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15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2]建立金国,初生的金国充满活力,在军事斗争中屡败辽兵。而这个时候,历年来在同北方辽和西夏作战中没有占到过什么便宜的大宋,终于看到了趁火打劫的一点希望。如果在这个时候充分落井下石,配合金国一举灭掉辽国,则可以趁机火中取栗。如果运气足够好,甚至能够收回汉人的传统故土—幽云十六州。
前朝的五代,因为后晋儿皇帝石敬瑭的卑躬屈膝,幽云十六州在辽国的契丹人手中已经长达一个多世纪,这始终是大宋历任皇帝的一块心病。事实上,这不仅是一块心病,而且是关系到大宋帝国生死存亡的一件事情。
传统意义上的幽云十六州,又称为“燕云十六州”,在地理上是指长城以南的北京、天津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等地区。打开一张地形图(见图2-1),我们可以看到,在汉族及游牧民族之间的拉锯战中,幽云十六州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这块区域,大概占据
图2-1 幽云十六州
了太行山山脉的北麓以及燕山山脉,是一块天然屏障。
如上,是传统教科书的叙述方式,然而我们读完之后还是一头雾水。从以上这张传统的幽云十六州示意图上,我们甚至看不出这块地方对于华夏民族生存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大片国土而已。
那么我们换一个角度,重新来审视一下幽云十六州的战略价值。
先看一张中国全年400毫米的降水量示意图,如图2-2:
图2-2 中国全年400毫米的降水量示意图
400毫米的降水量线,对于传统中国来讲,恰好是半湿润地区与半干旱地区的区分点,也是古代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天然分界线。很显然,幽云十六州(黑色部分)恰好就卡在这条界限中间。也就是说,不同于我们之前讲到的秦岭、黄河、大巴山等天然屏障隔开了古代汉人的传统人口地理单元,幽云十六州实际上刚好处于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的拉锯区域,秦汉隋唐等汉人农耕文明强势的时候,幽云十六州就掌握在汉人手中,作为对抗游牧民族、保卫农耕文明的“桥头堡”;而当游牧民族意识到幽云十六州的重要意义之后,则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就注定会在这一线反复争夺。一句话,隔秦岭、隔黄河的争夺,无非是农耕民族的内讧,而上升到幽云十六州,则是纯粹的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生存权的厮杀了。
除了400毫米降水量线之外,幽云十六州之所以关键,还在于地形。也就是利用太行山北麓余脉,以及燕山山脉的群山组成的天然地理隔断,这样天赐的自然地理要素,为华夏民族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战略态势。(见图2-3)
图2-3 天然的地理隔断
长期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对于农耕民族的威胁,主要来自正北和西北的草原文明以及东北的渔猎文明,这两个文明无论哪一个要逐鹿中原,都首先要考虑自己的行军路线问题。
我们从宏观来考虑,之前已经提到的华夏龙兴之地—关中是首当其冲的。关中面临的压力,主要来自陇西,无论是“踏破贺兰山缺”还是穿越河西走廊,进攻关中就一定要过陇西。当年足智多谋的诸葛亮,思来想去也是没有穿越秦岭正面进攻关中,而是转而走陇西,再从陇西图关中。所以,陇西是游牧文明在关中方向上的角力点。比如当年的犬戎,就是从陇西出发,一路打到了镐京(今西安市西南沣水东岸),从而灭亡了华夏民族的西周。
从陇西一直往东北方向走,过陇东之后,除了沿黄河的西套平原、后套平原、前套平原等小块绿洲之外,基本上都是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还有阴山以及毛乌素沙漠,这样的地理结构,极大地保证了关中在正北方向上的军事安全。
而从关中往东北过黄河,就到了华夏民族的河东地区。从图上我们可以看到,河东地区实际上是由无数个山间盆地组成的。前面讲到的李渊,就是从太原盆地出发,一路南下渡河,最终打进了关中。除东南部的长治盆地之外,河东地区的运城盆地、临汾盆地、太原盆地、忻定盆地、大同盆地,夹在吕梁山脉和太行山脉之间的这一连串小的山间谷地,像串糖葫芦一样,共同形成一个走廊式的单独的地理人口单元,成为华夏民族的传统农耕区,我们可以称之为“山西糖葫芦”。毫无疑问,游牧民族如果要对山西发动攻击,策马扬鞭跨越阴山山脉,那么云州(大同)将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站。我们放大了看山西这种独特的地理特点,如图2-4:
