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地方和军方两个部门的联合执法,结局极其失败。早有准备的朱棣在抓捕行动当天,将张昺和谢贵抓住杀掉了。之后,朱棣迅速派人占领了北平九门,进而控制了整个北平的局势。
这个时候的朱棣,已经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中国人做事讲究脸面,所以无论何种烈度的争执,就怕撕破脸,因为撕破脸就意味着可以不要脸。不要脸就意味着可以无所顾忌,双方的角力,也就可以由暗战转为明战。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朱棣在北平起兵,并且打出了“清君侧”(意思是铲除皇帝身边的奸贼)的旗号。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朱棣的这个“清君侧”的概念,固然是受到了当年西汉七国之乱的启发,但理论基础却也是父亲朱元璋的《皇明祖训》。
搬出《皇明祖训》,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证明自己出兵的合法性。既然是按照祖训,要替建文帝铲除周围的奸佞,那么这次军事行动就要有个好听的名字,而不能随随便便地喊一个“南讨”“北伐”之类的烂口号。朱棣的智囊团们搜肠刮肚,想出了“靖难”这个词,意思是平定叛乱。而这场战争,也被后世称为“靖难之役”。
所以说,就怕流氓有文化。明明自己出兵的性质就是以下犯上,是以地方犯中央的叛乱,却要从理论上拔高,说成是自己去帮皇帝平定叛乱。这种杀人又诛心的战术,是中国古代战争中极其重要的环节。战争的合法性问题,意味着古代儒家道德的制高点,提前掌握天下苍生的人心向背。或者至少把水搅浑,让天下苍生感到莫衷一是,感到无论帮谁都是错,不如安静地做一个吃瓜群众,是很必要的。
靖难的战斗檄文一经发出,就意味着南北双方的正式宣战。
这个时候的建文帝朱允炆,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本以为仅靠北平的地方部队,就可以解除掉朱棣的常备武装。即便是偷袭不成,两方开战,区区的北平一城(见图4-2),也会马上陷入四面受敌的窘境。北面是北元的蒙古势力,蒙古人这些年因为零星战斗,跟朱棣结下了不少梁子;西边出居庸关不远,是朝廷的大同驻军;东边走滨海大路,就是朝廷的山海关驻军;北平南面,则是朝廷军队的两个驻军要塞—河间、真定(河北正定)。东、西、南三个方向上,朱棣都面临极大的军事压力,如果朝廷安排三个方向夹攻的话,朱棣也只能窝在北平。然而吊诡的是,从结果来看,自始至终,在三个方向上的朝廷军队,都没有形成真正的合力。
从靖难之役开始的整整一个月内,朝廷居然放任朱棣将周边朝廷据点各个击破,**平了北平四周的通州、怀来、永平、居庸关等军事价值极高的要塞。短短一个月内,随着不断招募和朝廷势力的不断投降,朱棣的军队也从最开始的不到几万,增加到接近十万。谈笑间,燕王朱棣自燕王府始,先控制北平全城,进而控制西起居庸关、东到永平的大片区域,完成了整个燕山南麓的战略布局。
到建文元年(1399年)八月为止,朱棣在北平四围的军事部署基本全部完成,兵马总数同朝廷也没有相差过大。然而即便如此,这个时候,无论天时、地利、人和,还都在建文帝手上。朱棣能做的,仅仅是战斗的第一阶段:据守而自保而已。
图4-2 “靖难军”与朱允炆军队的对峙
此时,建文帝准备从中央派兵,一举**平朱棣。但放眼望去,整个朝堂之上,居然再没有几个能够带兵的将才。几乎所有的军事人才,都在洪武一朝被诛杀殆尽。建文帝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是纸上谈兵的大儒。无奈之下,建文帝启用了年过65岁的老将—耿炳文。
耿炳文,大明开国元勋之一,曾经随同大明开国部队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官至长兴侯。建文帝显然认为这样的老将可以“即插即用”—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耿炳文没有任何先兆地被委任为北伐统帅,另外,装备给耿炳文的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只有十三万。结果,仓促成军的老将耿炳文,率先头部队刚刚到达河北雄县,就被恭候多时的朱棣包了饺子。惊慌失措的南方军队,逃进真定城中,再不敢出来。
虽然首战失败,但此时耿炳文至少还有十万兵马,真定城尚在南军控制中,整个山东、山西和河北大部也牢牢地控制在朝廷手中。后续战争需要的兵马钱粮,也都可以在本地筹集。况且,年轻时候的耿炳文,就从南方一路打到过北方,对华北一带的作战地形和作战规律都了解得非常深刻。然而,建文帝在黄子澄的强烈建议之下,居然免掉了耿炳文的职务。不得不说,这个决定是整个靖难之役中,建文帝在用人上所犯的第一个错误。当然,暂时看来,这个错误还不是最致命的。
接替耿炳文的人,叫李景隆。
李景隆,字九江,大明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嫡子,世袭曹国公。可谓将门之后,但却不是将门虎子,更谈不上有多优秀。他能登上南军二路统帅的宝座,只因为他有个叫作李文忠的爹。
