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诚生意越做越顺,又打算实施田爷的一年前的建议,把已租下的五个门的二、三楼都利用起来,办一个颇有规模的旅馆。旅馆不用雇很多人手,而来住的房客自然会有一大半要在“通成”吃饮食。死房子就会变成活钱。就像是田贵义说的、养个“哑巴儿子”为自己赚钱。退一步说,就算旅馆利润不好,“通成”的客人多了,营业地盘不够,照样可把二楼拿来营业。
不过旅馆最好要个独立的一楼门面,又还得和已有的二、三楼相通,这有点伤脑筋。他于是想再去租下公新里通道“高头”(靠南)的那几幢刚建好的三幢三层楼房。
大智门一带人气虽说已经大有起色,但是一来在汉口还够不上江汉路、花楼街、汉正街那些老街热闹,二来水灾打垮了大量投资者的信心。省银行新建这批临街门面房虽说漂亮高大,却叫好不叫座,眼看要完工了,却还不见商家踊跃租赁,充其量只愿意租个一楼门面。省银行不得不在报纸上刊登广告,许诺降价和优惠。汪科长来喝鸡汤时还专门找广诚动员,这给了他难得的良机。
广告登报的当天,广诚就和田贵义到湖北省银行签下了“买天不买地”合同。三栋中,靠公新里过道的一幢一楼作为门面,挂招牌。而相邻靠“高头”的两栋,他只要了二、三楼和一楼的后半间(一楼是隔成了前后房的),那两栋面街的前半门面房由银行租给了别的商家。广诚仔细合计过,一个门面就要相当于二三楼的钱,而他只要其中一个门面挂招牌就足够了。
签合同那天一切顺利,他们很兴奋,回来一路都谈论着改建和装修计划。才到“通成”门口,淘气就从店里迎了出来,说:“有两个师傅在店里等你半天了。”
这时淘气身后走出两个外貌有些怪异的人,都满脸挂着笑容。其中一个个子很高,比常人高出一个头,又比较瘦,脖子特长,转头看人时好像脑袋可以一下扭到背后去似的。另一个却刚好矮胖,憨憨笑着。
周末放学回家的昭舫正好也闯见,如果不是二人穿着破旧,他差点当成是报上登的那对新走红的喜剧谐星韩兰根和殷秀岑来了。他极力忍住笑,一个人飞快跑回家,想赶快把这有趣的事讲给两个姐姐听。
那高瘦子对着广诚说话了,汉口话中带有很浓的江苏口音:“我们俩是前花楼那边‘桂香楼’的红案厨子。去年大水,我们店拖不起,做垮了。现在我两个丢了饭碗,都晓得‘通成’好,我们想来曾老板这里找碗饭吃。”广诚一听心头暗喜,却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店至今都还没有做酒菜生意,没有请红案师傅的。”说完看着田贵义。
矮胖子心切,慌忙对田贵义开口:“曾老板,我们白案、跑堂也能做的。我们都在汉口做生活好多年了,在汉口成了家,就住在单洞门那边,是有根有底的人。现一家老小都靠我们养活。只求老板收下,做什么都可以。”听口音,也是下江人。
田贵义已经懂了广诚的意思,无非是表面冷淡些,免得工钱谈高了,就说:“站着不好说话,二位,来后面坐着谈。”
两人跟着他们到公新里六号一楼堂屋,在八仙椅上坐下。田贵义先说话了:“‘桂香园’一向还卖得不错的,怎么就关了?”高瘦子说:“唉,要不晓得内情的人看,倒像还热闹。按说老板为人也还不错,就是哪有像曾老板这样的本钱。淹水前,就已经快拖不起了,他要我们先回家,等水退了再说。我们原指望等水退了,他可以招我们回去,哪晓得他说‘桂香园’不办了。”矮胖子接口道:“曾老板,从黄陂街到长堤街,大半个汉口,三个铺子里头垮了两个,我们靠手艺吃饭的都惨了,整整一年饭碗没得啦!”田贵义道:“我不是曾老板,我姓田,这位才是。”
