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宝钗来找李纨,说:“只因我妈妈身上不自在,我今儿要出去陪着她老人家夜里做伴儿。要去回 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说,等老人家好了我横竖回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想是宝钗看见园里有事,就借口搬出园去住了。却是乱邦不居的意思了。
一时又有人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史湘云和探春也来了,大家让座毕。宝钗就把要搬出去的一事说了。探春说:“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回来的,就是好了不回来也使得。”尤氏笑说:“这是什么话,怎么撵起亲戚来了?”
探春冷笑说:“正是呢,有等着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互相好,也不在非得死住着才叫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说了一会儿,尤氏就从李纨这里走开,到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正听王夫人说呢,说江南甄家怎么获了罪,如今被抄了家了,拉回北京治罪。甄家还来了些人,把一些东西送到了宁国府贾珍那里去了。贾母听了,就很不自在,恰好见尤氏来了,就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八月十五怎么赏月是正经。”于是商议怎么过生日。
过了两日,正月十五,赏月的日子到了,晚间,贾赦、贾政、贾珍、宝玉、贾环、贾兰等一干人一起簇拥着奶奶贾母,过这边到大观园里来了。贾母上了台子,焚香拜月已毕,说:“我喜欢运动,赏月在山上最好。”于是,就众人扶着贾母,往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
一时爬了上去了,这大厅名叫凸碧山庄,因为是从碧色是山上把碧色凸起来的。厅前平台上已经刚有人抓空摆上桌椅,都是圆的,取团圆的意思,周边用屏风半遮了。贾母居中坐下,往左是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往右是贾政、宝玉、贾环、贾兰,而迎、探、惜和黛玉湘云等美女,都在贾琏和宝玉之上首插入座了,大家团团围坐。
贾母命折一枝桂花,有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花落在谁的手里,就喝一杯酒,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花。鼓声响了两圈,正好落在贾政手里。贾政只得饮了酒。众姐妹兄弟都你悄悄地扯我一下,我暗暗地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什么笑话。
于是贾政笑说:“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为见贾政从来不曾说过笑话,所以他能这么一说,本身就是一件极够能笑的事情,而且还是“怕老婆”,也真是难得。贾政于是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就在朋友家睡了。第二天醒后,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里赔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她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她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所以今日肚子里有些犯酸恶心呢。’”
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酒,送给贾母。贾母笑说:“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意思是,喝黄酒会心酸,喝烧酒不会,所以你们今天喝烧酒,免得明天回家见了老婆给舔脚的时候又要吐。
于是又击鼓,却落在了宝玉手里。宝玉因为贾政在座,非常难办,心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就说我没口才,连一个笑话也不能说,更何况别的,这就是我的不是。若说得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会油嘴滑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于是站起来说:“我不能说笑话,求改个别的吧。”贾政说:“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若好,就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拦着:“好好的行酒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说:“他能的。”贾母听说,说:“既这样,就做。”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说:“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这样的堆砌字眼,要另有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本也是这样想,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给贾政看。
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他这样,知道不会是有什么大不好,就问:“怎么样?”贾政为了让贾母喜悦,就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够雅。”
贾母说:“这就不错啦。他才多大,非要他当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鼓舞了。”贾政说:“正是。”于是叫小厮从书房取从海南岛带来的扇子两把去,好给宝玉。宝玉忙拜谢,仍旧坐下。
于是依旧坐下来行令。
这次是在贾赦手里花停下了,于是只得喝了杯酒,开始说笑话。就说道: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赶上一次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懂脉理,只说是心火,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就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说:“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说:“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说:“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得多呢?”
这个笑话有玄机,正刺了贾母,贾母也是对老二贾政好,不喜欢老大贾赦,还让他在偏东院住着,老死不相往来,正是有“偏心”。
众人听完这笑话,都笑了起来。贾母也只得喝了半杯酒,半日笑说:“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莽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接下传花就传在贾环手里了。贾环就做了一首。贾政看了,倒也觉得意思奇罕,只是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高兴地说:“可见是弟兄了。发言作诗总属于邪派,将来都是不顺着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们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们两个的‘难’字,却是讲作难以教训的‘难’。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弟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等人都笑了。
说着就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就说:“你们都走吧。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怠了他们。而且也二更多了,你们走了,我和姑娘们再多乐一会儿。”贾赦等人听了,就不再击鼓,又大家公进一杯,方都出去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