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雷特送上开往琼斯博罗火车的是一个憔悴而又消瘦的女人。韦德和埃拉跟着她一起,他们看着母亲那张安静而惨白的脸,一声不吭,甚至有些不安。他们紧靠着普丽丝,因为连他们那幼小的心灵也感觉到了,在母亲和继父之间那种冰冷的气氛中,有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斯嘉丽尽管虚弱,但还是决定回到老家去,回到塔拉去。她觉得如果在亚特兰大哪怕再多待一天,她也会被闷死的。她成天都想着如何摆脱当前的糟糕局面,可却被迫在种种徒劳的想法中转来转去,实在是厌烦透了。她身体不舒服,精神疲惫,像个在梦魇王国中迷失了的孩子,却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路标给她指引方向。
正如她曾经在敌军入侵之前逃离亚特兰大那样,她如今又要逃离了,并用从前的老方法,把烦恼置于脑后。“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要是去想它,会受不了的。明天到了塔拉再想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觉得,只要回到了那宁静的家乡,回到那绿油油的棉田,她的一切烦恼便会烟消云散,她就能够将那些一鳞半爪的思想改造为可以依靠的东西了。
雷特目送着火车驶出了视线,脸上始终是一片思索的凄苦表情,看不出半点欢乐。他叹了口气,把马车打发走,自己跨上马,沿着常春藤街向梅拉妮家跑去。
那是个温暖的早晨,梅拉妮坐在挂满葡萄藤的走廊上,身边的针线匾里高高地堆满了袜子。她看见雷特下马后,将缰绳扔给站在路边的那强壮的黑人男孩,心里便一阵惊愕和混乱。自从那可怕的一天——斯嘉丽病成那样,而他又偏偏喝得烂醉以来,她就一直没有单独跟他见过面。梅拉妮甚至不愿意去想“醉酒”这个词。在斯嘉丽康复期间,她只偶尔同他说几句话,即使说话时,她也发现很难直视他的目光。不过他却像往常那样泰然自若,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都不曾表露过他们之间曾发生那样的一幕。阿什利曾经告诉过她,男人往往记不得酒醉后说过做过些什么,所以梅拉妮衷心祈求巴特勒船长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掉。她觉得自己宁愿死,也不愿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倾诉。看着他沿着便道走过来,她感到胆怯和尴尬,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他也许只是来问问博能不能在白天跟美丽一起玩吧,他总不会那样恶趣味地跑来对她那天的行为表示感谢吧!
她站起身来迎接他,像往常那样惊讶地发现,这么魁梧的一个大块头走起路来竟这么轻快。
“斯嘉丽走了?”
“走了。塔拉对她会有好处的。”他微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巨人安泰那样,一接触大地母亲,便变得更加有力。斯嘉丽深爱着的那片红土地,让她长久离开是不行的,看看茁壮成长的棉花会比米德医生的滋补药品对她的身体更好呢。”
“你不想坐坐吗?”梅拉妮说,两只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男人味十足,而特别魁伟的男人总叫她惴惴不安。这样的人似乎能散发一种力量和生机,让她感觉相形见绌,似乎变得更小更弱了。他看上去那么黑,那么令人生畏,肩膀上那两堆发达的肌肉把白色亚麻布上衣撑得鼓鼓的,让她看得心惊肉跳。这样强壮而粗野的一个男人,她居然亲眼看见他服服帖帖地伏在自己脚边,真是不可思议。而且,她那时还把那个满头黑发的脑袋抱在膝上呢!
“哦,天哪!”她想起来,不觉脸又红了起来。
“梅丽小姐,”他温柔地说,“我在这里让你不安了吧?你是不是宁愿我走开?请直说吧。”
“啊,他还记得呢!”她心想,“而且他还知道我有多么不好意思呢!”
