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与台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坐在会议礼堂台下一角，新当选的阮副县长在默默地想。他是第一次以副县长的身份来市里开会。市四大班子领导分坐两排，一个个神态自若而又略带威严。坐在前一排居中的那位，自然是一号领导，跟县上开会一样。
多媒体音箱内，欢快的轻音乐不知疲倦地跳动着，给肃穆的会场增添了几分活跃气氛；四位统一着装的礼仪小姐，两手交叉在腹前，站在主席台两侧，似笑非笑的，不时为台上人员添水；几个着牛仔服背“兜兜包”的摄影、摄像记者，在走道内摆弄着各种姿势，选择拍摄角度，一时间台上眩光闪烁。
阮副县长又想，这阵势跟我在县上的大礼堂也没什么两样。
有区别的只是会场的台上台下。
端坐在主席台上，往下一瞅，那黑压压的人哪，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你，眼中流露出敬畏、仰慕、信任，让你不飘飘然都不行。偶尔也会碰到异样的眼神，讷讷的，幽幽的，略带些满不在乎，那多是接近二线，工作做得不出色，而又自以为是的老同志，人数极少，可以忽略不计。
念报告，那是一门学问。声音大了不行，显得有些粗犷；声音小了也不行，太书生气，基层的同志以音定人，别误以为你工作缺乏魄力。只有以男中音不紧不慢的宣读，才显得庄重而有品位。通常是，一个自然段读完，台下就会涌出一阵海啸般的掌声。特别是坐在台下前几排的同志，手都拍红了。现在的领导都很忙，比当年的华威先生还忙，往往这边大会还没有结束，那边的工作又来了。秘书悄悄走上主席台，附在耳边嘀咕几句，说是上级有人来检查工作，下榻在漓江宾馆，不去不行。你还得跟书记、县长交换一下意见，带着办公室主任、主管局局长和秘书，在人们的注目礼下，走下主席台。身后，又是一阵热辣辣的目辐射。
想到这，阮副县长莫名其妙地笑了。尽管他上任才半个月，但对这一套路已经不陌生了。
阮副县长在担任镇党委书记时，就把坐在主席台上做报告，发号施令视为一场没有着装没有声乐的折子戏。会上的有些提法、有些要求，会后自己想想都有些忍俊不禁。诸如，计划生育工作，按现行法律、政策，不给搬东西，不给收押金，不给罚款，镇村干部对于计生超生户，无证生育户，不按时妇检者，简直是老虎吃刺猬——无法下牙，但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困难自己克服，办法自己想，出生性别比高了，政策符合率达不到，对不起，村支书、村委会主任、包村镇干一个也脱不了干系，轻者扣发当月工资，重者来个纪律处分。又如，镇里推广沼气试点，花钱从县能源办购置了器具，免费发到农户家中，老头老太太们就不买这份帐，随手往猪圈一扔，再也没有了下文。到上级来检查验收时，连夜发动镇村干部在公路边选择几户好讲话的人家，走一下过场，蒙过去就行。蒙不过去，是要杀鸡给猴看的，村书记、村主任、包村镇干部统统来个行政警告处分，把处分文件传给检查组。但不出一年，该重用的还得重用，用圈内话说，这叫挥泪吓马谡，革命同志该保护的还要保护，不能因一时一事断了人家的前程。毕竟跟贪污、受贿、男女关系问题有别，但受委屈是必然的事。
阮副县长就这样云里雾里的想着，若无其事地摆弄着会议材料。身临其境，他感受到会场上台上的副处级干部，跟台下的副处级干部，简直是没法比。在台下，你就等同于一般干部，没有人向你露出讨好的笑，也没有人把摄像机、照相机对准你狂拍狂照，甚至没有人会主动向你茶杯里加水。阮副县长只觉得嘴粘呼呼的，有些渴，但倒水的服务员一时半刻又到不了跟前，只有忍着。
音乐停了。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几分钟后，市分管招商引资工作的副市长抑扬顿挫的声音，在礼堂内回响。
最后一个会议议程是颁奖。在《喜洋洋》的轻音乐曲中，十个礼仪小姐手捧奖匾，一字形排开，迈着轻盈的步子，鱼贯而入主席台，与台上的首长们联手完成了颁奖任务。意外的是，上年度招商引资工作后三名的区县和后十名的乡镇也被授牌，只不过是黄牌，主持人念过名单后，见场上气氛有些不对劲，便说，因时间关系，黄牌在会上不颁发了，散会后相关单位自己拿。阮副县长耳根一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他将要领两个黄牌。初任副县长的他，感到肩头猛得一沉。
好不容易盼到会议结束。阮副县长夹着包低着头，在人群中急匆匆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一个开着夏利轿车的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他面前，喊：“师傅，上来吧，城区三块钱一个人。”阮副县长皱着眉头，摆摆手，径直朝前走。不到百米，又有几名中年妇女挤眉弄眼的围上来，问是否午休，他摇摇头，只顾走路，岂料几个女人尾随其后，拽着他的包，向他推荐起“小姐”来，他脸色一沉，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开！”吓得几个女人直吐舌头，作鸟兽散状。渐渐地，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
副县长，参会者，外地游客。在市里开了这半天会，角色不断转换，阮副县长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时时处处是副县长。这半个月的副县长让他感觉到过得好累好累，他想把这副县长的面具卸下来，扔到一旁去，还自己曾经轻松自然的面孔，但是事与愿违，就像刚才，想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烦恼反而更多。现在社会，达官贵人与平头百姓过得都不容易。
手机响了。秘书打电话说，大家都在餐厅内等他呢。他才知道，只顾漫无目标的行走，把吃午饭这档子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