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无 所 适 从(1 / 1)

晏君调回县城的第二个年头,作为工作组成员,他再一次来到了东河镇。

那天,县委组织部选派乡镇“三个代表”学习教育活动工作组成员,身为农业局局长的晏君自然也在其中,他被派往原工作单位——东河镇人民政府。这是他的老根据地,人熟,地熟,情况熟,组织上大概看中的正是这一点。他在东河镇工作的时候,书记、镇长一身兼,人事、财经大权手中掌着,那才叫牛气!振臂一呼,各个办公室都会有动静,人们不一路小跑到他跟前,那才怪呢。在他高效率、快节奏的工作氛围下,东河镇各项工作在全县排名朝前,锦旗、奖状、奖杯摆满了大会议室。为了工作,他重用了一批人,也处分了一批人,老实可靠的计生办副主任,被他一下子推到纪委书记的位置上;风风火火、敢闯敢干的政法办尚得彪主任,被提拔为副镇长;机敏、睿智的轻松村支部书记柴茂先,五年后成为招聘镇干。经他处分的人有好几个,小到停职和党内警告,大到记过、记大过甚至留党察看。晏君提拔人也好,处分人也罢,从不带个人色彩和私人恩怨,全部就事论事。不错,他的性格是粗暴了些,批评人也不注重场合,但他从不记人旧账,从不算计人,用他自己的话讲,他是一个全身透明的人,所以他在东河镇任职的五年里,全镇上上下下对他既敬佩又畏惧,他也就飘飘然,不自觉地把自己与老父亲作一番比较。

父亲从19岁时开始任大队书记,一直干到60多岁,得罪了少数人,也照顾了多数人,为了扒塘修渠,甚至还同大户人家的户主比过锹锨。在位时,他下队到了哪儿,哪儿都有热情的村民围着他,邀他共进午餐、晚餐,他也就不客气,掀起锅盖就盛饭,不问好歹吃个饱。谁家添人进口,红白喜事,请他到场指挥,他也就乐呵呵的接受,忙得比主人还要凶。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赋闲在家,看着两亩三分地,乡邻们仍然没有小瞧他,大事小事还要找他拿主意,拍板子。老伙计们杀只鸡、宰只鸭的,也忘不了找他去喝上一顿红枣泡酒,然后搓上两圈麻将。

可是,晏君这次到东河镇一趟,使他再也没有了与他父亲相比的勇气。

这一周时间,他想要见到的人,都见了;不想见的人,也见了。从表面上看不出,以前经他一手栽培的同志,和被他骂过、处分过的同志,对他有什么特殊的表示。第一天,大家见了面,拉拉手,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事;第二天,相互见面,连握手打招呼都省略了,这让晏君多少有些不悦,跟他在这里任职时相比,反差太大了!偏偏工作组的其他几个同志又跟在后面嚷嚷:到你的地盘了,你也该发动群众,犒劳我们一下,县里规定公款招待不准喝酒,但没讲私人招待禁酒……活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十天时间稍纵即逝。

工作组即将返城的头天晚上,寂寞无聊的晏君坐在旅馆的被窝内,拨通了柴茂先的手机。柴茂先连声说抱歉抱歉,这几天因为工作太忙,也没去看望老领导,改日到县城登门拜访吧。晏君顿时语塞,没有了言语,只得说谢谢,你忙你的。他又拨通了尚得彪的手机,和弦音乐响着,就是无人接听,他怏怏地收起了手机,再也没有勇气拨动阿拉伯数字。

一夜无眠。

次日上午,他把所带的衣物叠叠整整装进方便袋中,跟镇长、书记、党政办主任打个招呼,乘单位车子回到家。

他把他的困惑诉给妻子听。妻子笑了,说,很正常,这年头有几个人重情重义的?再说了,你在东河镇工作时,跟阎王一样,人们见你噤若寒蝉,有几个打心眼里尊重你?不过是怕你手中的权力罢了。现在你在局里,要不改掉那狗脾气,恐怕退休后走在大街上,没有人搭理你。

晏君沉思了一会,想想也对,便顺口说,我试试吧。

于是,他开始在下班时间,同局里的小青年打“八十分”,打“跑得快”,输了划老鳖或者在鼻子上贴白纸条;他一改十年滴酒不沾的习惯,三两、二两地叼起了白酒,有时候喝得眼珠跟金鱼一样;他不再板着脸,老驴上墙都不笑,而是尝试着开玩笑、搞幽默,甚至与同龄人议论脐下三寸……卸掉那张局长面具,融入大伙中间,他果然觉得过得轻松、自然、有滋味。

但他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在下属面前说话越来越没有份量。许多事情安排以后,几天后还棚在那儿没有落实,他发了几通脾气,甚至想骂娘,但下属们依旧嗤嗤的笑,翻不起一点波浪。有好几次,他走在办公室外面,听到有人背后小声议论他,甚至称他为“眼镜局长”。

那天,他怒气冲冲地赶回家,朝妻子发起了冲天火焰,妻子问清事情原委,又是一脸满不在乎,笑着说,你这算什么?我们单位的“毛一把”,戴个近视眼镜,脾气还挺大,对人又刻薄,你猜人们背地里叫他什么?四只眼!连我都这么叫。

晏君懵了。他决定回乡下一次,当面请教父亲,挖掘一下他们那个时代的领导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