她抬头恳求地望着他,然后突然间,她的尴尬和惶惑全都消失了。他的目光是那么宁静,那么温和,那么通情达理,她不禁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那样愚蠢竟发起慌来了呢?他的面容看上去很疲倦,而且她觉得似乎还很悲伤呢,这倒让她吃了一惊。她怎么会以为他那么缺乏教养,会把两人都宁愿忘却的事情重新提起呢?
“可怜的家伙,他为斯嘉丽担心成这样子。”她一面想,一面露出笑脸,对他说:“你请坐,巴特勒船长。”
他重重地坐了下来,看着她把针线活又捡起来。
“梅丽小姐,我来是请你帮个大忙的。”他微微一笑,嘴角微微下垂,“请你在一个骗局里帮我一个忙,而且这个骗局我知道你会有点害怕。”
“一个——骗局?”
“是啊。说真的,我是来跟你谈一笔生意。”
“唔,天哪,那你最好去找威尔克斯先生,我对做生意是一窍不通,我可没有斯嘉丽那样精明。”
“我怕斯嘉丽是太精明了,反为精明所误,”他说,“所以我才要跟你谈这件事。你知道她——她病得有多厉害。她从塔拉回来以后,又会拼命忙那家店铺和两间厂,因此我恨不得让它们哪个晚上给炸掉才好。我非常担心她的健康啊,梅丽小姐。”
“是的,她太拼了。你一定得让她放手,让她照顾好自己。”
他笑了。
“你知道她有多倔强,我从来没打算说服她。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不会让我帮她的——她不会让任何人去帮她。我曾经设法劝说她卖掉那几个厂里的股份,但是她不愿意。因此,梅丽小姐,我才来跟你商量。我知道斯嘉丽只愿意把厂里的股份卖给威尔克斯先生,别人谁也不给,所以我要威尔克斯先生去买过来。”
“哦,我的天!那倒是不错,不过——”梅拉妮突然打住,咬着嘴唇不说了。她怎么能跟一个外人谈金钱上的事情?也不知怎么,尽管阿什利从那这家锯木厂挣了钱,他们的钱却好像总是不够用。他们几乎省不下多少钱,这让她很担心。她不明白钱都用到哪里去了,阿什利给她的钱是足够日常家用的,可是一旦需要额外开支,他们就捉襟见肘了。当然,她看病花了不少钱,还有阿什利从纽约订购的书籍和家具也是要付钱的。此外,还要给地下室住的那些流浪汉提供吃的穿的。何况阿什利这个人不懂得拒绝,凡是曾经参加过联盟军的人只要向他借钱,他是有求必应,而且——
“梅丽小姐,我想把钱先借给你们。”雷特说。
“你能那样就太好了,不过我们可能永远也还不上呢。”
“我不要你们还。别生我的气,梅丽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只要斯嘉丽用不着每天辛辛苦苦,大老远地赶车到厂里去,就足以偿还这笔钱了。那家店铺就够她忙的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哎——明白——”梅拉妮犹豫不决地说。
“你想给儿子买匹小马,是不是?还要让他将来上大学,到哈佛去,到欧洲去游学?”
“哦,那当然!”梅拉妮喊道。她总是这样,一提起博,就喜笑颜开。“我要让他什么都不缺,不过——哎呀,如今大家都这么穷——”
“总有一天,威尔克斯先生会凭那几个厂子赚到一大笔钱的。”雷特说,“我很希望看到博具备他理应得到的那些优越条件呢。”
“嘿,巴特勒船长,你真狡猾!”她微笑着大声说,“利用一个母亲的自豪心理,我算是把你看透了。”
“我希望你没有。”雷特回答说,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光辉,“现在说吧,你究竟要不要我借钱给你?”
“可是,这个骗局从哪儿开始呢?”
“我们要合伙同谋,骗过斯嘉丽和威尔克斯先生两个人。”
“啊,我的天!我可不能这样!”
