缘。
若问我心深处,当永慕神女!
卫夫人见侄儿风流倜傥,与王羲之相视而笑。
襄城公主评曰:“此儿无双,何晏、王衍诸人有后矣。”
卫夫人一哂:“蚧儿当是嵇康。”
卫玠大喜。
谢鲲知道王导喜欢陆家,不想让陆微下不了台,于是从中调和:“卫郎谈道、陆郎弹琴,可称双绝!”
陆玩喜极:“谢侯品鉴大是不差,小儿之琴学于蔡邕后人,实有小成。”
谁知卫玠心高气傲,凡是有人在他面前说如何如何,必杀其威风而后快,况又远远地看到那边王玉主蹙眉而坐,恰如弱柳垂波,让人生怜。
乃曰:“蔡邕琴法不若其女,非古人真传。”
陆玩这下可真的生气了:“卫公子好大口气!”
卫蚧淡然道:“个中真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陆微受窘不过,索性把琴推至卫玠面前:“你来!”
卫玠正要如此,笑问王导:“丞相允否?”
王导爱才甚于一切,笑道:“这有何不可,卫郎其挥之。”
谢鲲向王羲之一笑:“尔兄不易。”
王羲之微微笑道:“我自不凡。”
卫夫人大慰。
卫郎忽然深深叹息:“昔有高人,龙性难驯,秉旷世之奇才,见杀于王者。九州君子淑女,无不伤之。”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嵇康,皆肃然聆听。
言毕,卫郎抚琴。
卫郎抚琴如抚画,观之良久,仿佛此时他手中的琴就是嵇康当日所弹。想起嵇康虽被杀,犹获柔桑公主,如今我卫玠虽无高风亮节,亦是当世奇男,为何偏无佳丽?
乃长叹如秋风过岭,万木萧萧……
又如冷月飘疾,千山漠漠……
高声长吟曰:“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十指瑟瑟如抚碑文,辨其字迹,惜乎年代久远,青苔爬满了石碑,野草掩没了荒坟,一时琴音低涩,苦意萦回。
王导、卫夫人、王羲之、谢鲲见卫玠伤感如斯,怕他才子多病,为柔情所废,一时着急万分。
卫玠已决意自戕,心情大坏,双手急挥……
琴声璀灿。
似万千**。
魔舞高岩。
衣带穿叉而飞。
长发飘蓬如火苗。
盈盈纤腰。
袅袅美腿。
****漾。
玉臂轻飓如月出晴空。
那琴声如潮。
如松涛。
如泪海汹涌,将红尘淹没。
琴声渐渐衰弱……衰弱……
那人惨笑问天:神女神女,为何弃我?
悠悠白云。
寂寂空山。
那人浮起在泪海之上,随波潋滟……
再也不见那绝世的丰姿,茫茫宇宙空余情恨……
琴声已止,众人犹闻波涛。
谢鲲听此曲大有魔意,惊问:“可是广陵散?”
卫玠狂笑:“广陵散绝矣!谁还会弹?”
“那……”
“此曲无名,是我随意弹耳。”
王导见卫玢挥手成曲,叹为天才。
“卫郎尚能饮否?”
“死且不惧,何况饮哉!大将军,来!”
卫玠举杯遥对王敦:“在下先饮为敬。”
仰头如观星象,长饮如吸花心,竟将满满一大杯酒一泻而下。
王敦见他一个瘦弱书生竟然如此善饮,喜曰:“甚善!”也是将满满一大杯喝下。
众人见卫玠竟和王敦拼酒,皆大是担心。独陆氏父子心中暗喜:喝吧喝吧,喝死你这个狂生!
卫夫人站起,正要说……忽闻异香扑鼻,环佩叮哨,庾氏兄妹联袂而至。庾芳脸上冷若寒霜,似在望着王玉主冷笑;庾亮却满脸是笑:“祝丞相长寿!”
王导愕然:“庾大人请坐……参见世子妃!”
心中实在想不到庾亮如此无耻,敢与其妹公然同行。思量不可失礼,乃率众人拜倒堂前。
襄城公主是晋王长辈,自然不会下拜世子妃,但此时为何席中有三人也纹丝不动,傲若未睹?
