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看杀美男(1 / 1)

东晋风流 王少农著 5121 字 17天前

卫家为美男世家,又为书法世家。

晋武帝时,卫璀书名满天下,直逼钟繇。又有卫玠,草书宗张芝,得其神髓,与索靖合称“二妙”。

卫璀之子卫恒,家学不凡,善作草、章草、隶、散隶四体书法,并著有四体书论。

卫恒之弟卫宣、卫庭皆书法名家,更有幼妹卫铄,世称“卫夫人”,兰心慧质,沉穆精修,为海内书法大师。

卫玠即卫恒之子,是卫夫人内侄。

卫夫人之子李充亦善楷书,修刑名之学,好以李斯自许。

卫夫人甚爱卫蚧,见此儿美丽如斯,如得凤凰。

过了两天,谢鲲特来卫夫人家中见卫玠,李充也在,三人遂同往丞相府。

相府深深,遥对皇城。

王导见了卫玠其喜自不待言,又见李充为务实之人,立荐为官。

又问卫郎欲为官否?

卫郎微笑。

王导遂不强求,留饮于后庭之中。

醉后卫玠小憩于王导书房,见一少年正龙飞凤舞地伏案狂书不已,壁上墨点如晨星。

“弟为何人?”

那少年轻轻把笔搁下,回看卫玠:“你又是何人?”

是啊,“他”为何在丞相书房中?

二人默默地相视良久,渐渐眼中盈出了笑意……

卫蚧忍不住道:“听说丞相有一佳侄书道不凡,莫非你是王羲之?”

王羲之也忍不住道:“听说前儿个建康城中来了个‘玉人’,其美无俦,莫非正是兄长?”

二人大笑。

卫玠观王羲之书法果然大佳,只是章法犹似不足,乃曰:“吾弟书道日后必大成。若再得良师,当无人出其右矣。”

王羲之笑了:“你?”

卫玢也笑了:“我?”

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

王羲之见他摇头的姿式确实潇洒,心中为之深深折服。是啊,吾之书道当求完美,方可如卫郎之风流!

卫玠道:“弟知卫夫人否?”

“卫夫人乃海内大师也,兄又何必问。吾心向往之,恨不能识。”

卫玠轻笑:“她是我姑姑。”

王羲之愣了愣,大喜:“太好了!那就麻烦兄长引见如何?”

卫玠自然应允。

谢鲲在外面与王导闲谈良久不见卫玠出来,心想莫非卫郎又被丫环们纠缠上了?

正想去看呢,忽见卫玠与王羲之并肩而出。

众人眼睛一亮:好美的两个少年!

望去如双龙出岫。

飘逸于林间。

一路落花不断……

四逗飞泉……

更兼其气质大异,二人走在一起让人恍疑是阮籍嵇康双子星座再临世间。

王导故意问:“你们认识了?”

王羲之向王导一笑:“叔叔你说我在书房里没人打扰,为何又放‘玉人’进来?小侄心神不宁矣。”

王导大笑:“卫郎不是外人,这位是李大人……这是吾侄王羲之,吾兄王旷之子也。”

李充肃然起敬:“原来是忠良之后。”

当下众人重新施礼就坐。

谢鲲听卫玠说要介绍王羲之拜卫夫人为师,跃然大喜:“此为美事也,卫弟千万玉成。”

卫玠笑曰:“诺。”

李充也忍不住道:“焉有不成之理。”

众人皆喜。

卫玠笑道:“丞相你看此事如何?”

王导曰:“逸少书法刚有余而柔不足,若拜于卫夫人门下,以柔济刚,当有大成。”

众人皆点头。

王导又道:“只恐逸少至贵府后夫人留之长住,则老夫不得常见之。”

王羲之心中感动:“夫人我之师也,叔叔我之父也。无论小侄身在何处,心都在叔叔身边。”

王导欣然。

众人欢笑而别,王导千叮万嘱,倩卫玢一定玉成此事,然后与谢鲲李充相挽上马,往朝中办事去了。

卫玠望着王导远去的身影衷心赞道:“江南有丞相,苍生之福也。”

