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秋高气爽,水莲的老公秦禹洲带他的姨太太高氏来吃东西。点了莲子汤和带馅豆皮。
广诚见了,上前客气招呼:“秦老板就点两样?小店的瓦罐鸡汤也不错,要不要也来一份,泡上一把炸馓子,香得很哪!就算小店请的。”秦禹洲摇着手笑道:“我点这两样是有讲究的。”广诚满脸都是笑,道:“秦老板能不能说来听听?也教广诚一手。”
秦禹洲用筷子指着刚上来的豆皮,说:“豆皮油重,要是来一碗鸡汤,那就油上加油,二者互相相克,美味反而没有了。”他见广诚认真在听,得意地接着说:“不过吃豆皮时,要是来碗伏计米酒这样的甜东西,就格外爽口。这叫做:绿叶牡丹,相得益彰。我现在要了更高档的清炖湘莲,和豆皮配起来就是珠联璧合了。”广诚不在意他卖弄词藻,对他的论点连声叫好,说:“秦老板说得好,东西是要这么搭配才吃得舒服。我明天就把两样配起来卖,每份便宜他几分钱!”邻桌的客人都附和着称赞起来。
秦禹洲见店里桌子几乎多了一倍,墙上也挂了些字画,楼上不断传来装修的“咚咚”声。他含着一嘴东西,尖瘦的脸上被满嘴的食物撑起两个大包,用筷子点着楼上对广诚说:“曾老板生意又要做大了。”
广诚连忙客气,“饮食业是小本经营,周转快,不像秦老板做布业的大本钱。”秦禹洲也客气地说:“哪里谈得上什么大本钱,不过是拿着别人的银子,帮他们挣钱,自己赚几个辛苦钱啵!”
广诚面带诧异表情,“那周转资金不是股东们的么?”秦禹洲大口咽下满嘴的豆皮,神秘地笑道:“股东给的那点本金,哪里够应付那多流动周转。流动资金一大部分要靠贷款融资。做布匹生意,从交定金购进开始,先要看行情想法把好的、翘的‘求爹爹、告奶奶’地多进些来,愁进。接下来就反过来了,要想法卖出去变成钱,又愁出。供货的、放款的催上门来了,把他们好吃好喝稳下来,自己就该要赔着笑脸去催还大买主压下的货款了。不催不行啊,压不起!催狠了,又怕得罪了买主,愁回款。这一进、一出、一压,比本钱不晓得大了几倍。没有面子找几个有钱的主子借钱,哪里能活得下来!这是最大一愁,愁钱。”
广诚“哦”了一声。他以前对这些也并非一无所知。但饮食业周转快,流动资金压力远没有秦禹洲说的那么大,何况他一向依靠自己,量体裁衣,点滴积累,慢慢做大,很少借贷。秦禹洲注意到广诚的反应,得意地说:“做生意一天就离不开进货、出货、催债、借钱四件大事。拿借钱来说,先要有人肯借给你,借了钱就要交利。但我把住一条,就算是火烧到眉毛,高利贷还是借不得,这点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广诚被说到心事,叹了口气,说:“自上海打仗以后,江浙的银根紧了,武汉就跟着受穷了。你数一数,餐馆垮得只剩几家?店主们要不是借不到钱,那个愿走到这一步?”秦禹洲道:“曾老板经营有方,却还能体会同业的难处,真是难得。我听你楼上敲得响,又在扩大装修了?” 广诚苦笑了一下:“我这铺子看起来热闹,还不也就是撑着。我和几个朋友合计在楼上办个旅社,这不,还不是资金不够。”秦禹洲一脸不相信的神情,摇头笑道:“怎么会呢?像曾老板这样有信誉的业主,哪愁借不到钱?”
广诚不禁又苦笑了一下。其实他真要开口,也是有地方能借得到钱的,比如说童家,只是他觉得那样不仅是像欠了人情,简直就是像在索要人情,还不如找个纯商业的贷方更合意,可他需要的不是往日的那点小数目,那里去寻?
秦禹洲对广诚的处世方针是不问自知的。像广诚这样看重颜面、讲究诚信的生意人,绝非那种见利忘义的“杀熟”之辈。他们往往越是面对有交情的朋友,便越是避免谈钱,这样才有利于交情长期维持。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动,便试探了一句:“曾老板想找人贷款?”
