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王夫人来找凤姐,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囊来,说:“你瞧。”王熙凤一看是个带**画的香囊,忙说这不是我的。
王夫人说:“我也知道不是你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因为显着自己和凤姐没管理好大观园。
凤姐说:“如今只能慢慢察听打探一下,看园中到底如何。再有,如今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岁数大的了心就大了,生出些想法来,若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不如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人。一则保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以省些用度。”
王夫人叹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如今先叫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她们快快暗地里访拿这事要紧。”
凤姐听了,一时就把周瑞家的和其他四个陪房来的媳妇叫进来——都是王夫人陪房来的。王夫人又叫来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这样显得检查更公正——本来这事也是邢夫人捡了这香囊,在问责王夫人和凤姐,等于是嫌她们没管好。那么,检查也应该带上邢夫人那里的人。何况邢夫人一直就对凤姐有意见呢。
这王善保家的正因为素日进园去丫鬟们不大趋附奉承她,她心里很不自在,要寻她们的不是又寻不着,这时候就说:“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早该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她们把天闹下来,谁敢哼一声。”
王夫人说:“这倒是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
王善保家的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在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在跟老太太一起走,我不曾说什么。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张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
王善保家的便说:“不如此刻叫了她来太太瞧瞧。”
王夫人说:“宝玉房里常来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她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于是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她到园里去把晴雯叫来。
小丫头片子答应了,去了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因为连日不舒服,没怎么妆饰,就跟着来了。
王夫人一见她钗堕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不觉勾起火来,冷笑说:“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奇异,便知有人暗算她了,就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王夫人说:“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作什么!”
晴雯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是看屋子。我原说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我闲着的时候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去吧!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
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就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随后,王夫人就叫凤姐带着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一起入园,喝命将四门关上,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捡起。不过抄检出来的都是些多余剩下的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说:“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汇报给太太再动。”接下来就到怡红院中来,宝玉问凤姐,是怎么回事。凤姐说:“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所以来查查,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查查就去了疑了。”
那王善保家的等人搜了一回,又看见几个箱子,问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于是问:“是谁的,怎么不开了让搜?”袭人等刚要代替晴雯开,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把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上尽情一到,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得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特别之物。于是跟凤姐往别处去。
凤姐对王善保家的说:“我倒有一句话,薛大姑娘那里,是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于是,一边说,一边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经睡了,忽报有这些人来,也不知何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经进来,忙按住她不许起来,说:“睡吧,我们就走。”这边且和黛玉说着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就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地抄检了一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又到探春院内。探春见了,就说:“我的东西你们可以搜看。我的丫头的东西,却不可以搜。我是最歹毒的,她们的东西都由我收着,她们一针一线自己也没有,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也都抄了的日子有呢!你们今天早上不是议论甄家,说他们家里以前好好就自己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周瑞家的便说:“既然如此,奶奶咱们走吧,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说:“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天再来,我就不依了。”那王善保家的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因此走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角,故意一掀,嘻嘻笑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
凤姐见她这样,忙冷眼止她。只听“啪”的一声,王保善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说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脱裙,拉着凤姐儿细细地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给探春系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
探春冷笑说:“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我就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吧。这个老命还要它做什么!”
探春喝命丫鬟说:“你们听她说了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不成。”
待书等听说,便忙出去说:“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一旁笑说:“好丫头,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
众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到服侍探春睡下,方才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暖香坞里住着惜春,惜春年纪小,尚未识事,吓得不知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她。检查完之后,就到了迎春的房里。迎春已经睡了,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于是往丫鬟们房里来了。因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凤姐倒要看看这王家的亲戚可有藏私没有,于是就留神看她搜检。等把司棋的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刚要盖盖儿时,周瑞家的说:“等一下,这是什么?”说着,就伸手举出一双男子的袜子和一双缎子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边是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一起递给凤姐。凤姐最近出于工作需要,也开始努力识字了,所以颇认得了几个。看那帖子上写着: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经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个消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方便说话。千万,千万。再有,所赐香囊两个,皆已收到,特寄给你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罢,不怒反乐,说:“你是司棋的外婆,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诉说:“司棋的姑妈嫁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凤姐笑说:“这就是了。那我念给你听听。”于是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要拿园内丫鬟们犯的错,好报复她们平常不趋奉自己,不想反拿了自己的外孙女,又气又臊,就反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就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众人见了这情景,都笑个不住。只是此刻夜深,也不便盘问,于是都回去安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