须知世子妃即是世子,世子即是晋王,哪怕是王敦在此场合也不得不跪。
庾亮脸色大变:“此三人无礼甚矣,还不拿下!”
王导止曰:“庾大人息怒,此为卫夫人、卫公子与小侄王羲之。”
庾亮到底还不敢得罪王导,变魔术似的又满脸笑容:“原来是卫夫人、卫公子与贤侄!”
稍稍一顿,口中吆喝道:“恭迎世子……”
又是一阵难闻的异香飘来,珠帘飞窜中,晋王世子司马绍昂然而至。
“参见世子!”
“丞相免礼。祝丞相寿享千秋!”
“谢世子。”
王导大恼此三人前来煞风景,十分不喜。
司马绍贼眼溜溜,目光在众人面前扫来扫去,终于发现了卫玠,狞笑道:“不想卫郎也在此!哈哈,哈哈!”
意甚狰狞。
卫玠冷然独坐,恍若未闻。
庾亮脸色又是一变:“说你哪!”
那边王敦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上前:“放肆!今日丞相欢宴,岂容尔辈张狂!”
“嗡!嗡!”大厅中顿时轰然震响。
庾亮悚然一惧,似被台风拂面,骤然倒退在司马绍身后。
司马绍双袖翼起,左右蔽护庾氏兄妹,满脸杀气逼视王敦:“你说什么?”
王敦冷笑:“我说的就是你!”按剑欲拔。
司马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没敢较真,干笑道:“大将军真不愧是大将军。”
“那是当然!”王敦狂笑。
王导苦撑局面,目视谢鲲不已。
谢鲲会意,趋前向卫夫人道:“听说夫人书法奇精,可否赐我墨宝?丞相!书房在何边?”
王导挥臂指曰:“逸少引路。”
王羲之于是拉起卫玠,带着卫夫人与谢鲲匆匆离去了。
司马绍急忙追赶:“卫郎留步!”
王敦忽然大喝一声:“请世子满饮此杯!”飞酒如泻,“扑哧”一声正洒在司马绍的龙衣之上,直淋得前胸湿透,狼狈不堪。
王敦假装失手:“世子为何不接住?”
司马绍见卫玠已远去,恼羞成怒,也端起一杯酒走到王敦面前当众泼出!
“哗!”
王敦满脸是酒汁,胡子眉毛露水滴答。
王敦大怒,拍案而起……
王导急忙离座抱住王敦:“兄醉矣!”
襄城公主亦阻之。
司马绍见好就收,又望着卫玢消失的地方使劲吞了口水,哈哈笑,带着庾氏兄妹复又离去。其异香经久不散,令人闻之欲呕。
王导命儿子们“恭送世子世子妃”,一边向大家陪罪不迭,大王敦太意气用事。
王敦气犹未平,双且如雷,精光四散,将司马绍的背影粉碎成尘埃。
第二天一早起来,卫玠头痛欲裂,几不能言。
卫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心痛不已:“我陪玢儿去太医院吧。”
“好……”
卫夫人转思自己上街不便,叮嘱王羲之好生照看,又派了两名老仆跟着他们兄弟两个。
卫玠与王羲之策马,两老仆执辔。
此时街上的人还不多,太阳刚刚升起。
卫玠仰头望见太阳鲜红如血,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如轻风吹拂窗台书页……
如蝶翼在密林中飞翔……
如深宫残花被冷月照亮……
如北极浮冰渐渐消溶……
“逸少,我有些热,你帮我回去拿一下扇子好吗?”
王羲之看着卫玢迟疑了一下:“好,你等等我。”于是拔转马头,飞驰而回。
卫玠若无其事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大喝:“驾!”竟打马如飞,把两个老仆远远丢下了。
两老仆追之不及,喊叫声中,卫玠的身影已消逝在滚滚红尘里。
卫玠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从来没有。
风呼呼地吹,街两旁酒旗翻飞。
卫玠长发飘舞,长衣亦飘舞,望去若龙马矫逝。
街上的人们惊住了。
何处少年如此狂放如此风华绝代?
啊,是卫郎!玉人卫郎!