“要是斯嘉丽知道了我在她背后搞鬼,哪怕是为她好——唉,你是知道她的脾气的!我还担心威尔克斯先生会拒绝我提供的任何贷款,所以他们俩谁都不能知道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嗯,不过我敢肯定威尔克斯先生要是了解的话,是不会拒绝的。他是很爱斯嘉丽的。”
“是的,这一点我相信。”雷特不带感情地说,“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会拒绝的。你知道威尔克斯家的人是何等的骄傲啊。”
“哦,我的天!”梅拉妮痛苦地喊道,“但愿——说真的,巴特勒船长,我不能欺骗我丈夫。”
“即使是为了帮助斯嘉丽也不行吗?”雷特显得很伤心,“她可是非常爱你的呢!”
梅拉妮眼里闪烁着泪花。
“你知道,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永远永远也报答不了她对我的恩情,你知道的。”
“是的,”他坦率地说,“我知道她为你做过些什么。那你能不能告诉威尔克斯先生,就说这笔钱是某个亲戚在遗嘱中留给你的?”
“唉,巴特勒船长,我家还没有一个亲戚给我留下过一分钱呢!”
“这样啊,要是我通过邮局把钱寄给威尔克斯先生而不让他知道是谁寄的,你愿不愿意用这笔钱去购买锯木厂,而不至——嗯,随便用在那些贫困的联盟支持者身上呢?”
起初她对他的最后那句话感到气恼,仿佛那是在批评阿什利,可是看见他理解的笑容,也就回报他以微笑了。
“我非常愿意。”
“那就这样决定了?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可是我还从没对我丈夫保守过什么秘密呢!”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梅丽小姐。”
她望着他,心想自己一向对他的看法还真是正确,而其他那么人却都错了。大家都说过他残忍,爱嘲笑人,没有礼貌,甚至还不诚实。不过不少公正的人现在承认他们以前错了。她可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呢!她从他那里得到的唯有最和善的态度,周全的考虑,绝对的尊敬,以及深切的理解!还有,他是那么爱斯嘉丽!他以这种迂回而妥当的办法来免除斯嘉丽肩上的一个负担,这多善解人意啊!
于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她感叹说:“斯嘉丽有一个对她这样好的丈夫,真是幸运啊!”
“你这样想吗?我担心她听见你的话,会不同意呢。况且,我也要对你好,梅丽小姐。我现在给予你的比给斯嘉丽的还要多呢。”
“我?”她莫名其妙地问,“噢,你是说给博的吧?”
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梅拉妮那张朴实的心形脸,望着那长长的美人尖和那双认真的黑眼睛。这样一张脱俗的脸,一张对人生从不设防的脸。
“不,不是博。我是想给你某种比博更重要的东西,不知你能不能想象出来。”
“不,我想象不出来。”她又一次感到困惑了,“对我来说,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博更珍贵的东西了,除了阿什——除了威尔克斯先生。”
雷特一声不响地低头望着她,他那黝黑的脸孔非常平静。
“你还想替我做事,你真是太好了,巴特勒船长。不过说真的,我很幸运,女人想要拥有的一切,我都有了。”
“那就好,”雷特说着,脸色却突然阴沉了下来,“我很想看到你好好保住它们。”
斯嘉丽从塔拉回来时,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面颊丰满而红润,那双绿眼睛也重新活泼明亮起来。雷特带着美丽去火车站接他们时,她大声笑了起来,好像又恼火又开心,而这可是几个星期以来的头一次呢。雷特的帽檐上插着两根抖动的火鸡毛,美丽则把最好的一条裙子故意撕破了穿在身上,脸颊上画有两条青紫色的对角线,卷发里插着一根有她身子一半长的孔雀翎。父女俩显然正在玩一场印第安人的游戏,恰好接火车的时间到了,便中途停止,雷特脸上还有一种古怪的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奶娘则显得又沮丧又生气,怪美丽不肯把装束改变一下,就这样来接自己的母亲了。
