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鸡足山日记 后(1 / 1)

鸡足山是著名的佛教名山。明末,遁世而参禅的风气很盛,鸡足山也处于其发展史上的鼎盛时期,众多的学问僧皆聚于此,鸡足山成为文化热岛,具有时代和地域上的典型性。

徐霞客曾两次上鸡足山,第一次登鸡足山是在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二日,次年一月二十二日离开,在山上住了一个月。而他在结束滇西的考察后,于当年八月二十二日重上鸡足山。鸡足山也是他一生旅游的终点。本篇即是记录他第二次在鸡足山上的生活,其中的记载相当珍贵,详见《滇游日记十三》。

徐霞客重登鸡足山,对鸡足山的风物和文化又做了拾遗补阙的查访。加上他在丽江接受了木增“以书求修《鸡山志》”,对鸡足山的了解更加细致深入。但是,这时的徐霞客因长期的野外生活健康受损,双脚不良于行,而且长期相伴的仆人顾行又偷走他的钱物逃跑了,接连的打击让徐霞客心力交瘁。自此,徐霞客再也不能继续他酷爱的野外考察,但他却坚持创修《鸡山志》。直至崇祯十三年(1640)元月,丽江土官木增派人用滑竿把他从鸡足山送归故乡。

二十九日 为弘辨师诞日,设面甚洁白。平午,浴于大池。

余先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①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半月前以为虱也,索之无有。至是知为风,而苦于无药。兹汤池水深,俱煎以药草,乃久浸而薰蒸之,汗出如雨。此治风妙法,忽幸而值之,知疾有瘳机矣②。下午,艮一、兰宗来。体师更以所录山中诸刹碑文相示,且谋为余作揭转报丽江。诸碑乃丽江公先命之录者。

【注释】

①疹,皮肤上出现的斑块病变。

②瘳(chōu),病愈。机,即机会。

【译文】

二十九日 是弘辨禅师的生日,摆出的面食十分洁白。正午,在大池中洗澡。我因为先前长期在瘴疠之地跋涉,头脸四肢全都发了块状的疹子,皮肤纹理之间密密麻麻,左耳左脚时时有**的症状。半个月前以为是生了虱子,但仔细检查又没发现。

到此时知晓是中风,但苦于无药。这个热水池很深,水都是用药草烧煮的,于是长时间浸泡在池中熏蒸,汗出如雨。这是治中风的妙法,幸好遇上了它,知道疾病有痊愈的机会了。下午,艮一、兰宗过来。体极禅师又拿出他所抄录的山中诸寺的碑文给我看,并且计划为我写揭帖转报丽江府。(各寺的碑文是丽江木公事先命令他抄录的。)

九月初一日 在悉檀。上午,与兰宗、艮一观菊南楼,下午别去。

【译文】

九月初一日 在悉檀寺。上午,与兰宗、艮一在南楼观赏**,下午他们告别离去。

初二日 在悉檀,作记北楼。是日体极使人报丽江府。

【译文】

初二日 在悉檀寺,在北楼写日记。这一天,体极派人去报告丽江府。

初三日、初四日 作记北楼。

【译文】

初三日、初四日 在北楼写日记。

初五日 雨浃①日。买土参洗而烘之。

【注释】

①浃(jiā),湿透。

【译文】

初五日 雨下了一整天。买土参来洗澡烘蒸身体。

初六日、初七日 浃日夜雨不休。是日体极邀坐南楼,设茶饼饭。出朱按君泰贞、谢抚台有仁所书诗卷,并本山大力、本无、野愚所存诗跋,程二游名还,省人。初游金陵,永昌王会图诬其骗银,钱中丞①逮之狱而尽其家。云南守许学道②康怜其才,私释之,避入山中。今居片角③,在摩尼东三十里。诗画图章,他山陈浑之、恒之诗翰,相玩半日。

【注释】

①中丞,即御史中丞。汉代为御史大夫的属官,明代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其中副都御史相当于前代的御史中丞。