两个人见认错了人,连忙又起身施礼。广诚道:“不客气,请问二位尊姓大名?”两个还没完全坐下去,却又赶忙站了起来。高瘦子说:“我免贵姓钟,叫钟云泰,他们都叫我钟长子。”矮胖子说:“我姓姜,姜立金,都喊我姜胖子。”田贵义道:“钟师父谈吐,倒不像是做活养家的人。”钟长子不好意思地说:“不瞒老伯,我家原来也有点殷实,小时候还读过几年私塾,认得些字,也常读点歪书。后来几个叔叔吸鸦片,把个家败了。我十一二岁就逃荒到无锡,算我运气好,拜到了师,从学徒做起,说起来,这都有二十年了。”
田贵义点了点头,慢慢地说:“二位师傅,我们‘通成’还没有开红案,因为小吃进料、储料都很好算计。一开了红案,要由来的客人点菜。客人胃口千般万种,那就得算好每天要预备几多鱼、几多肉、哪些青菜、哪些佐料。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板眼能算清楚这些,不备着,又怕客人点到了,会得罪了客,砸了招牌,备了嘛,卖不完又怕要臭要坏。所以还不敢开红案。”他没说其实厨师非常难请,不是手艺不怎么样,就是开的工钱太高了。
钟长子哪里想到后两条,就事论事地赔笑着回话:“田爷,酒菜比小吃赚钱得多,小吃做得热闹,辛辛苦苦赚得到几个?您驾比我们有数的。您要不信,红案一开,只消做两三天,您心里就有底了。您驾这里离菜场近,公新里后面出去就是那么大一个集市,买菜比我们前花楼还方便。有些不常用的菜,等客人点到才去办都来得及。”
田贵义摇头道:“话是这么说,中午买菜倒好办。餐馆的生意一大半是在晚上,那时集市都散了,哪里有得买?哪里会好办?我看不好办哪!”
钟长子一听有些急了,连忙接口说:“田爷,这您驾不消担心。菜场那边,常卖菜给你的人一做就熟了的。有了您驾大买主,哪个不想赚钱?他们会想尽法子让你看得上。只消几天,他们就比你还清楚,哪些好卖,哪些您驾说要就要,每天该先送几多,预备几多来为您驾应急,又哪些该到下午才送。您驾是等菜送来,挑了、点了才付账,您说的那些,哪用你老自己去操心咧?”
广诚听钟长子说得在理,而田贵义却故意反着说。他虽不懂“欲擒故纵”的讲究,却也听出名堂了,不由得从心底佩服自己的管家。心想着隔壁“祁万顺”,年初就开始卖些简单的下酒菜了,已经吸引过去了不少客人,不能不说是家门口的冤家!而“祁万顺”备菜的做法,就和钟长子说的差不多。
田贵义换了个话题问:“那请问二位擅长什么菜系?”钟长子说:“您老问菜系,我们都是下江人,当初拜师学的是淮扬菜系,就是你们说的苏菜。不过在武汉,讲菜系讲多了,生意反倒不好做。武汉来往客人天南海北,什么口味都有。只能看客人的味口来做,不能单做独一样苏菜。”他扳起手指:“其实川、粤、苏、鲁四大菜系,不过是不同地方,特产不同,弄出来不同口味。”
田贵义笑了:“你是说,因‘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才弄出来菜系?”
钟长子一看田管家笑了,顿时大为放松,接口道:“是唦、是唦!湖北是鱼米之乡,什么都不缺,又吃山,又吃水。”田贵义又一笑:“不错不错,吃的东西多。依你说,要是同样的鸡鸭鱼肉放在这里,哪个菜系做法都差不多喏?”