“好一个小流浪儿!”斯嘉丽说道,一面亲吻孩子,一面又转过脸去让雷特亲她。车站上人很多,不然她才不让他亲这一下呢。尽管美丽的模样让她觉得有些尴尬,可她还是注意到了,几乎人人都在微笑着观赏这父女俩的装扮,这种微笑毫无讥讽之意,而是出于真诚的乐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斯嘉丽这个最小的女儿完全把她父亲制服了,整个亚特兰大都被这一点逗乐了,也非常欣赏这一点。雷特对孩子的溺爱已经远近闻名,而且逐渐恢复了他在公众舆论中的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斯嘉丽滔滔不绝地谈着县里的消息。又热又干的天气使得棉花长得飞快,你几乎能听得见它在往上蹦似的。不过威尔说,今年秋天棉价会往下落。休伦又要生孩子了——她有意说得让孩子们听不懂——埃拉把休伦的大女儿咬了一口,勇气可嘉。不过,斯嘉丽指出,那也是小苏西自找的,她跟她妈妈活脱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可是休伦却发火了,结果像过去那样,她和斯嘉丽大吵了一架。韦德打死了一条水蛇,全是他一个人干的。塔尔顿家的兰达和卡米拉如今在学校教书,这不是开玩笑吗?他们家无论是谁连“猫”字也不会写呢!贝齐·塔尔顿嫁给了一个从洛夫乔伊来的独臂的胖男人。夫妻俩和赫蒂、吉姆一起在费尔希尔种了一片棉花,长势很好。塔尔顿太太养了一匹母马和一只马驹,高兴得像是有了百万元似的。卡尔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经住上黑人了!他们成群结队,实际上已成为那里的主人了!他们是在拍卖会上把房子买下来的,如今已经歪歪斜斜了,叫人看着觉得心酸。谁也不知道凯瑟琳和她那窝囊废丈夫到哪里去了。亚历克斯正准备跟他的寡嫂萨莉结婚呢!想想看啊,他们在同一所房子里住了那么多年!自从老小姐和小小姐去世以后,人们对于他俩单独住在那里就开始有闲话了,所以大家都说这是一桩现成的婚事。这让迪米媞·芒罗伤透了心。不过她也是活该,她要是有点勇气,早就能找到别的男人了,何必苦等亚历克斯攒够了钱再来娶她呢。
斯嘉丽谈得很起劲,不过还有许多事她隐瞒着没有说,那是些想起来就伤心的事情。她和威尔赶着车把县里到处跑了个遍,当年这成千上万英亩肥沃的田地可都种着茂密的棉花;而现在,一个接一个的农场都已荒废成林地,悄悄长满了小橡树、小松树以及大片大片的扫帚草。原来的耕地如今只有百分之一还在耕种,他们的马车就像是荒野在中穿行似的。
“这个地区要想恢复,那也得五十年以后了。”威尔曾经说过,“由于你我二人的努力,斯嘉丽,塔拉已经算是县里最好的农场了,那也不过是只有两头骡子的农场,而不是大的种植园。其次是方丹家,再其次才是塔尔顿家。他们赚不了多少钱,但能够维持下去,而且也有这个勇气。不过其余的大部分人家,其余的农场就——”
不,斯嘉丽不喜欢去回忆县里的荒凉景象。跟这繁荣热闹的亚特兰相比,想起来就更叫人伤心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等回到家里,在前廊上坐下,她便开始询问。她一路上滔滔不绝,语速极快,生怕陷入沉默。自从那天她在楼梯上跌倒以来,她还没有跟雷特单独说过话,而且现在也不怎么想和他单独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近来对她的感觉如何。在她养病的那个艰苦时期,他非常温和体贴,就像是个陌生人一样。那时他总是预先把她需要的准备好,不让孩子打扰她,而且还替她照管店铺和锯木厂。不过他从没说过:“我很抱歉。”唉,也许他并不感到歉疚呢。也许他仍然觉得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呢。她怎么能知道在那副温柔的黑面孔背后究竟在想什么?不过婚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表现出谦恭有礼来呢,他像是很希望就那样生活下去,仿佛两人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似的——仿佛,她闷闷不乐地想,仿佛两人之间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嗯,如果他要的就是这个,那她也乐得奉陪。
“一切都好吧?”她又问了一遍,“店铺要的新瓦运来了吗?骡子换了没有?看在上帝分上,雷特,把你帽子的羽毛拿下来吧。你看上去就像个傻瓜,你是想就这样戴着它们上街吗?”