②学道,明有儒学提举司,后又设提督学政,两京以御史、十三布政司以按察司佥事充任,为提学道,又省称“学道”。

③片角,今名同,系永胜县跨在金沙江南的部分。

【译文】

初六日、初七日 早晚都在下雨,没有丝毫停歇。这天,体极邀请我去南楼坐谈,摆设了茶水饼子米饭。拿出巡按朱大人(朱泰贞)、巡抚谢大人(谢有仁)所写的诗卷,连同本山大力、本无、野愚所保存的诗跋,程二游(名还,省城人。当初游学金陵,永昌王会图诬告他骗银子,钱中丞把他逮捕入狱并抄没了他的家产。云南署理学道许康怜惜他的才能,私下释放了他,程还逃入山中躲避。现今住在片角,在摩尼山东面三十里)的诗画图章,他山陈浑之、陈恒之的诗文,互相玩赏了半天。

初八日 雨霁,作记北楼。体极以本无随笔诗稿示。

【译文】

初八日 雨后天晴,在北楼写日记。体极拿本无的随笔诗稿来给我看。

初九日 霁甚。晨饭,余欲往大理取所寄衣囊,并了苍山、洱海未了之兴。体极来留曰:“已着使特往丽江。若去而丽江使人来,是诳之也。”余以即来辞。体极曰:“宁俟其信至而后去。”余从之,遂同和光师穷大觉来龙。

【译文】

初九日 十分晴朗。早晨吃饭,我想去大理取回寄存的衣服行李,并完成苍山、洱海未了的游兴。体极来挽留说:“已派使者前往丽江。如果离开后丽江派人来,这就是欺骗他了。”我答复他马上便会回来。体极说:“宁肯等木公的信使到后再去。”

我听从他的意见,于是与和光禅师去探究大觉寺山势的来龙去脉。

从寺西一里,渡兰那寺东南下水,过迎祥、石钟、西竺、龙华,其南临中谿,即万寿寺也,俱不入。西北约二里,入大觉,访遍周。遍周闲居片角庄,月终乃归。遂出,过锁水阁,于是从桥西上,共一里至寂光东麓。仍东过涧,从涧东蹑大觉后大脊北向上。一里余,登其中冈,东望即兰那寺峡,西望即水月庵后上烟霞室峡也。又上里余,再登一冈。其冈西临盘峡,西北有瀑布悬崖而下,其上静庐临之,即旃檀林也。东突一冈,横抱为兰陀后脊,冈后分峡东下,即狮子林前坠之壑也。于是岐分岭头:其东南来者,乃兰那寺西上之道;东北去者,为狮林道;西北盘崖而上者,为旃檀岭也;其西南来者,即余从大觉来道也。始辨是脊,从其上望台连耸三小峰南下,脊两旁西坠者,南下为瀑布而出锁水阁桥;东坠者,南下合狮林诸水而出兰那寺东。是东下之源,即中支与东支分界之始,不可不辨也。余时欲东至狮林,而忽见瀑布垂绡,乃昔登鸡山所未曾见,姑先西北上。于是愈上愈峻,路愈狭,曲折作“之”字而北者二里,乃西盘望台南嘴。此脊下度为大觉正脊,而东折其尾,为龙华、西竺、石钟、迎祥诸寺,又东横于大龙潭南,为悉檀前案,而尽于其下。此脊当鸡山之中,其脉正而雄,望台初涌处,连贯三珠,故其下当结大觉,为一山首刹,其垂端之石钟,亦为开山第一古迹焉。然有欲以此山作一支者,如是则塔基即不得为前三距之一,而以此支代之。

但此支实短而中缩,西之大士阁,东之塔院,实交峙于前,与西支之传衣寺岭鼎足前列。故论支当以寂光前引之冈为中,塔基上拥之脊为东,而此脉之中缩者不与;论刹当以大觉中悬为首,而西之寂光,乃其辅翼,东之悉檀,另主东盟,而此寺之环拱者独尊。故支为中条附庸,而寺为中条冠冕①,此寺为中条重,而中条不能重寺也。嘴之西有乱砾垂峡,由此北盘峡上,路出旃檀岭之上,为罗汉壁道;由此度峡西下,为旃檀中静室道,而瀑布则层悬其下,反不能见焉。

【注释】

①中条,即排列次序居中的一项。据唐孔颖达疏:“执技之事凡有三条……中条论执技之人,并射御之外祝史医卜之等。”

