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在 另 一 世 界 倾 诉(1 / 1)

怒放的生命 代应坤 2293 字 3天前

那个并不黑暗的冬夜,我纵身一跳,便燕子一般地从八层大楼飘然而下,然后是身体与水泥地面之间的撞击,但撞击声不大,以至于楼上楼下、前楼后楼的人,当时没人发现我的这一举动。

我僵硬的躯体就这样静静地卧在那,但灵魂早已走出躯壳,人世间常说的魂不附体以及灵魂出壳大概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冬夜真静,静得让人产生大哭一场的欲望;冬夜的风真凉,吹在身上锥心的痛。我想同身边的花花草草叙叙话,无奈枯萎的植物进入冬眠状态,保命要紧,不屑于或不敢于同我对话,怕白白耗费体内仅存的那点点贮能,万一来年春天长眠不醒,跟我岂不成了同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自然的植物或者动物没有不愿意活着的,我理解它们。

我选择死亡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种无奈。我一直认为,我之离去,对自己,对老师,对同学,对家人,都是一种解脱。正因为如此,我才在遗书中这样写:“爸爸,妈妈:我的死亡,不怪老班,不怪E同学,更不怪学校,我不知道该怨谁,但就这样做了,请二老看在不孝的儿子,曾经让你们脸上争过一次光的份上,不要找任何人吵闹……”

是的,我曾经让父母亲骄傲过、自豪过。小学到初中,我一直是优等生,堂屋墙上挂满了我的荣耀。村里的人夸我头脑聪明,老师同学们说我天智颖慧,其实我心里明白:哪是!全凭着我“三更灯火五更鸡”。那年中考,我以总分714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近百年历史的国家级示范高中——HG一中。领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哭了,在人们看来,进了这所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名牌大学。我更信。

我到HG一中报名那天,初中的老班带领几位课任老师,一大早来到我家,带来了学校奖励我的1000元钱,并租了一辆小车把我送到学校,替我缴费、领书、铺床,这种慈父般的关怀让我激动不已,我暗暗发誓:好好学习,报效师恩。

高中的学习生活枯燥而又紧张。周六整天和周日上午学校还在上课,除了一日三餐和晚上可怜的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整个人被埋在书堆里。学生公寓十一点半统一熄灯,我们就用手电筒在被窝内偷偷看书,一学期下来,眼睛近视度大增。一些家庭经济条件较为宽裕的学生,干脆在校外租房,身后还跟着一位专门负责饮食起居的家长,名曰“陪读”。我的爸妈是农民,起早贪黑地经营着几亩责任田,一年的纯收入也就三、两千块,每月给我三百元钱,吃、穿、住、行、买书全含在内了,可对于我的父母来讲,已经是竭尽全力。这点钱对于其他同学来说,只够他们买零食的,或者不抵他们两件名牌衣服钱,我不去攀比。我明白,来这里读书的,不仅仅有全市最优秀的学子,也有为数不少的官员子弟和富商子女,分数并不能把他们挡在校外,不菲的扩招费、借读费他们付得起。每逢节假日,校门口就会摆起“车阵”,车子一辆比一辆高档、漂亮,但我却不敢细看,因为我一看到这些车,看到车上坐着的那些因营养过剩而大腹便便的人,我就会想到爸妈黝黑的面庞,单薄的身体。

我的年龄在增长,疑惑也在增长;我的用功时间在增长,可学习成绩却在负增长。入学HG一中时,排名榜上显示,我的分数位居1800名新生中的前200名;可到了高一期末考试,我的排名降至1280名;高二期末考试前两个月,我偷偷跑到校外跟另一学生合租了一间10平方米的待拆迁房,没日没夜地干,您猜怎样?期末考试成绩在1100名理科生中,只排到820名,老班说,上二本都难;这次模拟考试,我竟然有三门功课未达到及格线,全班82名同学中,我和另两名借读生统统进入校后一百名!争强好胜而又极其负责任的老班,脸色阴沉了好几天。