钟长子一听急了,他哪是这个意思,连忙摇着双手,说:“不是、不是!怪我没有说清楚,同样的东西,各菜系做法是大不相同的。要说起来,四大菜系的讲究是‘锅上面的功夫’,湖北大师傅考究的是‘锅底下的功夫’。”
田贵义认真地插话:“嗯,锅底下?么功夫?”钟长子连忙掰着指头说:“就是‘火候’啊!比方说炖、焖、煨、焐,外行看来,都是加水一煮,其实这里头,讲究大了,几句还说不仔细。就是一个‘蒸’菜,看是什么菜,配料和火候也大不一样。”广诚听得高兴,站了起来。
田贵义点了下头,说:“这么深的学问?真是隔行如隔山!”姜胖子插话了:“田爷,客人点菜的时候,茶房先要学会看客人是哪里人,想法弄清他的味口,告诉厨房。要是北方人,就口重,又喜欢葱蒜;云贵川来的、湖南的,都喜欢辣;广东人就吃得淡、鲜;下江人离不开糖,又喜欢带点酸。我们都是打听了是哪里人,才敢选料下锅的。”
田贵义还是装作不懂,又问:“二位师傅说了好多,我也听懂了要‘因口调味’。那二位到底拿手做哪些菜呢?”
钟长子找到机会表达,好像来了劲:“苏菜菜谱上的,我们多半都会做。先说鱼菜吧!湖北人吃水产讲究只吃‘有甲有鳞’,所以‘桂香楼’菜谱上就把‘松鼠鳜鱼’摆在第一。还有糖醋鳜鱼、葱烤鲫鱼,清蒸鲥鱼,白汁元鱼,一大堆。再说点别的,像油爆大虾、清炖甲鱼、莼菜鱼片、雪花蟹汁。这当中虾菜最好卖,便宜,起锅也最快。不过,这里头,像鱼片刀工麻烦,甲鱼费火费时,除非做席,平常一般都不备。对客人就说是要先预定、才能保鲜活,这样说,他们是听得进去的。”
田贵义又问:“就鱼虾?”钟长子忙又说:“鸡鸭鱼肉我们都能做。鸡鸭菜有扬州卤鸡、三套鸭、溜子鸡、南京的金陵盐水鸭、板鸭,苏州的八宝船鸭,这都是又可以单点、又可以上席的大菜。肉菜有肉脯、松子肉、樱桃肉……再有,当初‘桂香园’虽说是苏菜馆,可菜牌上也写着川菜的肉丝、肉片、猪肝、腰花炒菜和鲁菜的烧卤。这些菜做起来容易,等的时间少,客人点得也最多。卤菜又能先做好,放几天也放得,上桌快,也特别好卖。”
田贵义又插上一句:“那素菜要不要呢?”钟长子接道:“当然要啊!客人每次都还喜欢点个把素菜。您驾莫小看了素菜,那是大有名堂的。时新青菜又好吃又好看,堆头大、还卖得出价。还有豆腐、面筋、笋、蕈,是素菜的‘四大金刚’!这些我们两个都能做。”姜胖子插进话说:“光说没有用。曾老板和田爷要是不信,只管点了,请田爷派人买了料,我们当面做出来。”
广诚点了下头,就选了松鼠鳜鱼、油爆大虾、樱桃肉、炒腰花和一个苏式家常豆腐,一个烧茄子。后面两个素菜静娴做得最好,广诚暗地要比较一下,好看看两个的手艺。当日让两个说出一应采购的原料,由田贵义记下。又请两个吃了顿便餐。
田贵义等两人离开了,对广诚说:“上了红案好是好,但是点菜喝酒的人恐怕远不如吃小吃的多,占桌子的时间长,你细想过没有?”广诚笑着说:“自从田爷说过要走‘三步棋’,我都想了十几年了,哪会没想清?我打算,以后小吃还是我们立家之本。你看豆皮、瓦罐鸡汤卖得多好,又热闹,起码赚了场子!田爷,现在托你老的福,赚了几个钱,我们把胆子放大点,通成的二楼也可以腾出迎客嘛!明天试过,要是他们两个手艺可以,您就和他们谈工钱。”田贵义明白了广诚决心很大,连说知道。
次日钟、姜二位特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前来。广诚和田贵义跟到“通成”的厨房里看了片刻,钟、姜才刚展示出刀工,就看出确非泛泛之辈。广诚和田贵义便到六号堂屋的八仙桌上去放心等候。
最先上桌的是松鼠鳜鱼,但见盘中的鱼活像个竖卧盘中的松鼠,昂首翘尾,外翻的鱼肉经油炸后,色泽金黄,酷似茸茸的松鼠毛,姜胖子把盘子刚放到桌上,紧跟上来的钟长子端着油勺将滚热的糖醋卤汁淋浇到菜上,只听到“松鼠”吱吱发出声来。田贵义忍不住低声叫出“好!”广诚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筷子点着菜,对田贵义说:“田爷,请!”