广诚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他和秦禹洲没有太深交情。况且他懂得,天下没有白吃的好果子的。所以他紧接着就很谨慎地补充道:“除非条件合适……”秦禹洲爽快地说道:“我在商场上多年,朋友多。曾老板信誉又好。你的事,我一定会放在心上。”
秦禹洲几句话,让广诚感到希望。他很需要加速让“大智旅社”开门,租金开支压力实在不小,一天就得拿数十元养着,如果旅馆能营业,少说一天也要收入大几十元,靠店来养店,他就会满盘皆活。
不料他回家后兴冲冲地讲述给静娴听后,静娴却一脸疑云。她虽只见过秦禹洲一次,却不知怎的印象不怎么好。便说:“淑兰的爸爸人太‘活’了,他说的话你就句句相信吗?”广诚不以为然地说:“借钱给我,又不是要我拿钱出去,怕什么?条件不好我不借就是。”
静娴不再多言。广诚自己却疑惑起来,因为他知道静娴说话不多,识人方面却很少错误。他一向很尊重她的意见,男人的气魄加上女人的精细,一向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
这周末的赛马规模是最大的。广诚忙到傍晚才回。在云樵路口,正好遇到了送每周返家的女儿去渡江的姚水莲。淑兰所在的“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已被组建进了新校“武汉大学”,正由武昌东厂口迁往珞珈山校区。淑兰见了广诚,很远就喊着曾叔叔,仍如小时一样热情和活泼。广诚停下脚步,和她们母女寒暄了一阵,又回答着他们关于昭萍的提问。
他忽想起秦禹洲说起的事和静娴不以为然的态度,便有意向水莲透漏了两句。谁知水莲一下竟涨红了脸说:“你们男人生意上的事呢,我从来是不过问的。不过你可想好了,这社会上呢,什么人都有的,不是个个都像你广诚这样实心眼的。”
一边的淑兰听到,大吃一惊。她虽知道父母长期不和,却没想到母亲在外人面前这么明显地否认自己的父亲。而且还注意到母亲话中不经意带出一句“广诚”的亲昵称呼,足以显见他们之间的交往远非自己所知的那么简单。他们有她不知道的神秘的过去吗?快嘴的淑兰不做声了。
水莲送走淑兰回到家中,不想秦禹洲竟坐等在屋里,刚见她进门,就大声嚷道:“你到哪里去了,我都等了快两个钟头了!”水莲沉下脸道:“你那么忙的人,怎么会有空到我这里来?”秦禹洲道:“来找‘通成’曾老板谈点生意上的事。淑兰呢?怎么今天就走了?”水莲懒洋洋道:“这周他们迁校,提前了一天休息,你从不问她的呀!”秦禹洲硬锵锵地说:“淑兰的事,一点都不和我商量,我好歹是他老子,还不如外人了,以为我什么都打听不到。你两个是不是都商量好了?”水莲没好气地答道:“对,好不好是她自己选的,我不能再让她像她姐姐,让你嫁到个生不如死的地方去。”秦禹洲大声说:“那潘家一大家人,等着他毕了业当医生那点薪水去养。医科要学六年哪,晓不晓得?淑兰毕业了还要等一年哪!晓不晓得?下江人,小肚鸡肠的。淑兰嫁了要跟去的!晓不晓得?”水莲冷冷地说:“嫁了当然要跟着走,下江又不是坏地方,我要能去,也跟了女儿去。”秦禹洲气得往太师椅上一靠:“你光说些气话。那姓潘的说过聘礼的事没有?要多少嫁妆?”水莲瞪了他一眼:“做生意啊?卖女儿啊? ”秦禹洲烦道:“你怎么句句都要顶我?淑兰是我养大的,白给人吗?”水莲反讥道:“你养大的?她中学读的哪所?学校门朝哪边开?她的大学怎么走?每月给她多少伙食钱?她穿多大的鞋?”秦禹洲加大了声音:“你这个人,句句都是吵架,烦死人了。”
秦禹洲沉着脸坐着抽烟。水莲突然问:“你卖布的,跟‘通成’的餐馆老板有什么生意做?”秦禹洲本想顶一句,“我的生意你管什么?”转念却想缓和下气氛,并表现下自己的能耐,答道:“有人向我打听大智路口的那排商铺,说愿意投资,哪晓得早就被姓曾的抢先买下了。没想到他那个小破馆子那么大胃口。为这我还特地去了‘通成’吃了顿东西。” 水莲越发担心他在打广诚什么歪心思,说:“他那个‘小破馆子’?我们可是看着他靠自家一点点白手做起来的,越做越大。你秦家倒是有钱哦,到你手上怎么越做越难?三个门面让出去两个,还好意思痞别人!”
秦禹洲见老婆帮别人说话,越发酸溜溜的,抢白道:“你们汉口女人怎么总喜欢帮外人说话?我听说,曾广诚不过是前年淹水时囤积面粉,发水难财才出大了风头,还进了商会,当了个什么糖业分会的副会长咧!一个汤圆馆子,值得了几两银子?”水莲反唇相讥道:“水难财?你水难赔了?那水才救了你的命呢!你不是靠淹水,怕还要出洋相!以为我不晓得:把些霉烂了的布做心子,外面裹些泡了水的好绸布,骗了保险公司多少钱?你柜上卖的英国布,都是换了标签的东洋布!你还好意思大门上贴着标语‘誓死抵制日货’呢!呸,别以为什么事都瞒过了我的眼!”
秦禹洲见水莲揭短,有些急了,截住水莲的话说:“你说着说着又来了,拿次不吵架行不行啊?”见水莲不再回击,他才又减小了些音量,说:“好!告诉你,曾广诚现在急于扩大营业,想开旅馆,要我帮忙找借贷呢。‘通成’信誉好,不正好有人想投资吗?我把线牵成,我可以搭他的车,截他一万应我的急,免得看‘老庆华钱庄’逼债的那副嘴脸。”
水莲一听,原来丈夫打的这个主意,觉得太不地道,不禁喝道:“姓秦的,你莫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人家老曾把你当朋友,他家昭萍可是我们淑兰从小要好的姊妹,你莫要害别人吃亏了连我们的女儿一起骂!”秦禹洲自知失言,连忙说:“我当然会先告诉老曾,要他同意才那样哪,周转一下,哪会吞他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