二人遂同至卫府。

王羲之初次见卫夫人时颇为紧张,大为卫玠所笑。

卫夫人见王羲之天才横溢,分明是未来宗师,乃破例收为门下弟子,亲传绝学。

王羲之大喜。

又观卫夫人貌甚美,拈笔如花,言语温柔,乃以母视之,专心学艺。

算起来卫玠要比王羲之大十来岁,兄弟二人彼此神契,交为挚友。

卫家虽非豪宅,却也宽敞明亮,清幽雅静,庭中花木繁茂,绿草茵茵。卫夫人精于园艺,将钟山之影移至西墙,正对书窗,借景天然,雅趣无限。

卫玠每日唯静坐窗前凝望飞鸟而已,不大外出。

卫府家人皆不敢近之,仰为天人。偶一窥之,无不惊艳。心中皆叹:恐此子无偶也。

一日王羲之回家没见着叔叔,也没见着哥哥们,正找呢,见七姐王玉主一个人闷闷地从外面回来。

“姐,叔叔呢?”

“他们还在喝酒。”

王羲之见叔叔与哥哥们都在一起喝酒,这可是不常见的,一定有什么顶重要的事,笑问:“什么事这样兴师动众?”

王玉主轻叱:“小孩子不要多问。”

竞清泪盈盈,嘤嘤地啼哭了起来,花摇柳颤地跑步回房,抱着枕头双肩**不已。

王羲之安慰道:“好姐姐莫哭,小弟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王玉主恼他。

杏眼圆睁,可见杏仁。

王羲之不怕,又说:“去我师傅家。”

“走开!”

“好,我走。”

王羲之于是在房中走了一圈,复坐于床头。

沉默了一会儿,王玉主忽然幽幽地问:“卫郎还在吗?”

王羲之心里好笑:你也卫郎我也卫郎,看他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他呀,死了。”

“小弟别胡说,我说真的。”

王羲之掩口道:“说真的他就没死。姐你想见他?”

“叫他来见我!”王玉主忽然拍床大嚷:“我要嫁人啦!”

王羲之吓了一跳,完全莫明奇妙。

一路晕晕乎乎地王羲之又回到了卫家。见卫蚧在院子里喂鹤,一把拉住走进芭蕉丛中:“我有话跟你讲。”

“不听!”

卫玠轻轻拔动蕉叶,看那只鹤飞走没有。

白鹤飞起,从卫蚧身边缓缓掠过。

卫玢轻轻地“啊”了一声,不觉走出芭蕉丛轻扬玉臂,目送白鹤向钟山飞去。

王羲之见卫玠一举一动无不是美男,其意暗中与书道相合,当下大悟。

那鹤已飞远,这也是书道。

那山已近前,这也是书道。

王羲之急忙折下一张大芭蕉叶铺在地上用指头写起来……

鹤!

山!

蕉叶写罢指犹绿。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卫玢把王羲之从地上拉起。

王羲之冷不妨往卫玠的眉心一截。

卫玠躲闪不及,已被王羲之在眉心点上了一颗大大的“美人痣”,怎么也擦不掉,凉凉的好像要灵魂飞出……

王羲之在旁哈哈大笑:“擦不掉的,要想擦掉快跟我来。”竞一溜烟跑了。

卫玠恼了起来,也飞快地跑出了门。

卫夫人正在门前缝衣,忽见他们兄弟二人你追我赶地疯跑,不知何事,急忙问:“怎么了?”

哪里听得见。

跑了半天,卫玢忽然发现已到王导家门口。

这时已是黄昏,建康城一片宁静。

“你带我到相府来做什么?”卫玠大感不妥。

王羲之故作神秘:“我姐能把你的美人痣洗去。”

“胡说!”卫玠笑了起来。

王羲之拉着卫玠进了相府,左拐右拐二人来到王玉主独居的小院。

院门半掩。

落花满楼。

院里碧竹森森。

王羲之轻轻敲门:“姐!姐!”

王玉主厌厌地出来开门,云鬓不整:“小弟你来了。”竟看也不看卫玠一眼。

王羲之不懂。

卫玠凝视着这位相国娇女,见她生得玉颜雪肤,晶莹丰满,心中大有好感。

王玉主这时其实也着实惊艳,但又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卫玠上前施礼……

王玉主芳心狂喜,却问王羲之:“小弟他是谁?”