冠冕,古代皇冠或官员的帽子。此处喻为受人拥戴或出人头地。

【译文】

从寺西走一里,渡过兰那寺向东南下流的涧水,经过迎祥寺、石钟寺、西竺寺、龙华寺,那南面下临中谿读书处的,就是万寿寺了,都没有进去。向西北约走了二里,进入大觉寺,拜访遍周。遍周闲居在片角庄,月底才归来。于是出寺,走过锁水阁,从这里从桥西走,走了一里来到寂光寺的东麓。仍向东过了山涧,从山涧东面踏着大觉寺后面的大山脊向北上登。一里多,登上中间的山冈,看向东边,是兰那寺的峡谷,看向西面,是水月庵后上方烟霞室的峡谷。又往上走一里多,再登上一座山冈。

这座山冈西边临着盘绕的峡谷,西北面有瀑布悬垂在山崖上,瀑布上边坐落着一处静室,这里就是旃檀林了。向东突出的一座山冈,转而横亘为兰陀寺后面的山脊,山冈后面分出峡谷往东下延,那就是狮子林前方下坠的壑谷。在这里岭头分出岔道:从东南来的,就是兰那寺向西上走的路;往东北去的,是去狮子林的路;向着西北盘绕山崖上登的,是去旃檀岭的路;那从西南来的,就是我从大觉寺方向的来路了。这才辨清这道山脊,从它上面的望台一连耸起三座向南垂的小峰,山脊两旁往西坠的,向南下流成瀑布而后流出锁水阁桥;往东下坠的,向南流,之后与狮子林诸处的水汇合后流到兰那寺东边。向东下流的水源,即是中间的支峰与东面的支峰分界的起点,不可不辨。我当时想往东去狮子林,可忽然望见瀑布似白绸垂挂,是从前登鸡足山时未曾见过的,于是就打算先向西北走。越往上走,山势越陡峻,路越窄,曲曲折折呈“之”字形往北面走二里,就从西边绕过望台南边的山嘴。此脊下延为大觉寺的正脊,而后向东掉转它的尾部,成为龙华寺、西竺寺、石钟寺、迎祥寺诸处寺院,又往东横在大龙潭南边,成为悉檀寺前方的案山,然后在下方到了尽头。此脊正当鸡足山的中心,山脉端正雄伟,望台刚出现之处,如连贯的三颗珠子,所以它的下方应当盘结着大觉寺,是全山首要的佛寺,下垂处前端的石钟寺,也是开山时的第一古迹。不过有人想把此山算作一条支脉,那塔基就不能作为前山鸡爪的三个脚趾之一,却用此处支峰来代替它。但此条支峰实际上很短,而且缩在中央,西面的大士阁和东面的塔院交相耸峙在前方,与西面支峰的传衣寺岭呈三足鼎立之势据守在前方。因而论支峰应当把寂光寺前方延伸的山冈看作中间的支峰,塔基上方拥围的山脊是东边的支峰,但此处缩在中间的山脉不算;论寺院应当把悬在中央的大觉寺作为首位,而西边的寂光寺是辅佐的羽翼,东面的悉檀寺另外成为东边的盟主,而此寺环绕拱卫之处独自占有尊贵的地位。所以支峰是中间支脉的附庸,而寺院是中间支脉的冠冕,这是因为寺院增强了中脉的地位,而中脉不能增强寺院的地位。山嘴的西边有满是乱石块下垂的峡谷,由此向北绕到峡上,路通到旃檀岭之上,是去往罗汉壁的路;由此越过峡谷向西下走,是去旃檀林中静室的路,可瀑布却层层悬在它的下方,反而无法见到了。

乃再度峡西崖,随之南下。一里,转东岐,得一新辟小室。

问瀑布何在,其僧朴而好事,曰:“此间有三瀑:东箐者,最上而小;西峡者,中悬而长;下坞者,水大而短。惟中悬为第一胜,此时最可观,而春冬则无有,此所以昔时不闻也。”老僧牵衣留待瀹茗,余急于观瀑,僧乃前为导。西下峻级半里,越级湾之西,有小水垂崖前坠为壑,而路由其上,南盘而下。又半里,即见壑东危崖盘耸,其上一瀑垂空倒峡,飞喷迢遥,下及壑底,高百余丈,摇岚曳石,浮动烟云。虽其势小于玉龙阁前峡口瀑,而峡口内嵌于两崖之胁,观者不能对峡直眺,而旁觑倒瞰,不能竟其全体;此瀑高飞于穹崖之首,观者隔峡平揖,而自颡及趾①,靡②有所遗。故其跌宕之势,飘摇之形,宛转若有余,腾跃若不及,为粉碎于空虚,为贯珠于掌上,舞霓③裳而骨节皆灵,掩鲛绡而丰神独迥,不由此几失山中第一胜矣!