“不拿。”美丽一面说,一面把父亲的帽子拿过来,保护起来。
“这里一切都很好,”雷特回答说,“美丽跟我过得很开心,不过我想自从你走了以后,她的头发就一直没梳过呢。别去吸吮那些羽毛,宝贝,它们可能很脏的。嗯,瓦已经铺好了,骡子也买了,价格很合算。至于新闻,可真的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沉闷得很。”
接着,好像事后才想起似的,他又补充说:“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阿什利过来了。他想知道你会不会把锯木厂和你在他那个厂子里的股份卖给他。”
斯嘉丽正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手里摇着一把火鸡毛扇子,听了这话,立即停住了。
“卖给他?阿什利哪来的钱呀?你知道他们家从来是一分钱也没有的。他挣多快,梅拉妮就花多快。”
雷特耸了耸肩。“我一直还以为她很节俭呢,不过我并不像你那样了解威尔克斯家的底细。”
这是一句带刺的话,倒是符合雷特从前的风格,因此斯嘉丽有点恼火。
“玩去吧,宝贝,”她对美丽说,“妈妈要跟爸爸谈谈。”
“不。”美丽坚决地说,同时爬到雷特的腿上。
斯嘉丽对孩子皱了皱眉头,美丽也回敬她一个怒容,那神气简直和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模一样,使得斯嘉丽几乎笑了起来。
“让她留下吧。”雷特惬意地说,“那笔钱好像是从罗克岛寄来的,他曾在那里护理过的一个出天花的人。这倒使我恢复了对人性的信念,原来知恩图报的人还是有的。”
“那个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信上没有署名,是从华盛顿寄来的。阿什利也想不出寄钱的究竟是谁。不过阿什利的无私品质已经举世闻名,他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你不能指望他全都记得呀。”
阿什利得到的横财让斯嘉丽感到无比惊讶,否则她一定会和雷特吵起来。在阿什利这件事情上,她的立场还是很模糊,因此在弄清楚自己究竟要站在他们哪一方面之前,她不想说出自己的意见。
“他想把我的股份买过去?”
“对了。不过当然喽,我告诉他你是不会卖的。”
“我倒希望你让我自己来管自己的事情。”
“哦,你自己清楚你不会放弃那两个厂子的。我对他说,他跟我一样清楚,别人的事你要不插一手,会很难过的,要是你把股份卖给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如何去经营自己的生意了。”
“你竟敢在他面前这样说我?”
“怎么不敢?情况就是这样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全同意我的话,不过,当然啦,他这个人太讲礼貌了,是不会直截了当这样说的。”
“你全都是瞎说!我会把股份卖给他的。”斯嘉丽愤愤地喊道。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要卖掉那两个厂子的念头。她有若干个理由要保留它们,金钱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理由。过去几年里,她随时可以把它们卖出高价,但是她却拒绝了所有的开价。这两个锯木厂是她成就的具体证明,而且是在无人帮助和排除万难的情况下取得的,因此她为它们,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它们是通向阿什利的唯一途径,所以她不想把它们卖掉。一旦它们脱离了她的控制,那就意味着她很难见到阿什利了,甚至很可能再也不能和他单独见面了。可是她需要单独见他呀,她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整天考虑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怎样,思忖着自从梅拉妮举行宴会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以来,他对自己的爱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继续经营那两家厂,她就能找到许多适当的机会跟他交谈,也不会让人们觉得她是在追求他。并且,只要有时间,她相信自己能够重新取得在他心目中曾经占有的那个位置。可是,要是卖掉这两家厂的话——
不,她不想卖。不过,她一想到雷特已经那么真实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阿什利面前,就觉得受到了刺激,于是立即下了决心。两个厂子全给阿什利,而且价钱要低到他一看就明白她是多么慷慨。
“我会卖的!”她气哼哼地说,“嗨,你觉得怎么样?”
