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特已经走了三个月了,音信全无。斯嘉丽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来。其实,他究竟还回不回来,她心里根本没个数。在此期间,她照样做自己的生意,每天照样昂着头,可心却日渐下沉。她觉得身体不怎么舒服,可是梅拉妮却让她每天都到店里去转一圈,对两个厂子也要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那家店铺已经开始让她腻烦了,哪怕营业额比上年提高了两倍,利润源源而来,她却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对店员的态度也严厉粗暴起来。约翰尼·加莱格负责的那家锯木厂也生意兴隆,存货也很快卖了出去,但约翰尼的言行没有一点是叫她高兴的。约翰尼和她有着一样的爱尔兰人脾气,终于受不了她那喋喋不休的责备,大发脾气,最后说:“我不干了,太太,你就等着倒霉吧。”这么一来,她又不得不低声下气地道歉,安抚着要他留下。
现在只要估计阿什利在锯木厂,她就不会过去。她知道他在回避她,也知道因为梅拉妮的执意邀请,她经常到他家去,对他是一种折磨。他们从不单独说话,可她有些问题却很想问他。她想弄清楚他现在是不是恨她,也想弄清楚他究竟对梅拉妮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并默默地恳求她不要说话。他那苍老憔悴和流露着悔恨之情的脸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而他照看的锯木厂每周都要亏本,那也成了她心中另一个有苦难言的疙瘩。
他脸上流露出对目前局面无可奈何的神色,让她看了觉得光火。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改善局面,不过却觉得他应当做点什么。要是雷特,他早就会做点什么了,哪怕想出的办法不是正道,他也总是能想出办法来。在这一点上她尽管心里不乐意,却还是非常佩服他的。
雷特和他的那些侮辱曾让她火冒三丈,可如今在最初的怒火平息之后,她又开始想念他了,而且由于久无音信,她对他的思念之情与日俱增。雷特当时走了,却留下了一堆混合着狂喜、愤怒、伤心和屈辱的紊乱情绪,如今这种紊乱情绪已经平息,愁苦却渐渐冒出头来,最后像食腐的乌鸦一样盘踞在她肩上。她想念他,想念他那些让她开怀大笑的小故事中的轻松和刻薄,想念他那可以排忧解难的讽刺笑容,想念他那些刺得她忍不住要加以驳斥的嘲弄。最叫她想念的是她不能在他面前絮叨了。在这方面雷特是让她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她可以向他炫耀自己如何对客户进行敲骨吸髓,而丝毫不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他听了只会大加赞叹,而别的人一听到她提起这种事,便会大惊失色。
他和美丽都不在身边,这让她感到十分寂寞。她以前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样惦记美丽。她记起雷特上次责备她的关于韦德和埃拉的那些恶言恶语,便试着拿这两个孩子填补她的空虚时光,但是却没有用。雷特的话和孩子们对她的反应让她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一个惊人而可怕的事实。在这两个孩子的婴儿时期,她太忙了,太为金钱操心了,太严厉和太容易发火了,导致她得不到他们的信任和感情。而现在,要不是太晚了,便是她缺乏耐心和智慧,反正她已经无法走进他们那幼小而隐秘的心灵中去了。
埃拉!斯嘉丽发现她是个弱智,货真价实的弱智儿童,这可把她给愁死了。埃拉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鸟不能在一个枝头上停下似的。即使斯嘉丽给她讲故事时,埃拉也经常离题胡思乱想,用一些与故事毫无关系的问题来打断,可是还没等斯嘉丽开口去解释,她已经把问题给忘了。至于韦德——也许雷特的看法是对的,也许他真的怕她。这真有点奇怪,而且伤了她的自尊心。为什么她的亲生儿子,她唯一的男孩,竟然会怕她?有时她试着逗引他来谈话,他也只是用查尔斯那样温柔的褐色眼睛盯着她,不停地扭动着两只小脚,显得十分不自在。可是他只要跟梅拉妮一起,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并且把口袋里的一切,从钓鱼用的虫子到破旧的钓线,都掏出来给她看。
梅拉妮对付小家伙们很有一套。这一点用不着证明,她家的博就是亚特兰大最有规矩、最可爱的孩子。斯嘉丽跟他相处得比跟自己的孩子还要好,因为博没有大人的顾忌,每次一看见她,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会自动爬到她腿上。好漂亮的金发小男孩,跟阿什利一样!要是韦德像博那样就好了。当然,梅拉妮之所以能那样尽心照顾博,是因为她只有一个孩子,也用不着像斯嘉丽那样整天操心工作。至少斯嘉丽自己是想用这样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的,不过扪心自问,她又不得不承认梅拉妮是个爱孩子的人,她巴不得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满溢的爱便倾注在了韦德和邻居家的孩子们身上。
斯嘉丽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惊。当时她赶车经过梅拉妮家去接韦德,还在屋前走道上,便听见自己的儿子提高嗓门在模仿南方士兵的号角。天哪!要知道韦德在家里可是整天不声不响像只小老鼠似的呀!而像大人似的附和韦德号角的是博的尖叫声。等她走进那间起居室时,只见两个孩子正手举大刀,向着沙发进攻呢。她一进来,他们便顿时尴尬得不作声了,而梅拉妮却从沙发背后站起身来,手里抓着发夹和披散的卷发,放声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释说,“我是北方佬,已经一败涂地了。这位是李将军。”她指着博。“这位是皮克特将军。”她搂着韦德的肩膀说。