王羲之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

王玉主脸红了:“讨厌。”

卫玠微笑,自我介绍道:“在下河东卫蚧。”

王玉主暗笑:谁不知你是卫郎!冷不防问:“人家都说你是‘玉人’,是什么意思?”

卫玠脸红了:“没什么意思。”

王玉主淡淡道:“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卫玠大窘。

王羲之在一旁听着真好玩,嘻嘻笑道:“人如美玉,所以叫‘玉人’。”

“他叫玉人,我是‘玉主’呢!王玉主差点把这话说出来,但又怎么好意思?

卫玠一瞪眼:“逸少!”

王羲之也向他瞪眼:“玉人!”

王玉主终于忍不住笑了:“你们呀,进来吧。”

房中洁净温馨,床头兰花正放,幽香满屋,博古架上尽是古今奇书。

三人倚坐笑谈,无意中说起自己做过的梦来都甚觉有趣。

王玉主说:“我昔梦花泣,清泪荧荧。”

王羲之说:“我昨天梦见天降雷霆,匈奴举国震毙。”

王玉主拍手道:“此梦最好,免得我父亲整日为国事操劳。卫郎你呢?”

王羲之见她把“卫郎”两个字喊得如此亲热,又是一奇。

卫玠悠然道:“今天我很早就起来了,看见天上的星星好像是水中的倒影,一闪也不闪,静静地泛着柔光,真好看。风儿轻轻吹拂屋檐下晾着的衣服,姑姑的房中飘出一丝儿炉香来,真是舒服极了。我又一个人躺了一会儿,一直到窗前的画眉在叫着我的名字……”

王羲之忽然学起鸟叫来:“它是不是在叫‘卫郎卫郎,快快起床’?哎呀不是这样叫的,它一定是在叫‘卫郎卫郎,去找姑娘’。是不是呢卫郎?”

卫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玉主的脸红了,笑着对卫蚧道:“你还没说你做的梦呢。”

“我很少做梦。”

卫玢忽然叹息:“此生本已是梦,梦中之梦无非是梦,又有什么意思?”

王羲之却道:“也不尽然。梦中之梦定不是梦,否则何来做梦时?既然是在做梦,那么在做之前就不是梦了。”

卫玠一笑:“此身是梦身,焉得无梦!”

于是悠然道:“小小的时候我做过很多梦,最最奇怪的是我有回梦见了自己……”

说到这儿卫玠又停了下来,好像忽然忘记了,又好像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王玉主见他低头沉思的姿式好美,心实恋之。

王羲之催卫蚧把话说完,卫玠笑了:

“我还是给你们讲我的另外一个梦吧。那时我还在洛阳与大哥住在一起,有一天晚上忽然梦见海上遍是浮冰,我踏冰而过……”

王玉主听他的梦如此美丽,一时痴了。

王羲之笑道:“莫不是你太热情,把南极的冰川都融化了?此为‘海上遍是浮冰’之解也;至于‘踏冰而过’嘛,你分明是去跨海寻仙。”

“弟之言不谬也。”卫玠朗然一笑如冰花初绽,幽然无香:“梦我说了,你们喜欢什么?”

王羲之笑睇其姊:“你先说。”

王玉主笑道:“卫郎先说。”

“好!”卫蚧爽快地说:“我喜欢看见白鹭从青青水田中飞起,渐渐隐没于山影之中。”

王羲之道:“我喜欢新笔未沾墨,洁白如雪。”

王玉主脱口而出:“我喜欢卫郎额上的绿痣……”

王羲之哈哈大笑:“那是我给他点上去的呢。”

王玉主忙问其故,卫玢含笑告诉了她。

三人大笑。

王玉主轻轻地用丝绢蘸了点清水欲为卫郎拭去,刚一靠近,忽觉卫郎脸上红光**漾,乃不能拭。

三人笑谈良久,王玉主掌灯把他们兄弟二人送出了门。

卫玠回头一看,四周一片漆黑,王玉主的脸庞在灯下朦朦胧胧的,恍如梦境。

这年生日,王导没让司马睿与群臣知道,只请了王敦夫妇、谢鲲夫妇、陆玩陆微父子,当然还有王羲之与卫夫人、卫玠,一共九人,再加上自己老夫妻两个,儿女七人,一共十八人,主客相当,家宴小饮。