一时间大街上人烟密布,群情沸然。担柴的放下柴,买布的拿错布,坐轿的弃轿狂奔:卫郎在那边!那边!
卫玠缓缓地放马长街。
街道两旁的房屋楼宇高高低低,好似古墓连骈。
远处青山隐隐,如旧斑新痕……
他不头疼了。
只是心口有些闷。
卫玠揉胸,恰似捧心西子。
人群四合,层层叠叠呆看卫郎风采。人都知其为绝世郎君,可又有谁知他此时的深深痛苦?
卫玠又觉得心口不闷了。
只是有些肚疼。
肝肠痛断。
寸寸成灰。
卫玠翻身下马,蹲在了街心。
“公子!你怎么了?”
“要不要紧?”
“我们扶卫公子起来吧!”
“不要管我!”
卫玠猛地站起,缓缓远去。
我的腿好重啊……
为何不再有儿时的轻盈?
人群随他远去。
远处青山依旧,故园已非……
二十七年不可谓短,七十二年亦不可谓长,人生何处不消魂?
繁华盛世……
美女如云……
寂寞仙山……
神人居焉……
中原烽火,江南花月,尽为愁媒。
我的一生,注定要为情夭折……
此时红日升起,照得卫郎玉颜如雪!
人群已聚数万,都默默地看着这旷古美男。
建康城中一片静谧,建康城外大江东流……
卫郎长衣翩然,看不见那一双玉足。
卫郎长发飘舞,看不清那一双美目。
卫郎凄迷的眼神似春草凄凄……
卫郎恍惚的微笑似微风袅袅……
卫郎俊逸的身姿如落花之夜的蜂影……
掠过山涧。
一片、一片、一片……
一只、一只、一只……
片片落花似血垂,满山蜂影是我碎裂的心脏在四溅狂飞!
人群也恍恍惚惚地跟着卫玠前行,不觉已到城门口。守城卫戍稀里胡涂地放了行,也加入了前行行列。
卫玠茫然走着走着,双手空空地拥抱眼中迷雾……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卫公子留步!留步!前面是长江!”
人群轰然闷响,但无一人上前阻拦。
隔得也太远了。
卫郎独立江边。
白衣如雪。
似已飞走。
此地空余幻影。
“世人兮各有美子,荃何以兮愁苦!”
卫郎临江微笑长吟毕,忽如玉龙腾空,从岩上冉冉而下……
长发飘飞,露出了一双清纯的美目……
长衣四散,露出了一身雪白的肌肤……
似冰雕玉琢,卫郎美如神女。
千人惊艳,万人失魂,长江为之倒流十里。
在这投水之际,卫蚧忽然明白了:这二十七年来我苦苦找寻的神女原来就是我自己啊!
“我找到了!”
他轻轻地在心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猛然间恢复了一段远古时的回忆……
玉人消魂,情归乾坤。
其一生风流于此终结……
辉煌宇宙遍是情花。
卫郎狂喜长吟:“虽九死其犹未悔!”乃如长剑射日,轻轻投入长江。
回首但见青山倒立……
江鸟奋飞……
大路纷扬如大树……
飞花溅玉中,卫郎看到了江面上他的倒影果然是神女神女神女神女神女神女……
长江碧波如洗……
那人容颜如玉……
其仙姿绰约于云中……
丽色仿佛兮波里……
双目泠泠似地底寒光射透足心……
脸上笑容烂漫如镜中花溪……
更喜那神女眉心有颗绿痣,艳丽如碧叶遮住红日……
奕奕生光辉。
卫郎之身已逝入波中,其长发犹自飞舞不已。
见卫郎沉波如屈子当年,江南数百名少女也毫不犹豫地拉着手飞跑到江边,向着卫郎消逝的地方投水而死。
卫郎卫郎!我为卿亡!
长江无声,脉脉东流去……
人们哀痛不已,就在江边立下了“卫郎神宫”,以祀吾中华美男。
神宫两旁皆青松翠萝,江鸟宿归于此。
神宫中塑卫郎之像,冰雕玉琢,长衣翩翩,难忘那脸上的微笑,似春风次第吹拂神州……
旁有少女无数,皆**献花,跪吻于卫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