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劲昌静静地躺在堂屋大门的灵**,如睡着了一般。灵床两侧披麻戴孝或跪或坐的十多个男女是他的孩子,一个个眼睛哭成了红桃儿。两只大燕在门口低空盘旋着,喳喳叫,惊恐的望着室内梁上的鸟巢,那里有它嗷嗷待哺的孩子。
肖劲昌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他和老伴像育雏的老燕一般,把儿女们一个个喂得羽翼丰满,便独守了空巢。儿女们办完婚事不几日,就小两口手牵着手,笑盈盈地拦下江、浙、沪方向的大客,三年五载难回故土一趟。肖劲昌为此着实困惑了一阵子,这位心地善良、幽默风趣的庄稼汉,孩子就是他的心头肉,娃娃们从小到大他没舍得拍过一巴掌。夏天天热,两张并排的凉**坐得全是孩子,他和老伴被分割成两个阵营,成为圆心,一边讲着故事唱着乡谣,一边噼噼啪啪悠着蒲扇,到最后一个小精灵呼呼入睡时,夫妻俩眼也涩得胶粘了似的,在底下铺的草帘上倒头便睡,直到东方既白。
而今,这些孙子孙女们更是他的心头肉。这些孩子刚满一周便被他们的父母送回乡下,大的哭,小的叫,吵得邻居们不得安宁,背地里称他家是幼儿园,而肖劲昌却毫无感觉。渐渐地,孩子们读完小学又上初中,他却从不在农活上使唤他们,相反,在吃喝穿戴方面依着他们,恨不得把家中能吃能喝的东西全填进他们的肚子。“幼儿园”的开办,也让肖劲昌家端午、中秋、春节过得热闹非凡,千里之遥的十多个后代排着队往家打电话,他在电话这头就乐得胡须直翘,连声说着家里都好,家里都好,不要牵挂,一整天都处在亢奋之中,专往闲人成堆的搓麻将、打纸牌的地方转,年龄相仿的老杠头这时就嚷嚷开了:“真舒坦啊,看你脸色我就知道,你家孩子们又给你打电话了,对不对?”肖劲昌大嘴一咧说:“你没喝醉,对咧。我几个孩子全来了电话呢。”说着,掏出20元钱,往老杠头口袋一塞,一屁股挤在板凳上,嘻嘻哈哈搓起了麻将。
“真舒坦”是他的绰号,源于他一次从上海回来。那年冬天,他把孙子辈的几个孩子摆渡一样地护送到江、浙、沪,“周游列国”一晃就是十多天。他的儿女有上班的,开小店的,还有经营网吧的,挣不了大钱,但手头挺活络,从小路上花个几百元,人手一辆电动车或摩托车,闲暇时,在老乡圈子里一转悠,吃着鸡鱼肉蛋,喝着啤酒黄酒白酒饮料,打着麻将二八杠,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大盖帽走在跟前看都不看一眼,哪像老家农村,摸个纸牌派出所都得抓,熬个米花糖工商税务人员跟在屁股后面,要求办证办照付税付费?肖劲昌左脚下长途汽车,右脚才落地,就说大城市的好,最后一句话总是:啧啧,那才叫真舒坦!经老杠头一传神,“真舒坦”这个绰号就在思乡八邻传开了。
“真舒坦”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在同龄人中,他是最累的,也是最苦的,青年时期,两手空空走出父母筑就的巢,与妻子累死累活,一次又一次的盖起土坯草房,六个儿女要吃要喝要穿要上学,哪个孩子不培养到实在考不取为止?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讲脸面且重情重义的他倒好,女孩子订亲一分钱彩礼不提,男孩子订亲对方要多少他就给多少,当最后一个男孩完婚的那天晚上,他扳手指头一盘算,乖乖,他净欠亲戚朋友四万多元外债,相当于十万多斤稻谷!他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每年春天,子女们的邮局汇款陆续飘到肖劲昌手里,邻居们羡慕得眼睛红红的。一个孙子辈的一年寄养费一千元,去掉学杂费、服装费和避免不了的医药费,就没有了生活费。肖劲昌摸着娃娃们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有你们在我跟前,这就好,这就好,只要爷爷奶奶累的动,就有你们吃的。
肖劲昌领着老伴,在那二亩四分地内扑腾着,犁、耙、割、收样样都要上场。那年秋季,他扛完最后一袋稻谷,眼一黑便倒在地上,临时眼斜嘴歪,乡镇卫生院治疗了近半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所幸这次高血压发作仅冲击了面部神经,四肢没有大碍。
终究是伤了元气。72岁的肖劲昌,腰一天比一天弯曲。
最小的一个孙女,从他夫妇身边呼啦啦飞走的那个暴风雨之夜,老伴突然心脏病发作,手足无措的他,打了几个求救电话,不是拨错号码,就是无人接听,他就跪倒雨地里,对着狂风高喊、呼救,微弱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雨撕成了碎片,只有天知道!待几位老弱不堪的乡邻赶到时,妻子已经咽了气,肖劲昌傻傻地坐在床前,双手抱头......
他的情绪一天天低落。滴酒不沾的他,尝试着喝起白酒。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
这年阴历五月初四,是他73岁的生日,也是他与妻子金婚纪念日,一大早,他到集镇上买了两瓶白酒和几样荤菜,回到家就不声不响地忙活起来。半天时间,他没有接到期盼中的电话,就仿佛被掏空了心,的确,自打孙子孙女们不在身边,他的儿女电话一年比一年少,唉,不怨孩子们,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他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中午时分,他关上大门,酒菜上桌,碗筷放了两套,他开始自饮自斟,不!是两人对饮。他吃一块菜,也给对面的碗里放一块,斟一杯酒,也给对面杯里倒一碗酒,喝着,唏嘘着,老泪悄悄流出,就在他开启第二瓶酒的时候,突然,他脖子一歪,一头倒在桌上,一阵呼噜声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