王导不甚讲究,随便地摆了两张大八仙桌,大家共坐一堂。

因与卫夫人是初见,王导代表大家先敬了一杯酒,以示尊崇。

卫夫人泰然受之,座中女客皆有豪气。

陆微上前献寿,弹南风之曲。琴声温润,如闻徐徐春风吹拂满地花草。

陆微琴毕献酒,恭声曰:“敬祝大人千寿!”

王导悦之,怡然曰:“陆郎同饮此酒。”

陆微受宠若惊,与王导同饮。

陆玩心中大喜,趋前曰:“再祝丞相!”

王导酒量不好,目王敦曰:“兄其代我饮之。”

王敦大笑,与陆玩相对豪饮。

陆玩为江南巨族,家财殷富,当下刻意讨好王敦,求分兵护院。

王敦甚鄙之:“诺。只是如今营中春衣未全,士卒怯寒,恐怕……”

江南二三月,风暖百花开,怎么会“士卒怯寒”呢?王敦分明是在趁机索财。

陆玩一僵,大骂胡子贪婪,只得应允,面带了无表情之微笑,口吐半死不活之话语:

“大将军为国操劳,江南百姓幸甚!士卒既然‘怯寒’,在下愿制春衣三万送至营中。”

他索性大方,在王敦王导面前展示财力。

王敦胡子四散,笑声呜咽。

王导亦嘉之。

谢鲲在旁听得精彩,问卫玠:“弟可愿择暇日随我至大将军营中,一观我国将士风采?”

卫郎微笑:“大将军的风采今已观之,不必再看。”

大厅中顿时一静。

众目炯炯注视,卫郎微笑依然。

王敦咧嘴一笑:“好骄傲的人!”

陆微大恼卫玢,森森然曰:“卫兄平日所读何书?”

谢鲲失笑:你想与卫玠论学,岂不是找死?

卫玢见有此问,乃曰:“五经、三玄。”

语忽凝重,似百岁老儒。

王导见卫玠如此气象,始知他不只是美男。

陆微不知死活,竟然考起卫玠来:

“《易经系辞》之下篇第三段中有句云:‘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下句为何?在下一时忘却,卫兄为我续之。”

卫玠想也不想,朗声颂道:“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信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生,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可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不知是否有误,陆兄其正之。”

滔滔不绝,四座皆惊。

陆微背生凉意,勉强道:“卫兄长于记问之学,在下不能及。”

卫玠见他还不服气,冷然道:“在下不仅‘长于记问之学’,论道谈玄亦是平常雅事。”

陆微语拙,想了想道:“论道宜静思,谈玄戒浮言,卫兄不必气盛。”

卫玠大笑:“‘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焉得不盛!”

满座倾倒。

陆微见此人出口成章,风度天然,偏又狂傲不羁,当下不敢再对,默然自饮。

王导叹曰:“果然是‘卫玠谈道,平子绝倒。’昔日王弼金声于洛阳,今日卫郎玉振于建康。谁想永嘉乱后,又闻正始之音!”

卫玠傲然。

谢鲲亦曰:“向秀若见卫弟,当传以庄子之学也。”

“何必他人相传,道者自求乎心。”

见说此话者乃是王羲之,王导又是一惊,顾诸子曰:“逸少最小,已有如此修炼,尔等痴长年岁,反不如逸少乎?”

王恬等人笑道:“父亲偏爱小弟,我们兄弟几人时常气愤不已,焉有心思去学?”

其母轻呵之。

王玉主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看看卫玢,再看看陆微,大恨父亲拿她作牺牲品……

其实陆微也并非蠢才,只是有卫玠在场,他那点光芒自然也就亮不起来了。

况以卫郎之身,又岂会看得上人间女子?

偶尔好之,不过是随缘。

若问我心深处,当永慕神女!