是的,梅拉妮对付孩子们很有一套,那是斯嘉丽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至少美丽还爱我,高兴跟我玩呢。”她心里想。可是平心而论,她也不得不承认,美丽爱雷特比爱她多多了。也许她再也见不到美丽了。据她了解,雷特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并且想在那里永久定居。
她觉得自己的胆有些问题,神经也过于紧张,就去看医生。当米德医生告诉她,说她怀孕了,她目瞪口呆,想起了那个狂乱的夜晚,脸立即涨得通红,很不好意思。原来就在那神魂颠倒的片刻,哪怕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些记不清楚那个时刻了,她竟然怀上个孩子。她平生第一次为自己又要添一个孩子而高兴。要是个男孩就好了!一个漂亮的男孩,不要像韦德那样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她将会多么喜欢他啊!如今自己既有工夫去专心照料一个婴儿,又有钱去安排他的锦绣前程,这让她好高兴啊!她心中有种冲动,要写封信告诉雷特,由他母亲从查尔斯顿转去。老天啊,他现在必须回来了!要是等到婴儿生下以后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就永远也解释不清了!可是,如果她写信去,他就会以为是她要他回家,就会暗暗发笑。不,绝不能让他觉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啊!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把这个冲动压下去了,这时恰巧查尔斯顿的保利娜姨妈来信了,传来有关雷特的第一条消息,似乎他正在那里看望母亲。得知他还在合众国的领土上,哪怕保利娜姨妈的信很让人生气,她也舒了口气。雷特带着美丽去看过保利娜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姨妈的信中满纸都是对美丽的夸奖。
“多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将来长大了,准会成为人人追求的美人儿。不过我想你一定知道,谁要是向她求爱,就得先同雷特来一次搏斗,因为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疼爱女儿的父亲呢。嗯,亲爱的,我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在我没有遇见巴特勒船长之前,查尔斯顿人的确从没听说过关于他的什么好话,而且人人都替他们一家感到十分惋惜,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和他门不当户不对。事实上,尤拉莉和我对于是否应当接待他都相当犹豫——不过,那个可爱的孩子毕竟是我们的姨外孙女嘛。等到他来了后,我们是又惊又喜,可以说是喜出望外,觉得听信那些流言蜚语实在是不应该。他很迷人,还很帅,我们认为他又庄重又礼貌,对你和孩子是那么忠心。”
“现在,亲爱的,我写信给你,是想谈谈我们听到的一些事情——一些尤拉莉和我最初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我们听说你有时会到肯尼迪先生留下的店铺去帮忙,我们知道在战后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样做也许是必要的,因为环境就是那样嘛。不过你现在就没有必要这样做了,就我所知,巴特勒船长的境遇相当宽裕,而且完全有能力替你管好所有的生意和财产。我们不得不了解那些谣传的真相,所以只好把这些让我们伤透了脑筋的问题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长提了出来。”
“他勉为其难地告诉我们,说你每天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了那家店铺里,也不允许别人替你管账。他还承认你对一家或几家厂子感兴趣(我们并没有逼迫他多讲,这个新消息本身就够我们头疼的了),因此得独自赶着马车到处跑,或者由个恶棍赶车,巴特勒船长告诉我们,那个赶车的还杀过人呢。我们看得出来,他对这一点很痛心,他应当是个最宽容的丈夫了——实际上他也许太宽容了。斯嘉丽,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妈妈已经不在了,我就得代替她来教导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们长大以后,知道你曾经做过生意,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要是知道你经常到厂子里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到他们的侮辱,冒着让人说闲话的危险,会感到多难过呀!这样不守妇道——”
斯嘉丽没看完就把信扔了,嘴里还骂了一句。她仿佛看见保利娜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坐在巴特利的那间破屋子里,批判她不守妇道。要不是自己每个月寄钱去,她们早就挨饿了,说不定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了,现在居然还说她不守妇道?这个该死的雷特,干吗把那家店铺、厂子,还有记账的事都告诉她们?勉为其难,就他?斯嘉丽太了解他了,他最乐于蒙骗那些老太太了,在她们面前装扮成好丈夫和好父亲,庄重、殷勤而又迷人。他对向她们描述斯嘉丽在那店铺、木厂、酒馆的种种活动,看到她们生气,自己一定很乐。真是个魔鬼啊!他怎么专门干这种缺德事来取乐呀?