果然,那天下午放学时,老班让我到他办公室去。

他的面部表情很复杂,既严肃又含有慈父般的那份关爱。他问:为什么成绩直线下降?————高二以来,他至少这样问询过三次。我说:我天天都在努力,可不知为什么,越学越退步。他说:你的心里负荷太重,精力难以集中哦。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却不是一个称职的学生,你的大脑中不仅存有课本、作业,还装有你的爸爸妈妈和在外打工的妹妹,甚至还装有……。老班欲言又止,我的眼睛突然潮湿起来。平心而论,他前面几句话总结得没错,但后面没有点出来的部分,大约是说我与三(18)女同学C————我的初中同学,有恋爱关系。不错,我俩接触的是比较频繁,每两周总要找个半天时间,到校园外面的大沙河,一前一后的溜达,敞开胸怀地谈,仅此而已,这也叫恋爱?

以下是我们经常探讨的话题:

———有老师在课堂上公开说,上课节奏快慢,只会为中等以上成绩的学生把握,成绩差的同学听懂与否,老师是无法顾及的。一句话,升学率要紧,既是政治指标,又是经济指标。

———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比如,全校性的期末、期中考试,学生被贼一样的防着,考场不按班级编排,却按上一次的考试成绩顺序编排,图得是彼此没有抄袭的机会,优等生和差生一看考场便知,这不是一种歧视吗?

———呵呵,成绩差了请老师吃饭都难心。我们班的D同学,他的爸爸去年专程从农村赶来请老师,老师说忙,没赏脸;今年又来请,你猜怎样?只有老班和生物老师参加了,一桌菜剩在那,咳,给我们吃多好!

———哎哎,我有一个发现:初中阶段科目少,内容浅,凭着实干就能考个好名次;高中阶段呢,实干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主要的还是靠智力、巧干。A同学跟我住一个寝室,该玩就玩,该睡就睡,有时还看看金庸、古龙,成绩却一直稳居班上前三名。哪像我们……唉,不讲了,越讲越来气......

丝丝缕缕都是愁,剪不断,理还乱。在这个注重结果不太注重过程的特殊时代,失败者是注定没有辩驳权的。世俗往往给了人们这样一个错觉:在单位上班的,混不出个一官半职来,可能就是跟领导关系不行;在农村种田的,家境状况不好,大约就是好吃懒做;在校上学的成绩靠后,必然是顽皮或没把心思用到学习上……人们很少会把天灾人祸、自然因素、客观条件考虑进去。事实上,真正混出个一官半职的,只能说明他机遇好、命好,他为国家作出的贡献未必就比常人大;而那些实做实累依然不能改变贫困命运的耕田人,大多倒是善良而又听话的;至于在校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在帮助别人、团结同学方面,往往令一些“尖子生”不能望其项背。———人们啊,你有什么权利把人看扁、看死?

因为一次次地被人看扁,一次次地被无形的世俗推搡,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才想到逃脱。而下面发生的事,无疑是一种催化。

那天下午,体育课,两队人马踢足球,E同学带球,我顺势一个侧铲,他倒下,嗷嗷叫。几分钟后老班来了,阴沉着脸,冷冷地瞅了我几眼;十几分钟后,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和一位穿着考究的胖妇人驱车赶到,看样子是家长,他们一边说着牢骚怪话,一边把E往车上抬,我傻傻的站在一旁,脸发烫,腿在抖。

晚自习,我一个字没有入脑;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次日早读课,老班把我叫出去,让我准备4000块钱。说医院已经收了E的4000元押金。老班还告诉我,E同学爸妈都是城区吃“皇粮”的,话比较难讲,已经向学校发出通牒:务必保证E高考成绩不退位。

我心里猛的一沉,小腿肚不听话的又抖了起来。

下午放学后,我向老师请假,搭上回家的农用车。

爸爸听了我的叙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句话不说;妈妈听毕,双手捂脸跑进屋,倒在**就哭。我清楚,几年前妈妈患慢性肾炎病欠下了一万多元钱的外债,这两年我读书又举债七千多元。要不,我那16岁的妹妹也不会离开初二教室,到浙江打工。