雷特弯腰给美丽系鞋带,眼睛里隐隐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想你会后悔的。”他说。
其实她已经在后悔了,怪自己说得太轻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对雷特而是对别人说的,她肯定会厚着脸皮把话收回来。她怎么会这样脱口而出呢?她满脸怒容地看看雷特,只见他正用往常那种老猫守着耗子洞的锐利眼光望着她。他看见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笑起来。斯嘉丽模糊地感觉到是雷特把她引进这个圈套了。
“你跟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她冷不及防地问。
“我?”他眉毛一扬,假装吃惊地反问,“你应当很清楚啊,我这个人在这世上是能不做好事就绝不做好事的。”
那天晚上,她把两家锯木厂和她在里面所占的股份全部卖给了阿什利。她也没有损失什么,因为阿什利拒绝了她最初所定的低价,而是以曾经获得过的最高出价买下来。她在文件上签了字,于是这两家厂便一去不复返了。接着,梅拉妮递给阿什利和雷特每人一小杯葡萄酒,祝贺这桩交易成功。斯嘉丽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卖掉了她的一个孩子似的。
那两家锯木厂是她的宝贝,她的骄傲,也是她那两只小手的辛勤果实。她从一家小小的锯木厂起家,那时亚特兰大刚刚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来。她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拼命奋斗,苦心筹划,将两家厂经营并发展起来。如今亚特兰大正在整治自己的创伤,新的建筑到处出现,外地人每天蜂拥而至,而她有了两家很不错的锯木厂,两个木料场,十多支骡队,还有一批罪犯劳工廉价供她役使。和它们分手就像是将她生活的一部分永远关起门来一样,尽管这部分又痛苦又严峻,但回想起来却让她无限留恋,极其满足。
她办起了这桩事业,现在却把它卖掉,而最让她不安的是,她可以肯定,没有了她来掌舵,阿什利会丧失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切。阿什利太容易相信别人,对经营之道至今仍然有些糊涂,可现在她再也不能给他出主意想办法了——这全因为雷特已经告诉他,说她就爱指挥别人。
“啊,该死的雷特!”她一面心中暗骂,一面观察着他,越发肯定他就是这整个事件的幕后策划者。至于他为什么和怎样在策划的,她一点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阿什利谈话,她一听便立即警觉起来。
“我想你会马上把那些犯人打发回去吧?”他说。
把犯人打发回去?为什么想要把他们打发走呀?雷特明明知道这两家厂的大部分利润是从廉价的犯人劳动中得来的。他对阿什利今后要采取的措施,说起来怎么会这样肯定?他对阿什利了解些什么?
“是的,他们将立即回去。”阿什利回答说,同时避开斯嘉丽惊慌失措的眼睛。
“你昏头了吗?”她大声嚷道,“那样租金就要全都损失了,你又能找什么样的劳力?”
“我会雇佣自由黑人。”阿什利说。
“自由黑人!胡说八道!你知道付他们工资要花多少钱,而且北方佬会时刻盯着你,看你一日三餐有没有给他们吃鸡肉,有没有给他们盖鸭绒被子睡觉。你要是胆敢在一个懒黑鬼身上打两下,催他动作快一点,你就会听到北方佬从这里嚷到多尔顿,结果你得在监狱里蹲一辈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
梅拉妮低头瞧着**自己那双扭在一起的手。阿什利看上去很不高兴,但却毫无让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跟雷特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从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励。那眼色斯嘉丽也看出来了。
“我不想用犯人,斯嘉丽。”他平静地说。
“那好吧,先生!”她气冲冲地说,“为什么不呢?你是怕人家会像议论我那样议论你吗?”