接着上来的是两道“快菜”,油爆大虾艳红挺括,虾壳爆裂突起,肉壳若即若离,入口一舔,壳就脱了。虾肉又鲜又嫩,咸鲜中略带甜酸。广诚边吃边说道:“这是杭州的做法了。”田爷却另有所钟,道:“你看这腰花真是又嫩又香,切得也真见刀功。”
等兼有无锡豆干和苏州甜食味道的苏式家常豆腐和茄子端上来,广诚已经把这当成一次美食享受了,豆腐卤汁丰富,味道鲜甜,软糯适中,两个人几筷子就吃了半盘。这时最后一道樱桃肉上来了,其实就是红烧肉,只是小如樱桃、色泽红亮、嚼在口里又香又软,只让二人连呼美味。
广诚吃得高兴,把二位厨师喊来面前,问这些菜里面还有什么讲究。姜胖子说:“这几个菜当中,腰花其实是属鲁菜的。我们说过我们别的菜系也能做的。”田贵义不住地点头。钟长子说:“怕您见笑,我们学徒时,师傅告诉我们说,当年乾隆下江南,想吃鱼,偏偏鳜鱼是敬神的祭品,厨师怕宰杀‘神鱼’犯忌,所以就把鱼做成了松鼠样子。我们在‘桂香园’的时候,点这个菜的人格外多。”
广诚给田贵义丢了个眼色,自己起身进账房去了。田贵义用手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二位辛苦了,请坐下休息下吧。两个师傅手艺不错,只是二位想开多少工钱呢?”
钟、江拘束地坐下,互相望着,大半天不敢开口,互相推诿着,连脸都红了。结果还是钟长子吞吞吐吐地说话,他提出的工钱要求竟只有“通成”二等员工的水平。
广诚在里面听说后,忙叫田贵义到里面去,说不可亏了人家,就按一等员工工资,小费照分。田贵义到外间向他们说出后,钟长子两眼发直,姜胖子喜上眉梢,高兴得一跃站起来。姜胖子口才不如钟长子,但出语没什么城府,连说他们两个原只想有个活做,他们自己开的是在“桂香楼”要求了几年都没有同意给他们的工钱,还生怕会说高了,很少听说老板说出的工钱比自己要的还高的,可见曾老板心怀仁慈。广诚听得满心高兴。两个厨师谢后,当下就去抢着做活去了。
几天后,店里开始出售卤菜和各式菜肴,门口也打出了“承办酒宴”的启事。钟、姜二位开始掌勺。
汉口退水后,工厂店铺很多开不了门,失业人数大大增加。人们手头拮据,吃东西的人也少了。“通成”虽说一直在正常营业,顾客数量却不如水灾前。但是由于广诚和田贵义的努力,“通成”的新品种在不断地增加,随着鸡汤和酒菜的推出,兴汉家酒坊的酒也供应大增,“通成”的档次明显提高,利润也在上升。
一切均按广诚的期望在发展。到1933年,凡外地来汉的客人,十之七八知道武汉有家‘通成’。除原来静娴传授的莲子汤、淘气的面食外,市上盛传“通成”的厨师有“四大金刚”,被称为章狗子、胡豆皮、钟长子和姜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