【注释】

①颡(sǎng),额头。趾,脚趾。

②靡(mǐ),没有。

③霓(ní)裳,如彩虹样漂亮而飘逸的裙裳。

【译文】

于是再越到峡西的山崖上,顺着山崖往南下走。一里后,转上东边的岔道,找到一处新开辟的小室。打听瀑布在哪里,那和尚朴实好事,说:“这一带有三个瀑布,东边山箐中的,在最上方,但水势小;西边峡中的,悬在中央但水势长;下面山坞中的,水大但水势最短。唯有悬在中央的是第一胜景,此时最值得观赏,到春、冬两季便没有水,这就是您为什么昔日没有听说的原因了。”老和尚拉着我的衣服挽留我等待沏茶,我急于去观赏瀑布,和尚便在前边为我领路。向西走下陡峻的石阶半里,沿着石阶越到山湾的西边,有小溪垂在山崖前下坠成为壑谷,而路径在小溪上方向南盘绕而下。又走半里,便望见壑谷东面危崖弯曲上耸,危崖上一道瀑布垂空倒入峡中,远远地飞溅喷泻,下至壑谷底,高百余丈,山风飘飘,石崖朦胧,烟云浮动。我看它的水势虽然小于玉龙阁前边峡口的瀑布,但峡口内嵌在两面山崖的侧旁,观看的人不能面对山峡直视,而要在旁边斜视倒着俯瞰,不能看到它的全貌;这个瀑布高高飞泻在穹隆的山崖顶上,观看的人隔着峡谷平视作揖,从顶到脚,没有遗漏。所以它那跌宕的气势,飘摇的形态,婉转有余,腾跃的气势好像不够,便于虚空中散碎,似握在掌上的串珠,飘舞着的彩虹般的裙裳,而山石间充满灵气,似是蒙上了一层鲛人织成的丝绢,丰姿神韵独特迥异,不到此地几乎错失山中的第一胜景了!

由对峡再盘西嘴,入野和静室。门内有室三楹①甚爽,两旁夹室②亦幽洁。其门东南向,以九重崖为龙,即以本支旃檀岭为虎,其前近山皆伏;而远者又以宾川东山并梁王山为龙虎,中央益开展无前,直抵小云南东水盘诸岭焉。盖鸡山诸刹及静室俱南向,以东西二支为龙虎,而西支之南,有木香坪山最高而前巩,亦为虎翼,故藉之为胜者此,视之为崇者亦此;独此室之向,不与众同,而此山亦伏而不见,他处不能也。野和为克新之徒,尚居寂光,以其徒知空居此。年少而文,为诗虽未工,而志甚切,以其师叔见晓寄诗相示,并己稿请正,且具餐焉。见晓名读彻,一号苍雪,去山二十年,在余乡中峰,为文湛持所推许,诗翰俱清雅。问克新向所居精舍③,尚在西一里,而克新亦在寂光。乃不西,复从瀑布上,东盘望台之南。二里余,从其东胁见一静室,其僧为一宗,已狮林西境矣。室之东,有水喷小峡中,南下涉之。又东即体极静室,其上为标月静室。其峡中所喷小水,即下为兰那东涧者,此其源头也。其山去大脊已不甚遥,而崖间无道,道由望台可上,至是已越中支之顶而御东支矣。