卫夫人见侄儿风流倜傥,与王羲之相视而笑。

襄城公主评曰:“此儿无双,何晏、王衍诸人有后矣。”

卫夫人一哂:“蚧儿当是嵇康。”

卫玠大喜。

谢鲲知道王导喜欢陆家,不想让陆微下不了台,于是从中调和:“卫郎谈道、陆郎弹琴,可称双绝!”

陆玩喜极:“谢侯品鉴大是不差,小儿之琴学于蔡邕后人,实有小成。”

谁知卫玠心高气傲,凡是有人在他面前说如何如何,必杀其威风而后快,况又远远地看到那边王玉主蹙眉而坐,恰如弱柳垂波,让人生怜。

乃曰:“蔡邕琴法不若其女,非古人真传。”

陆玩这下可真的生气了:“卫公子好大口气!”

卫蚧淡然道:“个中真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陆微受窘不过,索性把琴推至卫玠面前:“你来!”

卫玠正要如此,笑问王导:“丞相允否?”

王导爱才甚于一切,笑道:“这有何不可,卫郎其挥之。”

谢鲲向王羲之一笑:“尔兄不易。”

王羲之微微笑道:“我自不凡。”

卫夫人大慰。

卫郎忽然深深叹息:“昔有高人,龙性难驯,秉旷世之奇才,见杀于王者。九州君子淑女,无不伤之。”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嵇康,皆肃然聆听。

言毕,卫郎抚琴。

卫郎抚琴如抚画,观之良久,仿佛此时他手中的琴就是嵇康当日所弹。想起嵇康虽被杀,犹获柔桑公主,如今我卫玠虽无高风亮节,亦是当世奇男,为何偏无佳丽?

乃长叹如秋风过岭,万木萧萧……

又如冷月飘疾,千山漠漠……

高声长吟曰:“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十指瑟瑟如抚碑文,辨其字迹,惜乎年代久远,青苔爬满了石碑,野草掩没了荒坟,一时琴音低涩,苦意萦回。

王导、卫夫人、王羲之、谢鲲见卫玠伤感如斯,怕他才子多病,为柔情所废,一时着急万分。

卫玠已决意自戕,心情大坏,双手急挥……

琴声璀灿。

似万千**。

魔舞高岩。

衣带穿叉而飞。

长发飘蓬如火苗。

盈盈纤腰。

袅袅美腿。

****漾。

玉臂轻飓如月出晴空。

那琴声如潮。

如松涛。

如泪海汹涌,将红尘淹没。

琴声渐渐衰弱……衰弱……

那人惨笑问天:神女神女,为何弃我?

悠悠白云。

寂寂空山。

那人浮起在泪海之上,随波潋滟……

再也不见那绝世的丰姿,茫茫宇宙空余情恨……

琴声已止,众人犹闻波涛。

谢鲲听此曲大有魔意,惊问:“可是广陵散?”

卫玠狂笑:“广陵散绝矣!谁还会弹?”

“那……”

“此曲无名,是我随意弹耳。”

王导见卫玢挥手成曲,叹为天才。

“卫郎尚能饮否?”

“死且不惧,何况饮哉!大将军,来!”

卫玠举杯遥对王敦:“在下先饮为敬。”

仰头如观星象,长饮如吸花心,竟将满满一大杯酒一泻而下。

王敦见他一个瘦弱书生竟然如此善饮,喜曰:“甚善!”也是将满满一大杯喝下。

众人见卫玠竟和王敦拼酒,皆大是担心。独陆氏父子心中暗喜:喝吧喝吧,喝死你这个狂生!

卫夫人站起,正要说……忽闻异香扑鼻,环佩叮哨,庾氏兄妹联袂而至。庾芳脸上冷若寒霜,似在望着王玉主冷笑;庾亮却满脸是笑:“祝丞相长寿!”

王导愕然:“庾大人请坐……参见世子妃!”

心中实在想不到庾亮如此无耻,敢与其妹公然同行。思量不可失礼,乃率众人拜倒堂前。

襄城公主是晋王长辈,自然不会下拜世子妃,但此时为何席中有三人也纹丝不动,傲若未睹?