爸爸把仅剩的26袋稻谷拉上街,卖了,换了2000元钱,交给我,让我好话多讲,剩下的一半,家里继续筹。

好话是讲了,但E同学的妈妈却尖着嗓门满脸怒气地说着怪话,要不是老班居中讲情,2000元钱她是不会收的,她认为不是我们拿不出钱,而是我们“肉头带把子”,不愿拿。

回到教室,已是上午第三节课,同学们以一种异样的目光偷窥我,我只有低头。

两天后,老班又让我付剩下的2000元钱,他建议让我爸爸负责此事,免得我跑来跑去影响学习。可他那里知道,乡下人怕官,生性懦弱、胆小怕事的爸爸,见到村干部尚且浑身不自在,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见E的爸妈。

这次回家只拿到800元钱,是妹妹从浙江汇过来的。

没想到,这次E的妈妈再也不顾老班的面子,横竖不收这笔钱,弄得老班好不尴尬。

我只得再次请假回家,让爸妈想办法。

我向爸妈说:再凑不齐,我就不到学校去了,反正也没心思看书。

爸说:钱归钱,上学归上学,你爸我活过45岁,跟谁耍过赖?

我说:可是现在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耍赖。

爸爸不吭声了。

又是一夜未眠,我的双眼熬成了兔子。

爸妈的气色也不好,病恹恹的。

一家人也不说话,家里面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几乎窒息。

吃过早饭,爸妈劝我上学,我说不干。妈妈把书包递给我,我把书包甩在地上,爸爸弯腰捡起来,放在我肩上,又被我甩下,爸爸吼了声“反天了”,顺手劈脸掼我一巴掌。——我长到19岁,这是第一次被爸爸打!

我跑到**,蒙头大睡,但我没有哭!

中午11点多钟,爸爸从邻村以二分的高利,借到了1200元钱,总算凑齐了2000元。我顾不上吃午饭,直奔那个令我胆战心惊的医院。

交了钱,我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相反,心里头堵堵的。坐在教室内耳边总是回响着爸爸叹息的声音:“人要脸,树要皮”、“一钱一道箍,没钱急得哭”、“人,死得穷不得”,眼前交替浮现出爸妈无可奈何的面容,E妈妈刀子一样的眼睛,还有老班烦躁而略带责备的表情……直觉得眼皮下面像坠了铅,不知不觉,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嗵”的一声,桌子猛地一颤,我被惊醒,全班同学傻傻地看着我,桌下满是我的书,看来老班是用拳头猛击了我的课桌。他当着同学们的面,狠狠地批评了我,从没有过的愤怒,他让我写一份检查,并要通知我的爸爸明天来学校一趟。我理解老班。在高三的关键时刻,我这个差生,太让班级丢脸了,也太让老师分心了。

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过,我晕晕乎乎第一个跑出教室。一整天汤水未进,却也丝毫感觉不到饿,真是怪了。走到三(1)班的教室后面,忽然想到上一年度坠楼自杀的那位二年级高个子姑娘,大脑的荧光屏不由得一亮,心中竟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窃喜。有书上说,死是生的另一种形式,死是生的终极结果,既如此,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尤其像我这样注定一生没有出息的人,赖活着何如早死?另一世界或许不分贫贱,不摆等级,没有太多的烦心事。想到这,我三步并做两步往回跑,谢天谢地,教室门还开着,值勤班干正往外走,冲我笑笑。我就一个人坐在教室,写我的检查,好难写,写了近半个小时;我又给爸妈小妹写封信,约1000字;我想给C同学写几句,又怕给她招来是非,算了吧!写毕,一看电子表,时间尚早,还不是行动的时候,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而闹得大家彻夜不眠,不想。

哦,教室的灯要关了,要不然爱多事的传达室老李头知道有人在教室,准会上楼,别坏了我的事。黑夜中,我好冷哟,我悄悄地抹着眼泪,悄悄地踱步以御寒。

子时来临了,另一个世界正在向我招手,我得启程。这一时刻我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自踏入小学大门的那一天起,就暗无天日地累,不仅学习累,心理更累,真的是累够了,该休息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希望我的故事能够成为校园内的最后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