阿什利抬起头来。
“只要我做得对,就不怕人家议论。而我从来不认为使用犯人劳力是对的。”
“但是为什么——”
“我不能从别人的强制劳动和痛苦中赚钱。”
“可是你从前也有过奴隶呢!”
“他们并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战争把他们解放了,在父亲死后,我也会让他们自由的。这不一样,斯嘉丽,这个制度导致了太多的虐待事件。也许你不了解,可我是知道的。我很清楚,约翰尼·加莱格在他的工棚里至少杀了一个人,也许还有更多——多也罢,少也罢,谁关心一个犯人的死活呢?据他说,那个人是想逃跑才被杀的,可是我从别处听到的却不是这样。我还知道,他还强迫那些病得很严重的犯人去劳动。你可以说这是迷信,不过我还是相信从别人的痛苦中赚来的钱,是不可能带来幸福的。”
“天啦!你的意思是——要仁慈,阿什利,你没有把华莱士神父关于肮脏钱的那番咆哮都吞到肚子里去了吧?”
“我用不着去吞。在他宣讲之前,我早就相信了。”
“那么说,你一定认为我的钱全都是肮脏的了。”斯嘉丽嚷着,开始发火了,“因为我使用犯人,还拥有一家酒馆的产权,而且——”她忽然不说了。威尔克斯夫妇都显得很难为情,雷特却咧嘴嘻嘻地笑着。斯嘉丽气得在心里大骂:“这个人真该死!他一定以为我又要插手别人的事了,阿什利也是这样想的吧。我真恨不得把他们的头都敲碎!”她抑制着满腔怒火,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但是装得却不怎么像。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她说。
“斯嘉丽,你可别以为我是在批评你!我没有。只不过我们对事物的看法不一样,而对你适用的东西不一定适合我。”
她突然希望同他单独在一起,迫切地希望雷特和梅拉妮远在天涯海角,好让她能够大声喊出:“我愿意从你的视角看待事物呀!把你的意思告诉我,让我明白就好了!”
可是梅拉妮却在场,而且似乎对这个令人难堪的场面十分害怕,而雷特却在懒洋洋地咧着嘴笑她,所以她只好尽可能地用冷静和容忍的口气说:“我很清楚这是你自己的生意了,阿什利,所以根本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该怎么经营。不过,我必须说,我不理解你这种态度和刚才那番议论。”
唉,要是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就不会说出这些冷冰冰的话了。这些话肯定会让他很不高兴的!
“我得罪了你,斯嘉丽,可我本意不是这样的,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谅我。我说的一点都不难理解,只不过是我认为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钱并不能带来幸福。”
“你错了!”她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叫了起来,“你看着我!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知道我挣到这些钱以前,情况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气那么冷,我们只好剪下地毯来做毡鞋,我们吃不饱,而且时常担心将来怎么让博和韦德受到教育?你还记——”
“我记得,”阿什利不耐烦地说,“不过我宁愿忘掉。”
“好吧,你总不能说我们当时都很幸福吧,是不是?可现在你再瞧瞧我们!你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和美好的未来,现在谁有比我有更体面的住宅、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马匹?谁也摆不出一桌比我置办的更丰盛的饭菜,举办不起更豪华的宴会,我的孩子们需要的东西也应有尽有。那么,我哪来的钱办这许多事呢?从树上掉来的吗?不,先生!犯人、酒馆租金和——”
“别忘记你还杀过一个北方佬,”雷特轻轻地说,“他可是给了你起家的本钱呢。”
斯嘉丽陡地转向他,咒骂的话已到了嘴边。
“而且那笔钱的确让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亲爱的?”他问道,甜蜜的口吻中隐藏着极度的恶毒。
斯嘉丽张口结舌,目光迅速和另外三个人对视一下。这时,梅拉妮难过得快要哭了;阿什利也突然变色,准备打退堂鼓;只有雷特仍然像个局外人似的,抽着雪茄,乐不可支地打量着她。于是她大声喊起来:“那自然喽,它让我很幸福!”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说不下去了。