不过很快,她连这份怒火也熄灭了,人变得麻木。最近竟然有那么多的热情从生活中消失了,要是她能够重新拥有阿什利带来的刺激和光彩——要是雷特能够回家来逗她欢笑,那该有多好啊。
他们回来了,连通知也不通知,就回来了。到家的第一个音信竟然是行李卸在前厅地板上的声音和美丽的高声喊叫:“妈妈!”
斯嘉丽急忙从房间里出来,来到楼梯口,看见女儿正迈着两条小短腿想要往上爬。一只温顺的条纹小猫被她紧紧地抱在胸前。
“奶奶给我的。”她兴奋地叫道,抓住小猫的颈背向着斯嘉丽显摆。
斯嘉丽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忙不迭地吻她,庆幸有这孩子在场,免得她跟雷特单独见面。她从孩子的头顶望过去,发现他正在下面的厅里给车夫付钱。他抬起头,看见了她,便像往常那样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她一对上他那双黑眼睛,心就怦怦跳了起来。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了他干了些什么,只要他回家了,她就高兴。
“奶娘在哪里?”美丽问,一面扭着身子,想挣脱斯嘉丽的怀抱,她只得很不情愿地把美丽放下来。
招呼雷特不能太过热情,可又得向他透露怀孩子的事,这可比她预先设想的要困难得多。他上楼梯时,她看着他,那张黝黑而冷漠的脸,是那么的看不透,那么的毫无表情。嗯,她得等一等再告诉他,她不能现在就说出来。不过,这样的消息总应该先让丈夫知道呀,做丈夫的总是爱听这种消息的。可是她却觉得他听了也未必高兴。
她站在楼梯口上,靠着栏杆,暗自揣测他会不会吻她。他没有吻,仅仅说:“你的脸色有点苍白呢,巴特勒太太。是不是没胭脂了?”
没有一句想念她的话,哪怕是假意虚情的也没有。至少在奶娘面前他应当吻她一下嘛,可是不,眼看着奶娘匆匆一鞠躬,便领着美丽穿过厅堂到育婴室去了,他却来到楼梯口,就站在她身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瞧你这憔悴的样子,你是不是在想念我啊?”他嘴上虽挂着微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这就是他的态度!他还会像以前那样恨她的。她突然觉得她怀着的孩子已经成了一个令人作呕的负担,再也不是让她高兴的血肉了,而眼前这个漫不经心地拿着宽边巴拿马帽子的男人则是她的死敌,是他造成了她的一切麻烦!于是她回答时,眼睛里充满了怨恨,那么的明显,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也是你的错,绝不像你所幻想的那样,是因为想念你。那是因为——”哎呀,她原先没打算就这样告诉他的,可是她太性急了,便冲口而出。好吧,索性就向他摊开,也不管仆人们会不会听见了。“那是因为我又怀孩子了!”
他猛地吸了口气,两眼迅速地打量着她。他迅速向前迈了一步,想要用手抓住她的胳膊,但她把身子一扭,避开了,在她那怨恨的目光下,他的脸孔板了起来。
“真的!”他冷冷地说,“好吧,谁是这个幸福的父亲呢,是阿什利吗?”