图2-4 “山西糖葫芦”
从山西再往东,翻越太行山,就来到了一望无际的黄淮海平原,之所以称之为“黄淮海平原”,而不是华北平原,是因为这一大片一马平川而又适合农耕文化繁荣发展的地区,实际从北到南无险可守。太行山以东,除了低矮的山东丘陵勉强算是一块屏障之外,其他如海河、黄河、淮河等天然界限,根本无力阻止北方骑兵的铁骑南下。所以,这块区域往南一直延伸到大别山一线,我们统称为“黄淮海平原”。(见图2-5)
图2-5 黄淮海平原
从图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能够抵挡北方游牧文明的屏障就是燕山山脉。而抵抗的最前沿,就是北京一线。我们用更加精细的地图来看一下。(见图2-6)
图2-6 燕山一线军事防务
如图所示,从北京(幽州)来看燕山一线的军事防务的话,往西过昌平、居庸关[3],遏制北方草原力量经过张家口地区往农耕区的渗透。后世的蒙古灭金之战,就是在居庸关附近进行了大量的军事行动。往北出密云、古北口,扼守华北的北大门,用以防备辽东地区渔猎民族可能的远程偷袭。这条路线,也正是明末清初,皇太极率领的清军,绕开正面战场袁崇焕的“关宁防线”,战略迂回对明帝国首都北京进行骚扰的路线。这次迂回,也最终导致了袁崇焕[4]人头落地。从幽州往东,也就是军事上最容易想到的一条路线—经唐山、秦皇岛,过山海关,就是出辽东的大路。
所以,燕山一线防守的重中之重,就是幽州,也就是今天的北京。
图2-7 幽州和云州
云州和幽州,就像是两个水龙头一样,分别为农耕文明扼守着来自北方的游牧文明的袭扰。中间以太行山这个巨大的“屏风”为界,各自保卫着山西像一颗颗糖葫芦粒一样的小块盆地,以及黄淮海地区长达几千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旦阀门失守,则来自游牧文明的铁蹄,会像洪水一样**,分成东、西两路,对农耕文明进行劫掠和破坏。(见图2-7)
综上所述,其实所谓幽云十六州,最要紧的是幽州和云州。
我们再回过头,重新研究一下山西的地形图—看起来连成一串的山间盆地,其实大同盆地和其他盆地之间,仔细看,是没有连在一起的。大同盆地和忻定盆地之间,隔着高大的恒山山脉。过恒山,就必须要过天险雁门关。所以,平面地图学历史的弊端就在这里。比如金庸的小说大家都在看,但是有多少人并不了解,恒山派的小尼姑们,其实一直以来就在萧远山跳崖的雁门关附近修行。而且不仅如此,当年八路军扬名天下的平型关大捷[5]、火烧阳明堡机场[6],其实都发生在这里。
所以,即便云州失守,云州所在的大同盆地全部沦陷,实际上农耕文明依然可以退守雁门关,从而可以从容地布置第二道防线。而山西境内一个个串联在一起却又保持相对独立的山间谷地,则可以充分运用步步为营的战略方针,顽强地御敌于国门之外。反观幽州,一旦北京沦陷,则就意味着几千里的战线无险可守,农耕文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将彻底沦为游牧文明纵横驰骋的疆场和杀场。
所以,如果“幽”和“云”之间作对比的话,更加重要的据点是幽州。
简单来讲,拥有了幽云十六州,进可以经略东北、内蒙古,退可以拒险自守,保住华北平原的汉人传统农耕区域。即便是敌人大兵压境,敌众我寡,那么有太行山和燕山群山之中的雄关漫道,也可以极大程度地迟滞游牧部落来去如风的骑兵,让中原王朝有充分的时间调集更多兵力,部署更大规模的反击。
前面讨论的是幽云十六州的气候和地理条件,我们还忽略了更加微妙的一点—幽云十六州,同时也是战马这种特殊军需物资的储备基地。
中国古代的传统马场有三个,凉州(今甘肃武威)、幽州以及云南。此时的凉州在西夏人手中,云南在大理人手中,幽州又长期为辽国所占据。当然,富裕的大宋人,往往可以用互市通商的方式,来从边境口岸获取良种战马。但是,由于土地利用率的问题,和平时期的大宋帝国,不太可能用大片的南方水田耕地,来维持一支庞大的骑兵常备军;而战端一开,战马这种特殊商品的贸易,就会像今天的石油、军火一样,在进口上受到战略竞争对手极大的限制。
正因为如此,北宋王朝的战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捉襟见肘,军队战备的侧重点在步兵而不是骑兵。以步兵为核心,大宋的军事科技工作者们,尝试了各种适合步兵的阵法战法,研究了最先进的筑城方式,还有主要用作近距离防守的火器等。也就是说,北宋军队擅长防守而不是进攻,擅长城防而不是野战。缺少良种战马,是导致这一后果的原因之一。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幽云十六州的问题,都让北宋政权如坐针毡。
为了幽云十六州,即便是再渺茫的赌局,也值得一试。况且,年轻的大金朝气蓬勃,宋金合力,老迈的辽帝国几乎是败局已定。
对于宋帝国来讲,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