与李景隆相呼应,建文帝又命令山海关驻军,从北平东侧翼进攻永平,以配合主力部队的进攻。两个月战事过去了,建文帝总算想起来,自己在山海关还有军队驻守,而且居然还驻守在北平的背后,能够用来抄自己四叔朱棣的后路。
得到消息的朱棣,并没有被五十万大军的名头吓倒。像朱棣这种极端现实的人,只认实际,不认理论。如果对方势大,那自然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但如果经过军事分析和情报判断,跟对手能够一战,那朱棣也断不会放过歼灭对手的机会。这一次,朱棣告诉自己的部众们,李景隆不过是一个纨绔少年,很容易就可以拿下(“李九江,纨绮少年耳,易与也。”《明史·列传十四》)。还给李景隆的军事行动加了一个预言式和总结式的描述—“景隆色厉而中馁,闻我在必不敢遽(jù)来,不若往援永平以致其师。吴高怯不任战,我至必走,然后还击景隆。坚城在前,大军在后,必成擒矣。”(《明史·本纪第五》)也就是说,李景隆不是来打北平府吗?打就打吧,反正他一个色厉内荏的黄口小儿也打不下来。等老子先去北平府背后的唐山、秦皇岛一带,解除朝廷山海关军队对永平府的围困。然后,等回师的时候,前有北平府的坚城,后有老子的几万靖难大军,李景隆插翅难飞。
图4-3 永平之围
这个对手必败的结论,也许有为鼓舞士气而虚张声势的成分,但面对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敌人,朱棣居然真的按照自己的预言,留下儿子朱高炽守北平,诱使李景隆大举进攻,自己则绕到北平背后,去解永平之围了。(见图4-3)
事实上,朱棣的信心来源于一个和尚。
和尚的名字叫作道衍,俗家名字叫姚广孝。
姚广孝是一个传奇人物,一个真正的古代复合型人才。
姚广孝的家族世代行医,但他从小熟读儒家经典,却又在14岁出家为僧。僧人道衍,后来又拜当时著名的道士席应真为师,系统学习道家的阴阳术数。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姚广孝绝对是学贯中西的人物。
当年姚广孝作为高僧的名声在外,因此被先帝朱元璋选拔,随侍燕王朱棣。不仅仅是姚广孝,其实朱元璋挑选了很多僧人陪同各路藩王一起就藩。朱元璋的本意,是要这些出家人度化实力雄厚、手握兵符的藩王们,劝藩王们向善。然而,到北平之后,姚广孝却因为自己的多谋善断,而成为朱棣最得力的谋士。
削藩开始,在准备起兵但又心有犹豫的关键时刻,朱棣曾经征求姚广孝的意见:老百姓的心,其实是站在建文帝一侧的,怎么办?姚广孝回了非常惊心动魄的一句:“臣只知天道,为什么要看民心?”(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明史·卷一百四十五·列传三十三》)很显然,在燕王起兵靖难这件事情上,姚广孝的话给朱棣吃了一颗定心丸。
此次朱棣东去,解永平之围,将守卫北平城的重担,交给道衍和尚。俗话讲,“僧道妇女,不可临敌。”也就是说,出家人或者女人,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轻易上阵杀敌,而一旦出手,那就一定是非同小可。姚广孝辅佐朱高炽,留守北平,将是对他个人价值的第一次真正考验。
此时此刻的李景隆,正在梦想着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建功立业,列土封侯。而机会就在眼前,他太清楚这次战役的意义了。李景隆手下的五十万朝廷正规军,动用了所有的手段对北平的坚城实施攻击。在最接近胜利的时候,李景隆的手下大将瞿能,乘北军防线不备,已经冲进了北平城张掖门的城门洞,距离北平城破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大将瞿能的战术是“攻其不备”,而统帅李景隆的战术却是“出其不意”。李景隆在这个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想到了幼时的梦想,帝王的赏识,父辈的荣耀……还有破城之后如何处置朱高炽、姚广孝等北军的这帮手下败将。
最终李景隆做了一个决定,命令瞿能撤回南军大营,停止进攻。
李景隆不想白白把这个北平城破的历史时刻,拱手让给瞿能这个无名鼠辈。血气方刚的他,希望第一个率部杀入北平—面前是敌人的嚎哭,背后是南军的大旗。李景隆希望享受这具有仪式感的一刻,这一刻将让他名扬天下。
此时城内的姚广孝和朱高炽,其实也是困兽犹斗,挣扎在山穷水尽的边缘。
有时候战争拼到最后,决定战场胜负的往往就是一念之差。所以,只有一个意志力强大并且信仰坚定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统帅。姚广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性格坚毅,立场果决。今天作为谋士,运筹帷幄的他是如此;一直到多年之后,成为永乐一朝权倾一时的“黑衣宰相”时,拒绝还俗也拒绝金钱美女**的他,依然是如此。这一年的姚广孝,只比65岁的耿炳文小一岁,但他依然精神矍铄,战天斗地。
所以,年龄和体力不是问题,信念和坚持才是问题。
围攻北平城长达两个月之后,李景隆等到的不是城破的消息,他绝望地看到了朱棣回师解围的强大部队。
这支部队,盔明甲亮,旌旗猎猎。
毫无疑问,李景隆这一次的脑洞,让他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