她狠狠抓住楼梯栏杆上的柱子,直到那个木雕狮子的耳朵把她的手心扎痛了。即使她对他十分了解,也绝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侮辱她。当然,他是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却开过头了,叫人难以容忍!她真想用她那尖尖的指甲抓他的眼睛,把眼睛里那古怪光芒给掐掉。
“你去死吧!”她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我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想要它。没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这种下流胚生孩子的。我但愿——啊,上帝,我但愿这是其他什么人而不是你的孩子!”
她发现他那张黑脸突然变了,愤怒,再加上某种她说不清的东西,让那张脸像被蜇了似的,扭曲起来。
“瞧啊!”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瞧啊!我到底把他刺痛了!”
可是那个不动声色的老面具又回到了他脸上,他弹了弹一边的小胡子。
“高兴点,”他说完,转过身朝楼上走去,“也许你会流产呢。”
她顿时觉得一阵头晕,想起了怀孩子的滋味,像那种恶心的呕吐呀,无聊的等待呀,身材变粗呀,长时间的阵痛呀等等。这些都是男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而他竟然还敢开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见他那张黑脸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缓解这心头的怨气。她像猫似的偷偷跟着他追上去,但是他吓了一跳,轻轻一闪,就避到一旁,抬起胳膊把她挡开。她站在新打过蜡的楼梯口边上,当她用尽全身力气,想去打那只伸出的胳膊时,却发觉自己已经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栏杆柱子,可是没有抓住。她倒退着从楼梯上往下走,但落脚时却感到肋部一阵剧痛,顿时头晕眼花,便骨碌碌地直跌到楼梯脚下。
有生以来,斯嘉丽头一次病倒了,与之前生孩子相比,现在的她觉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虚弱,又痛苦,甚至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们说的还要严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死了。每一次呼吸时,那根断了的肋骨便像刀扎似的痛。她脸也破了,头也破了,而且浑身上下就好像被魔鬼用火热的钳子夹、用钝刀子割一般;偶尔不疼了,她便觉得浑身瘫软,自己也没了着落,直到疼痛又恢复为止。不,生孩子绝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在韦德、埃拉和美丽生下来后仅仅两个小时,她就能大吃一顿呢。可现在,除了凉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恶心得想吐。
怀一个孩子多么容易,而失去一个孩子又是多么痛苦啊!说来奇怪,即使她浑身疼痛,一想起这个孩子保不住了,她还是感到钻心的疼呢。更加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偏偏是她第一个真正想要的孩子!她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想要这孩子,可是脑子却太疲乏了,除了害怕死亡外,什么也想不了。死神就在房间里,而她没有力量去面对他,把他赶回去,所以她害怕。她需要一个强壮的人站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把死神赶走,直到她恢复了足够的力量,自己进行战斗。
在痛苦中,怒气已经全部被吞下肚子了,如今她需要雷特。可是雷特却不在,而她又不能让别人去请他啊!
她最后记起来的是,在那阴暗的过道里,在楼梯脚下,他把她抱起来,脸已吓得煞白,哑着嗓子在呼唤奶娘。接下来的记忆模模糊糊的,似乎她被抬上楼后,随即便昏迷了。然后便是疼痛,越来越疼痛,房间里一片嗡嗡声,夹杂着噼里姑妈的抽泣,米德医生气急的指示,楼梯上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以及过道里踮起脚尖的走路声。后来,像一道炫目的闪电似的,她意识到了死亡和恐惧,这让她突然拼命喊叫,呼唤一个名字,可这喊叫也只是一声低语罢了。
然而,就是这声可怜的低语立即引起了床边的反应,黑暗中一个温柔的声音像哼唱摇篮曲似的,回应说:“我在这里,亲爱的。我一直守在这里呢。”
当梅拉妮拿起斯嘉丽的手,安静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时,死亡和恐惧便悄悄隐退了。斯嘉丽想转过头来看看她的脸,可是没有成功。梅丽要生孩子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城里已烧得满天通红,她必须赶快离开,必须快走。可是梅丽要生孩子了,她可不能急着走呀,她必须留下来陪着,等梅丽把孩子生下来。她必须坚强,因为梅丽需要她的力量来支持。梅丽痛得那么厉害——有火热的钳子在夹她,钝刀子在割她,一阵阵的疼痛又回来了。她必须抓住梅丽的手。
不过,米德医生终于来了。尽管火车站那边的士兵很需要他,医生还是来了,因为她听见医生说:“她在说胡话呢。巴特勒船长到哪里去了?”