【注释】

①楹(yíng),房屋一间为一楹。

②夹室,古代宗庙内堂东西厢的后部。

③精舍,寺院的异名,意为精行者所居。

【译文】

由对面的峡上再绕过西边的山嘴,进入野和的静室。门内有三间屋子,布置十分清爽,两旁的夹室也幽静整洁。静室的门朝向东南,若是把九重崖当作龙,此处支脉的旃檀岭就应作为虎,其前方近处的山全都低伏着;而远处又可将宾川的东山及梁王山作为龙虎,中央益发开阔平展,前方没有障碍,直达小云南驿东面的水盘岭诸山。鸡足山诸寺院及静室大体上都是朝向南,以东西两条支脉作为龙虎,而西面支脉的南边,木香坪山最高而且向前环绕,也可视作虎翼,因此之故,此处成为胜地,而同样也因此将它视为崇山峻岭;独有此处静室的朝向与诸寺不同,而且此山也隐伏着看不见,其他地方都不可能这样。野和是克新的徒弟,还住在寂光寺,他让徒弟知空住在此处。知空年少而有文采,作的诗虽不工整,但志趣很大,他把师叔见晓寄的赠诗拿给我看,连同自己的诗稿也拿来请我指正,并且备下了饭食(见晓法名为读彻,另一法号为苍雪,离山二十年,在我家乡的中峰,被文湛持所推重,诗文颇清雅)。询问克新从前居住的寺院,仍在寂光寺,但在西边一里外。于是不向西走,而是再从瀑布上方向东绕到望台之南。走了二里多,在望台的东侧见到一处静室,为僧人一宗所住,此处已是狮子林的西境了。静室的东边,有水流喷泻在小峡中,往南下流去。再往东就是体极的静室,上方标记为月亮。那峡中喷泻的小溪,就是下流成为兰那寺东边山涧的溪水,这里就是它的源头。这里距离那道大山脊已不十分远,只可惜山崖间无路,道路可由望台上走,到了此地已越过中间支峰的峰顶而迎向东面的支峰了。

由此而东半里,入白云静室,是为念佛堂。白云不在。观其灵泉,不出于峡而出于脊,不出崖外而出崖中,不出于穴孔而出于穴顶,其悬也,似有所从来而不见,其坠也,曾不假灌输而不竭,有是哉,佛教之神也于是乎征矣。何前不遽出,而必待结庐之后,何后不中止,而独擅诸源之先,谓之非“功德水”可乎?较之万佛阁岩下之潴穴,霄壤异矣。又东一里,入野愚静室,是为大静室。浃谈半晌。西南下一里,饭于影空静室。与别已半载,一见把臂,乃饭而去。从其西峡下半里,至兰宗静室。

盖狮林中脊,自念佛堂中垂而下,中为影空,下为兰宗两静室,而中突一岩间之,一踞岩端,一倚岩脚,两崖俱坠峡环之。岩峙东西峡中,南拥如屏。东屏之上,有水上坠,洒空而下,罩于嵌壁之外,是为水帘。西屏之侧,有色旁映,傅粉成金,焕乎层崖之上,是为翠壁。水帘之下,树皆偃①侧,有斜骞如翅,有横卧如虬,更有侧体而横生者。众支皆圆而此独扁,众材皆奋而此独横,亦一奇也。

【注释】

①偃(yǎn),仰面倒下,放倒。

【译文】

由此往东走半里,进入白云的静室,这里是念佛堂。白云不在。观看这里的灵泉,不从峡中却从山脊上流出,不从山崖外却在石崖中涌出,不从孔洞却从洞穴顶部溢出,泉水高悬,似应有流来的地方却不得见,水流下坠,不曾借助于灌注运输却不会枯竭,有这样的泉水,似乎也证实了佛教的神异。为何从前不流,却要等到建了寺庵之后才有,而后来又源源不绝,独擅诸处水源的先河,又怎能不称之为“功德水”?把它与万佛阁岩石下的积水洞穴比较,就是天壤之别了。又向东一里,进入野愚的静室,这里是大静室。深谈了半晌。又往西南走一里,在影空的静室吃饭。与他相别已半年,一见面就把臂言欢,吃完饭后才离开。从西峡往下走半里,来到兰宗的静室。狮子林中间的山脊自念佛堂居中下垂,中间是影空,下边是兰宗的两个静室,中间有一块突起的石崖隔开了它们,一个静室盘踞在石崖顶端,一个静室紧靠在石崖脚下,石崖两侧都有深坠的峡谷环绕。石崖呈东西向屹立在峡谷中,往南围拥着如同屏风一般。东边屏风上方有水从上面坠下,洒在空中落下来,笼罩在下嵌的石壁之外,这便是水帘。