须知世子妃即是世子,世子即是晋王,哪怕是王敦在此场合也不得不跪。

庾亮脸色大变:“此三人无礼甚矣,还不拿下!”

王导止曰:“庾大人息怒,此为卫夫人、卫公子与小侄王羲之。”

庾亮到底还不敢得罪王导,变魔术似的又满脸笑容:“原来是卫夫人、卫公子与贤侄!”

稍稍一顿,口中吆喝道:“恭迎世子……”

又是一阵难闻的异香飘来,珠帘飞窜中,晋王世子司马绍昂然而至。

“参见世子!”

“丞相免礼。祝丞相寿享千秋!”

“谢世子。”

王导大恼此三人前来煞风景,十分不喜。

司马绍贼眼溜溜,目光在众人面前扫来扫去,终于发现了卫玠,狞笑道:“不想卫郎也在此!哈哈,哈哈!”

意甚狰狞。

卫玠冷然独坐,恍若未闻。

庾亮脸色又是一变:“说你哪!”

那边王敦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上前:“放肆!今日丞相欢宴,岂容尔辈张狂!”

“嗡!嗡!”大厅中顿时轰然震响。

庾亮悚然一惧,似被台风拂面,骤然倒退在司马绍身后。

司马绍双袖翼起,左右蔽护庾氏兄妹,满脸杀气逼视王敦:“你说什么?”

王敦冷笑:“我说的就是你!”按剑欲拔。

司马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没敢较真,干笑道:“大将军真不愧是大将军。”

“那是当然!”王敦狂笑。

王导苦撑局面,目视谢鲲不已。

谢鲲会意,趋前向卫夫人道:“听说夫人书法奇精,可否赐我墨宝?丞相!书房在何边?”

王导挥臂指曰:“逸少引路。”

王羲之于是拉起卫玠,带着卫夫人与谢鲲匆匆离去了。

司马绍急忙追赶:“卫郎留步!”

王敦忽然大喝一声:“请世子满饮此杯!”飞酒如泻,“扑哧”一声正洒在司马绍的龙衣之上,直淋得前胸湿透,狼狈不堪。

王敦假装失手:“世子为何不接住?”

司马绍见卫玠已远去,恼羞成怒,也端起一杯酒走到王敦面前当众泼出!

“哗!”

王敦满脸是酒汁,胡子眉毛露水滴答。

王敦大怒,拍案而起……

王导急忙离座抱住王敦:“兄醉矣!”

襄城公主亦阻之。

司马绍见好就收,又望着卫玢消失的地方使劲吞了口水,哈哈笑,带着庾氏兄妹复又离去。其异香经久不散,令人闻之欲呕。

王导命儿子们“恭送世子世子妃”,一边向大家陪罪不迭,大王敦太意气用事。

王敦气犹未平,双且如雷,精光四散,将司马绍的背影粉碎成尘埃。

第二天一早起来,卫玠头痛欲裂,几不能言。

卫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心痛不已:“我陪玢儿去太医院吧。”

“好……”

卫夫人转思自己上街不便,叮嘱王羲之好生照看,又派了两名老仆跟着他们兄弟两个。

卫玠与王羲之策马,两老仆执辔。

此时街上的人还不多,太阳刚刚升起。

卫玠仰头望见太阳鲜红如血,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如轻风吹拂窗台书页……

如蝶翼在密林中飞翔……

如深宫残花被冷月照亮……

如北极浮冰渐渐消溶……

“逸少,我有些热,你帮我回去拿一下扇子好吗?”

王羲之看着卫玢迟疑了一下:“好,你等等我。”于是拔转马头,飞驰而回。

卫玠若无其事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大喝:“驾!”竟打马如飞,把两个老仆远远丢下了。

两老仆追之不及,喊叫声中,卫玠的身影已消逝在滚滚红尘里。

卫玠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从来没有。

风呼呼地吹,街两旁酒旗翻飞。

卫玠长发飘舞,长衣亦飘舞,望去若龙马矫逝。

街上的人们惊住了。

何处少年如此狂放如此风华绝代?

啊,是卫郎!玉人卫郎!