夜很黑,接着又亮了,有时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时又是梅拉妮在大声呼唤,她一直守在身边,她的手很凉,可她不像噼里姑妈那样,只会干着急,或者轻轻哭泣。每次斯嘉丽睁开眼睛,问一声“梅丽呢?”她都会听到梅拉妮的声音在回答。而她一般开始低语“雷特——我要雷特”时,就会像在梦中似的,想起雷特并不要她,想起雷特的脸黑得像个印第安人,想起他讽刺人时露出的牙齿却是那么白。她需要雷特,而雷特却不需要她。
有一回她问:“梅丽呢?”答话是奶娘的声音:“是俺啊,孩子。”一面把一块冷毛巾放到她额头上。这时她烦躁地反复喊道:“梅丽——梅拉妮。”可梅拉妮很久也没有来。梅拉妮此时正坐在雷特的床边,而雷特则喝醉了,躺在地板上,把头伏在梅拉妮的膝上痛哭不止。
梅拉妮每次从斯嘉丽房里出来,都看见雷特坐在自己的**,房门开着,呆呆地望着过道对面那扇门。房间里显得很凌乱,到处是香烟头和没有碰过的一盘盘食物。**也乱糟糟的,被子也没铺,他就整天坐在上面,脸也不刮,人也突然瘦了,只是拼命地抽烟,抽个不停。他看见她时从不问什么。她也只在门口站一会儿,告诉他:“很遗憾,情况更糟了。”或者说:“不,她还没有问到你。你瞧,她正说胡话呢。”要不,她就安慰他两句:“你可不要放弃希望,巴特勒船长。我给你弄杯热咖啡,拿点吃的来吧。你这样会把自己弄病了的。”
尽管她自己已经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几乎到了麻木的程度,可是只要看见他,就觉得他很可怜,为他难过。大家怎么会说那么难听的坏话呢?——说他冷酷无情,粗暴,不忠实等等,可是她却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脸上流露着内心的极大痛苦!所以,她虽然自己已疲惫不堪,但是只要她过来通报病房的情况,就对他格外亲切些。他多么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像一个突然来到敌对世界的孩子。不过在梅拉妮眼里,谁都像个孩子。
等到她终于兴高采烈地跑去告诉他斯嘉丽好些了时,她却没有料到会发现这样的情况。雷特床边的桌上放着半瓶威士忌酒,满屋子弥漫着刺鼻的烟酒味。他呆呆地望着她,尽管拼命咬紧牙关,下巴上的肌肉却仍然抖个不停。
“她死了吗?”
“哦,不。她好多了。”
他说:“噢,谢天谢地。”随即用双手抱着头。她怜悯地守着他,看见他那副宽阔的肩膀好像打寒战似的在抖动。接着,她的怜悯渐渐变成了恐惧,因为他竟然哭了起来。梅拉妮从没见过男人哭,尤其是雷特这样的男人,那么温和,那么喜爱嘲弄,又永远那么自信。
他喉咙里发出的那种绝望的哽咽声把梅拉妮吓坏了,她以为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醉汉了。不过等到他抬起头来时,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进房间,轻轻把门关好,然后来到他跟前。她虽没见过男人哭,但她安抚过许多满脸泪水的孩子。她把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他肩上,这时他突然双手抱住了她的衣裙下摆。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已经在**坐下了,他却跪在地板上,头枕在她腿上上,双臂和双手发疯似的紧紧抓住她,让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轻轻抚摸着他那满头黑发的脑袋,安慰说:“好了!不要紧了!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听了以后,却抓得更紧了,嘶哑着嗓子急速说起来,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对一座神秘的坟墓唠叨什么,又好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诉说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丝不挂地无情地暴露在梅拉妮面前,而梅拉妮开始时对这些一点也不理解,纯粹是一副母亲对孩子的态度。他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把头愈来愈深地埋在她的腿上,一面狠狠拉扯着她的裙子。他的话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尽是些严苛而痛心的忏悔和自责,说些她从没听过的连女人也不会提起的隐情,她听了羞涩得脸上火辣辣的,同时又对他的谦卑之情深为感动。
她拍拍他的头,就像哄博似的,劝道:“别说了!巴特勒船长!你不能跟我说这些事!你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了。快别说了!”但是他仍在像激流一般滔滔不绝地倾诉着,同时抓紧她的衣裳,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责自己做了不少坏事,但梅拉妮对这些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喃喃地说着贝尔·沃特林的名字,接着狠狠地摇晃着梅拉妮,大声喊道:“我杀了斯嘉丽,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来是不要这个孩子的,而且——”
“你给我住嘴!你疯了!不要孩子?每个女人都要——”
“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
“你别说了!”