西边屏风旁有色彩向四旁映照,如用粉抹成金色,在层层山崖之上光彩焕然,这便是翠壁。水帘下方,树全是侧倒着的,有的斜举如鸟翅,有的横卧如虬龙,更有树体侧着横长的。各地的树枝干都是圆的,唯独此处是扁的,各处的树木都是直长的,唯独此地是横的,也是一处奇观。

兰宗遥从竹间望余,至即把臂留宿。时沈莘野已东游,乃翁偶不在庐,余欲候晤,遂从之。和光欲下山,因命顾奴与俱,恐山庐无余被,怜其寒也。奴请匙钥,余并箱篚①者与之,以一时解缚不便也。奴去,兰宗即曳杖导余,再观水帘、翠壁、侧树诸胜。既暮,乃还其庐。是日为重阳,晴爽既甚,而夜月当中峰之上,碧落如水,恍然群玉山②头也。

【注释】

①篚(fěi),古时盛东西的一种竹器。

②群玉山,传说为西王母所居处。

【译文】

兰宗远远从竹丛间望见我,待我走近后立即握住手臂留宿。

此时沈莘野已东游,父亲也偶然不在屋中,我想等他见面,便听从了兰宗的安排。和光想下山去,我于是命顾仆与他一同走,担心山间庐舍中没有多余的被子,怜惜他会受寒。顾仆请求把钥匙交给他,因为一时间不便解开捆钥匙的线,我便连同箱子竹筐的钥匙都给了他。顾仆离开后,兰宗立即拖着手杖引导我,再去观览水帘、翠壁、侧树诸处胜景。天黑后,就返回他的屋中。这一天是重阳节,白天已非常晴朗,而夜间明月正当中峰之上,天空如水,恍惚是在仙境群玉山头了。

初十日 晨起,问沈翁,犹未归。兰宗具饭,更作饼食。

余取纸为狮林四奇诗畀之。水帘、翠壁、侧树、灵泉。见顾仆不至,余疑而问之。兰宗曰:“彼知君即下,何以复上?”而余心犹怏怏不释,待沈翁不至,即辞兰宗下。才下,见一僧仓皇至。

兰宗尚随行,讯其来何以故,曰:“悉檀长老命来候相公者。”

余知仆逋①矣。再讯之,曰:“长老见尊使负包囊往大理,询和光,疑其未奉相公命,故使余来告。”余固知其逃也,非往大理也。遂别兰宗,同僧亟下。五里,过兰那寺前幻住庵东,又下三里,过东西两涧会处,抵悉檀已午。启箧而视,所有尽去。体极、弘辨欲为余急发二寺僧往追,余止之,谓:“追或不能及。

及亦不能强之必来。亦听其去而已矣。”但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

【注释】

①逋(bū),逃亡。

【译文】

初十日 早晨起床,打听沈翁情况,仍未归来。兰宗备好饭,另外还做了饼食。我取来纸作了狮子林四奇诗送给他(水帘、翠壁、侧树、灵泉四奇)。见顾仆不到,我心下存疑询问。

兰宗说:“他知道先生就要下去,为何要再上来?”可我仍然怏怏不乐放不下心,久等沈翁不至,便辞别兰宗下山。刚下山,就见一个和尚仓皇来到。兰宗仍随行,询问他来是为什么事,说:“悉檀寺的长老命令前来迎候相公的。”我心知仆人逃走了,再次询问和尚,他说:“长老见贵使背着包袱前去大理,询问和光,怀疑他未奉相公的命令,因而派我来报告。”我已经知道他逃跑了,而且不是去大理。于是辞别兰宗,同和尚赶忙下山。走了五里,经过兰那寺前幻住庵东边,又往下走了三里,经过东西两条山涧汇合处,抵达悉檀寺已经是中午了。打开箱子来看,所有东西全都不见了。体极、弘辨打算为我速遣两个寺中的僧人前去追赶,我止住了他们,说道:“追或许追不上。追上他也不能强迫他一定回来。只能听任他离开了。”只是离开家乡三年,一主一仆,二人形影相依,却突然在万里之外抛弃了我,为何这样狠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