一时间大街上人烟密布,群情沸然。担柴的放下柴,买布的拿错布,坐轿的弃轿狂奔:卫郎在那边!那边!

卫玠缓缓地放马长街。

街道两旁的房屋楼宇高高低低,好似古墓连骈。

远处青山隐隐,如旧斑新痕……

他不头疼了。

只是心口有些闷。

卫玠揉胸,恰似捧心西子。

人群四合,层层叠叠呆看卫郎风采。人都知其为绝世郎君,可又有谁知他此时的深深痛苦?

卫玠又觉得心口不闷了。

只是有些肚疼。

肝肠痛断。

寸寸成灰。

卫玠翻身下马,蹲在了街心。

“公子!你怎么了?”

“要不要紧?”

“我们扶卫公子起来吧!”

“不要管我!”

卫玠猛地站起,缓缓远去。

我的腿好重啊……

为何不再有儿时的轻盈?

人群随他远去。

远处青山依旧,故园已非……

二十七年不可谓短,七十二年亦不可谓长,人生何处不消魂?

繁华盛世……

美女如云……

寂寞仙山……

神人居焉……

中原烽火,江南花月,尽为愁媒。

我的一生,注定要为情夭折……

此时红日升起,照得卫郎玉颜如雪!

人群已聚数万,都默默地看着这旷古美男。

建康城中一片静谧,建康城外大江东流……

卫郎长衣翩然,看不见那一双玉足。

卫郎长发飘舞,看不清那一双美目。

卫郎凄迷的眼神似春草凄凄……

卫郎恍惚的微笑似微风袅袅……

卫郎俊逸的身姿如落花之夜的蜂影……

掠过山涧。

一片、一片、一片……

一只、一只、一只……

片片落花似血垂,满山蜂影是我碎裂的心脏在四溅狂飞!

人群也恍恍惚惚地跟着卫玠前行,不觉已到城门口。守城卫戍稀里胡涂地放了行,也加入了前行行列。

卫玠茫然走着走着,双手空空地拥抱眼中迷雾……

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卫公子留步!留步!前面是长江!”

人群轰然闷响,但无一人上前阻拦。

隔得也太远了。

卫郎独立江边。

白衣如雪。

似已飞走。

此地空余幻影。

“世人兮各有美子,荃何以兮愁苦!”

卫郎临江微笑长吟毕,忽如玉龙腾空,从岩上冉冉而下……

长发飘飞,露出了一双清纯的美目……

长衣四散,露出了一身雪白的肌肤……

似冰雕玉琢,卫郎美如神女。

千人惊艳,万人失魂,长江为之倒流十里。

在这投水之际,卫蚧忽然明白了:这二十七年来我苦苦找寻的神女原来就是我自己啊!

“我找到了!”

他轻轻地在心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猛然间恢复了一段远古时的回忆……

玉人消魂,情归乾坤。

其一生风流于此终结……

辉煌宇宙遍是情花。

卫郎狂喜长吟:“虽九死其犹未悔!”乃如长剑射日,轻轻投入长江。

回首但见青山倒立……

江鸟奋飞……

大路纷扬如大树……

飞花溅玉中,卫郎看到了江面上他的倒影果然是神女神女神女神女神女神女……

长江碧波如洗……

那人容颜如玉……

其仙姿绰约于云中……

丽色仿佛兮波里……

双目泠泠似地底寒光射透足心……

脸上笑容烂漫如镜中花溪……

更喜那神女眉心有颗绿痣,艳丽如碧叶遮住红日……

奕奕生光辉。

卫郎之身已逝入波中,其长发犹自飞舞不已。

见卫郎沉波如屈子当年,江南数百名少女也毫不犹豫地拉着手飞跑到江边,向着卫郎消逝的地方投水而死。

卫郎卫郎!我为卿亡!

长江无声,脉脉东流去……

人们哀痛不已,就在江边立下了“卫郎神宫”,以祀吾中华美男。

神宫两旁皆青松翠萝,江鸟宿归于此。

神宫中塑卫郎之像,冰雕玉琢,长衣翩翩,难忘那脸上的微笑,似春风次第吹拂神州……

旁有少女无数,皆**献花,跪吻于卫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