“你不明白啊。她不要孩子,我却害她怀上了。这个——这个孩子——都是我的罪过呀。我们好久不同床了——”
“住口,巴特勒船长!这样不好——”
“我喝醉了,头脑不清,就存心要伤害她——因为她伤害了我。我要——我真的——可是她不要我呀。她从来都不要我呀。她从来没有要过我呀,我努力过——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噢,求求你了!”
“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事,直到前几天——她跌下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我在哪里,不好写信告诉我——不过她即使知道,也不会给我写信的。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会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的话——也不管她要不要我回来……”
“啊,是的,我知道你会回来!”
“上帝啊,这几个星期我都快疯了,又疯又醉!她告诉我的时候,就在楼梯上——你知道我怎么来着?我说了些什么?我笑着说:‘高兴点,也许你会流产呢。’而她——”
梅拉妮脸色突然变得刷白,两只眼睛圆睁,惊慌地低头看着趴在她膝头上痛苦地扭动着的黑脑袋。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口斜射过来,她突然发现他那双褐色的手是那么粗大,那么坚强,手背上的黑毛是那么稠密。她本能地畏缩着回避它们,但它们显得那么粗暴,那么无情,但同时又那么软弱无助地在她的裙下摆里绞着,扭着。
是不是他听信了关于斯嘉丽和阿什利那个荒谬的谎言,而产生了嫉妒心呢?的确,自从那个丑闻传出以后,他马上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不过——不,那不可能。巴特勒船长一贯说走就走的,他为人十分理智,绝不可能听信那些闲言碎语。如果问题的起因真是那样,他还不设法把阿什利毙了?或者,至少也要求一个解释吧?
不,绝不可能是那样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喝醉了,而且精神过于紧张,像个精神错乱的人似的,结果心理失控,狂言乱语起来。男人也像女人一样,是经不起精神紧张的。大概有什么事把他难住了,也许他和斯嘉丽发生过口角,他给夸大了。也许他说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不过绝不会全都是真的。唔,至少那最后一件事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如果都像眼前这个男人对斯嘉丽那样一往情深,还有谁会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说出哪样的话?
“好了!好了!”她细声细气说,“别说了,我懂。”
他猛地抬起头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仰望着她,狠狠地甩开她的手。
“不,上帝作证,你并不懂!你不可能懂!你——你太善良了,所以才不懂。你不相信我,但这些全是真的,我就是一条狗。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吗?我是发疯了,妒忌得发疯。她一向不喜欢我,而我原以为我能够让她喜欢的,但她就是不喜欢。她不爱我,她从没爱过。她爱——”
他那热烈的醉醺醺的目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触,便立刻不说了,但嘴还张着,仿佛刚刚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似的。她紧张得脸色发白,但眼光却镇定而温柔,充满着怜悯不敢置信的神色。那里面包含明智和宁静,而那褐色瞳孔深处的天真更使他大为震动,仿佛被当头给了一拳似的,让他脑子里的醉意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那些狂乱恣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渐渐转入喃喃自语,目光低垂,避免与她对视,眼睑迅速地眨动着,而人则艰难地慢慢清醒过来。
“我是个坏蛋,”他一面嘟哝着,一面疲倦地把脑袋重新靠在她的腿上,“不过还没坏到那种程度。我之前要是告诉过你些什么,你是不会相信的,是不是?你人太好了,所以才不会相信我。我以前从没见过真正好的人。你不会相信我的,是不是?”
“是的,我不相信你的话。”梅拉妮安慰道,同时又轻轻拍着他的头发,“她会好起来的。好了,巴特勒船长!别哭了!她会慢慢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