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运对这对恩爱的夫妇却有点残忍。
1957年,傅雷被划为右派,从此以后,他的生活中时不时地就要经历批斗,连他的儿子傅聪也不能幸免。
祸不单行,也许是受不了当时的政治环境,傅聪在国外演出时,从波兰出走英国,更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自然倒霉的仍是傅雷。
对于出走,傅聪在1980年回忆这些往事时,也说明当时的处境和心情:
我是被逼上梁山的。1957年整风反右时,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挨整,他在上海,我在北京,我是从波兰被召回来参加整风反右的。我写了个检查,后来我仍被允许回波兰继续学习。我走后,对父亲的批判越来越扩大化了。我在波兰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说。1958年12月,我留学毕业,如果我回来,势必是‘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可是我和父亲都不会这样做。当时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当然,对我的走我永远是内疚的。
现在我们重读这段历史,也许傅聪的出走还是幸运的,不过现实的讲,傅聪的出走也加速了傅雷的死亡。家里有个叛逃海外的儿子,文革一开始,傅雷更加深陷囫囵。
1966年8月30日深夜,一群红卫兵闯进了傅雷的家,这次他们终于抄到好东西,在阁楼上,他们发现一个小手提箱,箱子里面搜到两样东西——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海报。
小镜子后有蒋介石的头像,海报上则有宋美龄的照片。
其实这个箱子是傅雷的小姨子寄居在此的,但傅雷只能保持沉默,只说这个箱子不是他们的,他知道,说出真相后,将连累更多的人。
接下来是审讯和继续抄家。9月2日上午,傅雷夫妇被拉到大门口站在长凳上戴上高帽子批斗。这次巨大的身心侮辱,让傅雷决定以自戕的方式告别人世,同时,他也不希望他的爱妻因为他受到伤害。
1966年9月2日深夜,上海,傅雷的家。
傅雷夫妇写了封遗书:
人秀(指傅雷的大舅子,即朱梅馥的哥哥朱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写完遗书后,傅雷吞了一把毒药——药的剂量足以使他死亡——与他的夫人做暂别。朱梅馥把他搂定,担心剧毒会使他本已衰弱的身体再受太多的苦痛。他摇摇头,他的心在说:“我已然听到那歌了。”……她凑近他,觉察到气息已渐渐微弱,朱梅馥确信她怀中的人听到了“这缕恬静的声音,不久也朦胧入梦了”,于是把他正正地放在沙发上坐好。
她站起来,把绳子搭过窗棱,小心地结好一个套儿,她侧过头,见傅雷头仰着,像是睡熟了;这才再把头钻进去,用足尖拨到了垫起的凳子……
那封遗书本在上海某机关密藏,傅雷的二儿子傅敏和朱人秀多次索要而未准,直到1985年4月发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